序言 穿越千年的启示
初版时的《悬念楼兰-精绝》,这次经过修订,重新出版,书名改为《楼兰尼雅》。这片处于荒漠的交通闭塞之地,保留着太多历史文化遗存,是中国人民绝难忘却的土地。
120多年前,瑞典学者斯文·赫定首进楼兰,在他粗粗掘取、携归斯德哥尔摩的一百多件汉文简牍文书中,一片残纸上有“绝域之地,远旷无岩”几个浓墨大字,书迹入目,难禁联翩浮想。
从其所出纪年文字及书体风格可以判定:墨书,为晋人遗留。沁透字外的,是晋王朝在西域活动过程中局促一隅、无大作为的保守心态。但值得提醒的是:在同样的土地上,同样寒苦的环境中,在西汉前期,曾经开启过一页惊天动地、令山河变色的伟大华章。它是华夏子民绝不该忘怀的历史伟业。当年,曾经牵动过东亚大地上敏感神经的楼兰、鄯善、精绝等绿洲故国,看似已经消失无痕,其实,在这片旷远、似乎已少见生命气息的荒漠上,至今仍可觅见无法尽说的与这段历史紧密关联的遗迹、遗物,这是楼兰、精绝的价值所在,今日重谈,仍可发人深省。
我们可以截取自公元前200年至公元前60年的一段岁月为时间轴,以这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轴观察,在东亚大地上曾转动腾跃过的历史风云,它在罗布淖尔[1]大地、昆仑山北麓曾投射过让人不能忘怀的光影,至今仍让人无法平静。
在以刀剑、弓矢等冷兵器为战争工具的时代,游牧民族的骑兵一旦行动,如电闪、似潮涌,真不是以农民为主体的步兵可以抗衡的!就是在如此广袤的东亚舞台上,出现了前所未见的新景象。旷世卓绝的冒顿单于成了匈奴具有绝对权威的英主。汉高祖刘邦承一统华夏之余威,不知冒顿之能,北战匈奴。两雄相遇,刘邦败阵,三十万大军被匈奴铁骑合围在了平城(今山西大同东北),差一点就成了冒顿的阶下囚。
面对无力抗衡的强敌,西汉王朝和亲之策应时而生。虽然,在似乎还可以看得过去的姻亲幕布下,实际要向匈奴“奉金千斤”(《汉书·韩安国传》),另外,须“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史记·匈奴列传》)。说得难听些,是货真价实的贡纳。矛盾,自然不会因这一不时而行的“岁奉”而消失。平城之围后的西汉王朝与强邻匈奴之间,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对峙、角力、拼搏中,难以数计的大大小小的矛盾冲突与和亲交相上演。虽也有彼此需要、未稍停息的边境关市和民间的物资交流,甚至血亲交融,但不时就会面临的和亲“岁奉”,既是黄淮平原的广大农民无法不承受的实实在在的重负,也是统治阶级内心难以消抹的屈辱之伤。
有一个颇可说明问题的实例:在冒顿单于四向侵扩、所向皆捷的气势下,河西走廊、东部天山、西域大地先后在匈奴的军威之下被攻占。公元前176年,借此不可一世之威,冒顿单于送了汉文帝一纸照会性质的信函,宣称:“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史记·匈奴列传》)潜台词是:东南阻于海,北接匈奴,西汉王朝拓展自己生存空间、可向外发展的西行一途,也已被匈奴封堵了,西汉王朝将何以处?汉文帝刘恒听懂了冒顿的“函”外之音,军事对抗乏力,只能再与单于“俱弃细过”,“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汉书·文帝纪》),于是再行和亲。
冒顿宣称西域大地已悉入其控制,那一纸信函是特别挑明的威胁!西汉王朝进一步认识到的深层信息却还有:“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罽,而不能统率与之进退。”(《汉书·西域传》)认识深浅,判然有别。因之,西汉王朝的策略就有:面对强弱不同、与匈奴关系深浅也有别的绿洲王国,要区别对待。“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汉书·西域传》)西汉王朝较匈奴政治哲学层面高出了一筹。步入西域历史舞台后的实践,也遵循着这一指导思想,因为它符合实际发展需要,所以也行之有效。
冒顿占领西域,是匈奴帝国势力发展的顶峰。随着冒顿逝世,强有力的集权中心倾倒,庞大的匈奴帝国内部矛盾屡屡凸显;而西汉王朝,在文景统治的数十年中,则不断打击割据、强化政治统一、发展经济、增强武力。公元前140年,刘彻登上西汉王朝的帝位,面对严峻的政治形势,一是仍然接受被匈奴凌辱、榨取的现状,以和亲求得苟安;二是择机反击,危中求安,争取建设全新的西汉大业。
刘彻及其决策层的高明不凡之处是看到也把握住了重重危难背后存在的一线生机,尤其是普通子民渴求摆脱苦难、人心可用的社会要求,决定改弦更张,择机反击。一个新的时代终于揭开了帷幕。
公元前138年,奉刘彻之命,张骞率团西行,要找到新败西走的月氏,以期联手共战,反制匈奴。这是太明显的战略反击信号。匈奴单于抓到了张骞,但完全没弄清楚张骞西行背后的战略意图,可能还陶醉在成就空前的军事霸业中。
