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弗罗梅尔
瓦尔特·弗罗梅尔是谁?市政局的一个职员,每天都要上班。在市行政中心的一栋楼房二层的许多房间中,有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青铜色的大门很重,门上除了有门牌号外,还标明了这里是“死亡登记处”。
弗罗梅尔每天早晨都要走一大段路,爬两层楼梯到自己的办公室。在两层楼梯之间的楼梯井处有一个旋转洞口,这里的栅栏是用精致的镂空金属栏杆做成的,它将每一层楼梯隔开了。弗罗梅尔有恐高症,开始爬楼时,他的喉咙就有种窒息感,膝盖也不停地颤抖,上去的时候,他要扶着墙壁,用尽全力不去看那些可怕的东西。每天在这里,他都要爬两次楼梯,已经爬了十五年,每次他都要小心地看着那不牢固的栅栏,难以克制使他变得软弱无力的恐惧心理,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左右摇晃,掉到下面,这两层楼高的烟囱一样的旋转楼梯的缝隙中去。它就像水面上的漩涡,把他吸进去了。
十五年了,要改变这种状况,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他不能抛弃他的这项工作,对它是又爱又恨,这两种感情的出现也许可以作这样一种解释:弗罗梅尔对他喜爱这种工作的想法是很痛恨的。可以肯定,如果不是缺钱花、他的姐姐有病,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儿。他很讨厌这样墨守成规地盯着办公桌上表格、纸张和证明文件,间或还要和一些哭得脸都肿起来了的寡妇沟通,她们的手中总是抓着哭湿了的纸巾。弗罗梅尔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耻,如果有人问起,他就支吾搪塞,遮遮掩掩。一般来说,这就够了。他从来不仔细地谈他在机关做了什么。恐怕只有洛韦医生,当然还有他的姐姐泰蕾莎知道,他干的就是清查死人数量的工作。
当他克服痛苦的恐惧感,完成每日任务,成功爬上了两层楼梯后,他就坐在办公室靠栅栏的一面,在那里接待来访者,并且马上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削尖了的铅笔、备用的钢笔尖、一堆没有用过的纸和一把木尺,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还要看一会儿,这些是不是都摆好了。然后他就闭上眼睛,把撑着的胳膊上的手掌合拢,看起来好像在做祷告。实际上,弗罗梅尔这是在工作前闭目养神,他在沉思,让自己得以平静下来,这样工作起来才会更有效率。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打开一个小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一些死亡证明的复印件,要给来访者展示。现在他开始执行起了他的这项本职工作:把信息都记在他想出的,准备好的一个统计簿上,他这么做还获得过表扬和奖金。
弗罗梅尔把死者的具体情况分得很细(死者的年龄、职业、性别、出身、社会地位、子女数量、住址、年收入、住房数、既往病史),还有死时的情形,死亡日期和时间,死前清醒不清醒,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里死的,是突然地和没有煎熬地死去,还是有过长时间的痛苦折磨。每一条信息都被写在单独的框格中。每个星期六,弗罗梅尔都要将这个星期出现的各种情况进行汇总,在每个月底也要整理统计当月的各种情况。此外,他还要写上这些时候月相和土星在星象中的宫位状况,这当然是供他自己研究的需要。
十几年来,通过自己的努力工作,弗罗梅尔得出了很多有趣的结论,有时候,他见到了爱尔茨内尔夫妇,或者去了别人家里,就把这些都告诉他们。他们听到后,都很客气地表示对这很感兴趣,有时甚至还就某个问题和他进行讨论,但因为弗罗梅尔说的都是他在哪里听到或者读到的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他们很快就把它们忘了,并且要求讨论别的。弗罗梅尔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是他根据得到的信息进行科学和统计学的研究后做出的假设。但为此他决定以后要写一本书,就写他以什么方法收集到了这些信息,说明这些信息他是怎么发现的,分享他对在大城市生活中的死亡之地的思考。在这本书的书名上要印上他的名字,还要登记在图书馆的书目上。
另一方面,弗罗梅尔还热衷于研究唯灵论,虽然他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但是他对这个研究得更深,也可能这是他对死亡的研究的继续,但事实上它已超越了死亡。就像计算死者的人数和他办公的那座威严的市政局大楼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样,他对鬼魂世界的兴趣也和桑定瑟尔街上的那栋大楼有密切关系,他的姐姐就在这栋楼的第三层有一套三间房的住宅。晚上,他与来访者的会面均已结束,晚饭也吃过了,每天都要看的信函也看过了,便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尝试各种不同的办法和鬼魂沟通。有时候他随便写一封信,有时候则会用可以通灵的小乩板,板上的半圆处画着字母或使用其他一些卡片。按照顺序做下来,他有了一些发现,然后他把这些排列成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布置,小声地自言自语,叹了口气。