这是极其重大的战略失误,它自然也导致了匈奴游牧帝国最后走向了败亡。
从公元前133年(元光二年)西汉王朝精心布局的马邑围歼战,至公元前60年,大半个世纪,几代人的牺牲、奉献,西汉王朝终于在决定性地战胜匈奴后,在西域大地设置了“西域都护”,汉王朝政令可以“颁西域”。无力再崛起的匈奴残部一步步西行远走,在西亚、东欧大地另觅前途。这一关系亚欧历史文明进程的汉匈大战,在历史文献中只是简单带过,留下的只有不多的笔墨。但在今天的罗布淖尔荒原上,在塔克拉玛干南缘的沙漠废墟中,却并未被完全淹没。我们在沉积的沙土下,还可捕捉到相当多与此存在密切关联的历史鳞爪,可以清晰感受到仍然存在的历史信息:曾反复、全力佐助匈奴阻抗汉王朝西行大业的楼兰王安归的头颅,在丝路上被示众;地居楼兰腹地的土垠,摇身一变成为西汉王朝的居卢訾仓,水陆运输、仓储、驿舍齐备,是东行西走、南下北上的使臣和商贾们的居停休息处;鄯善王国境内的伊循,成为地位重要的农业生产中心,有序布列的灌溉渠系,隐没在其背后的屯田、灌溉、犁耕,汉族健儿曾经带给古楼兰、丝路古道上的行脚客们无法估量的温暖、安全,若可触摸;在“安辑”大旗下,隐没在尼雅沙漠绿洲上的精绝王国,也一跃而成为丝路古道上的明星城邦,其经济文化展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曾经只能偏处亚洲东南的华夏文明,终于得以与南亚、西亚、地中海周围、南西伯利亚诸多古老文明握手交流,亚洲文明史翻到了全新的一页。
从较长远的历史进程观察,去今约2200年的汉匈之战,获取胜利的不只是西汉王朝、华夏文明,它还为亚欧旧大陆文明发展史翻开了全新的篇章!因此,亚欧古文明才得以步入一个全新的时期。
历史风物必须放眼观量,才能探索到它深一层的文化哲学精神。
在公元前200年开始的这一页,在汉匈角力图卷中,汉民族面对严酷的生存危机、异族侵凌,究竟是临危而进、破危求兴,还是一直隐忍退让、求苟安于一时,最后无止境地沉沦、遭受屈辱?历史,在这一发展历程中蕴含了无穷无尽、可供吸收的文化营养。
在古老的华夏民族终于屹立于地球,得以自主存续、发展繁荣的历史过程中,在她曾经历过的诸多丛林大战中,汉匈之战,是初战,是首章。它在华夏民族生成、发展的历史中具有的重要价值,是怎么估量都不算过分的!从这一角度说,刘彻,汉武大帝,在中华民族的历史殿堂上实在具有不可轻估的地位。
在楼兰与精绝这片沙尘漫布、雅丹丛列的荒漠中,确实还可以遇见、感受到这一历史进程中失落的文明碎片,它们值得我们放慢已经习惯了的快行步伐,认真审视、思考、吸收其中无可取代的特定的历史精神。
再版这本小书,我应该如实说:抓住这个命题不放手的,是这本书初版的责编。有时,在一切以物质利益为中心转圈的现实生活中,先考虑选题的思想、文化价值,再想安身立命不能离开的经济效益,真还是需要一点不俗的精神,这大概就是出版人的襟怀了。
另外,为此书的再版,我还做了两件事:
其一,在当年完成书稿的前后,为了能让自己更深地理解两千多年前厚重的历史烟云,我不仅多次走过这片土地,也做过一点相关的研究,发表过十多篇相关论文,一部分在大陆刊布过,也有少部分在台湾刊布。为助读者对本书所涉历史事件有深一步的了解,不揣谫陋,将这些年刊布过的相关专题研究论文目录,附列在了书后,希望为有进一步研究意愿的友人多开几扇窗户。
其二,1994年初,获瑞典斯文·赫定基金会邀请,我曾访学瑞典,其间自然少不了努力搜求当年斯文·赫定进入楼兰时收获的资料。感谢基金会友人真诚协助,还真找到了刊布于1920年的《斯文·赫定获自楼兰的汉文书》这部大著。相关资料、图版,国内不易获见,这次本书再版,我尽量使用了其中部分图片资料,以期增进读者对古楼兰遗址的了解。
时光流逝,弹指一挥。《悬念楼兰-精绝》问世后,又过去了10年,浙江文艺出版社的友人告诉我,经过时代的涤荡,这本小书还有价值,决定再版。我想,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可能与它是植根在楼兰大地上,与考古学者步步行脚、认真追求存在关联的,所以有了久长的生命力,我们也确实可以借此感受到先祖筚路蓝缕、开拓建设这片土地时曾经做出的贡献、牺牲,这是难以忘却也绝不该忘却的。我想在此补一笔:“说新疆,绝不应当忘却楼兰尼雅。”楼兰尼雅,曾是这片富含历史教益的土地上,最具文化思想的一页,不可忘怀!
王炳华
2021年10月29日草成于青浦朱家角玲珑坊
2023年春节期间,校、改、定稿于
上海青浦澳朵花园13号楼203室
【注释】
[1] 罗布淖尔:即罗布泊,蒙古语的音译,意为“汇入多水之湖”。在新疆维吾尔 自治区塔里木盆地东部、若羌县东北部。——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