不过,不管是卡片还是乩板都没有给出太多信息,也可能是他的想象力不够丰富。一直到弗罗梅尔的那个沉默寡言、身体残疾的姐姐织着手工坐到他身旁时,这才有了一些动静。卡片移动的响声和他的嘟囔声让她感到全身乏力,不能动弹,过了一会儿,她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弗罗梅尔现在觉得,不管是铅笔盒上写的那些字母还是那些卡片,都有某种含意。他的脑子里又突然出现了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一些联想,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想法和一些充满生活气息的令人信服的画面。它们都游荡在他的脑海中,就像一个人感到烦闷的时候,因为白得了一张演出的门票而感到高兴。他用文字记录下了它们中的一部分,并记在心上。有时候他有这样一个印象,好像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他更理解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有时候他又感到出现了让他很害怕的情况,就像他爬楼梯时那样,或者见到一只凶猛的野兽,莫名其妙向他扑了过来。这时候,他的姐姐醒了,她眨了眨眼睛。
“怎么回事?”她半梦半醒地问道。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他在桌子旁边站起来说。
弗罗梅尔知道,所有真实的和有某种含意的情况的出现都与她的梦有关。他相信,她有一种本领,能和死人的世界打交道,但令他感到痛苦的是,这种本领是因为她的身体残废和缺乏理智才有的。泰蕾莎·弗罗梅尔比她的弟弟大五岁,看着像一个因为年老而皮肤起了皱的孩子,童话里守护地下宝藏的驼着背的小矮人幽灵。她很艰难地学会了阅读,也很坚毅地担当了家里所有应负的职责。她言语不清,语言系统混乱,但是当她说到自己的梦时,好像比现实还要真实,她总是慢慢地收拾厨房,一个柜子要整理好几天,还有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织毛衣和缝补被褥的手工活。如果能让她讲她的梦,那他吃惊地发现她梦中大量出现的一些事件,曾在现实中发生过。有的事件很重要,如政治斗争、灾祸和冲突,有的很平常,如邻居生了病、一只猫死了,或者洛韦医生的来访。所有这一切都不一样,但都使人感到像做了一场噩梦。有时候,一些事件的发生只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它们出现的情况也不一样,有的只出现在某个时间,有的则变了形地反映在镜子里。弗罗梅尔知道,泰蕾莎的梦不是平常的梦,而已经超出了睡梦的领域,在他们的整个住宅里到处都散发着它的芬芳。他也懂得,他自己和他姐姐的梦也是有联系的。这怎么可能呢?但弗罗梅尔对这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所有这一切在别的人看来,可能很不一般,但对他来说,却很寻常。泰蕾莎的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的梦,反映了他的现状,也许还展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只要泰蕾莎还清醒、做饭、打扫房间,或者出去买东西,她就有权享受这里的一切,一直到他们死去,永远分离。泰蕾莎入睡后,世界在她弟弟的眼中也变了颜色,不仅是眼睛看见它变了颜色,而且在他的心中也变了颜色,突然变得充满意义。所有理所当然发生的事都好像是预先的约定,“这里”和“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弗罗梅尔脑子里的画面变得具体,和泰蕾莎在睡梦中想的混在了一起。这一过程愈长,它所展现的画面就愈清晰,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是一片陆地,它从大海里显露出来了。这是一片全新的陆地,但它并不令人感到陌生,和那个称为现实的乱七八糟的图像完全不一样。两个世界互相争斗,新的世界取代了旧世界,弗罗梅尔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现实,但是他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到哪里去。他站在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上,就是从这里开始,他对招魂术的研究产生了兴趣,他想超越这条界线,却不想失去这种间隔的距离。如果彻底这样做了,弗罗梅尔可能会疯掉,或者永远不相信任何事,这种情况在他的研究中常常出现。对于招魂术可以有两种态度,即认为它“存在”或者“不存在”。所有“存在,但是”的情况都对他并不重要,毫无意义。
弗罗梅尔属于那种获得了祝福的人,这种人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他们相信自己得到了祝福,他们对这有预感,也相信是这样的。他的姐姐做针线活的时候,也做梦遇见了鬼魂,她说,这些鬼魂就像从魔灯中出现的人物映照在了墙上。很早以前,当她是通灵术士时,曾和鬼魂对话过,现在这个天赋已经被剥夺了。
弗罗梅尔知道,要认识这些超凡的现象,首先要了解和认识自己见到过的那条从过去流到现在的溪流,但是弗罗梅尔并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发现任何潜在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