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娜·爱尔茨内尔
爱尔娜·爱尔茨内尔的身影从一片模糊的云雾中显现出来了,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中,她一般都是那些岁数处在中间的女儿中的一个,在她第十五个生日之后的几天里,有一次在吃午饭的时候,她突然晕倒了。
家里的人马上把医生洛韦叫来,他认为她是脑子里缺氧,全身的机能衰退,对什么都过于敏感。于是他们让她躺在母亲凉爽的床铺上,因为医生要让她保持安静。爱尔茨内尔夫人在她的身旁待得久些,她把女儿那只冰凉的小手握在自己温暖和柔软的手掌中,想要看到女儿一动也不动的脸面上有什么表现。
在她全家的生活中,爱尔娜的昏迷不醒就像小克拉多斯不久前患麻疹,或者接受了家里最大的女儿贝尔塔的声明那样,都是令人震惊的大事。吃了午饭后,爱尔娜在的那间房的门就再没有关上。爱尔娜有五个姐妹,最小的是抱在父亲手里的莉娜,最大的是已经十八岁的漂亮的贝尔塔,此外还有两个兄弟。大家每时每刻都要来守护着病人,给她拿来热水袋、草药、毯子和洋娃娃,一直看着她那不很自然的,泛着灰色的脸,陷进去了的眼睛,蜡黄的手掌和苍白的手指头。
爱尔茨内尔一家有一套非常宽阔、房间很多的住宅,晚上这里散发着氨水和花露水的香味。现在到处都可听到小心踩着的脚步声、轻柔的交谈声和责备的声音。
爱尔茨内尔夫人要大女儿贝尔塔帮着虽然仍很虚弱,但已完全清醒过来的爱尔娜脱了衣服,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这天晚上,她首次一个人睡在那里,没有姐妹在她的身边。
母亲住的那间房只有外面街上一点微弱的灯光照在里面,显得很暗,看起来,就像里面撒了许多扑粉。房中间有一张又宽又大的床铺,躺在床中间的爱尔娜看见房顶上的天花板有很多裂开和破损的痕迹。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听到厅里钟摆的响声——把房里的静寂也很均匀地分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独立存在。爱尔娜想起了面包师的那些架子上,总是摆满了小圆面包,很整齐地一个挨着一个地摆放着。
后来她又稍微掉过头来,很仔细地看着妈妈的这间房。她看见了一个很大的衣柜,还有一个块状的东西,好几次隐隐约约地显现在厕所里的一面三棱镜上,它很大,但爱尔娜感到陌生,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她觉得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有个影子在一块玻璃光滑的表面上移动。她感到很不安,想从床上坐起来,但马上又觉得这样不好。她这时又好像听到了有几个人在很兴奋地聊天,但是这些话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听不清楚,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开始她以为这声音是从饭厅里来的,但是已经很晚了。她很注意地听着这些话声,但她越是注意地听,这些声音就越是到另一边去了,变成了一片喧哗和嘈杂的响声。经过几次尝试,她想要听懂这些话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听到的这些词虽都明白,但话里的这些词根本不是它本来的意思。爱尔娜轻而易举地就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或者可能是又睡着了。她知道,那些像大合唱一样的声音不是从饭厅里,也不是从这个住宅里的任何地方传过来的,它们就在她自己的身边。虽然它们来自某些广阔的空间,但她是在喝鱼汤的时候,看见在饭桌的另一边,有个男人在使劲地盯着她的时候听到的。
她现在仍躺在妈妈的床上。她对这间房已经可以进行描绘,可能做不到涵盖它的每一个细小之处,但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不会放过的,比如那非常明亮的窗眼,还有别的一些无法说得很清楚的地方。这就好像从一本书中撕下的一个插图,把它放在另一本书中,它的色彩、它的架构都变了,变成了另一幅画,她感到很陌生,难以认清。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幅画上一个看得很清楚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格列塔捧着满满的一盘天门冬从他身边走过。爱尔娜这时明白了,她见到的是一个鬼魂。
但这当然是一个人,在他身后的墙纸上有一个图形,让她感到很可怕。那个花盘的边上画了一些长出了枝芽的苹果树,她还看见墙壁上有她的弟弟马克斯的画像,他正在瞅着她,在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有很多想法,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画面要展示,这就是爱尔娜所见到的东西。
爱尔娜本来不用害怕什么鬼魂,但晚上在客厅里总是有人要搬动那张玩牌的圆桌,也莫名其妙地要孩子们把门关上。如果来了那位了不得的弗罗梅尔先生,他就会说起一些东西是怎么挪动的,打开客厅的门会发出咿呀声响,还有房子里到处都会发出响声。爱尔娜这时还看见她的妈妈向姨妈躬下了身子,并且听到了妈妈对姨妈很亲切地小声问道:“爸爸又到我这里来过吗……”鬼魂毫无疑问是有的,就像美国一样,那里有伟大的爱,也有罪恶,但是那里离我们太远了,这些是我们每天的生活经验所体会不到的,它们在另一个空间里,吃午饭的时候不要去想这些。
但是现在,这个没有写下的约定被打破了,爱尔娜马上懂得了,这个出现在家庭午餐上模糊不清的,但是跟谁都不像的陌生身影,是一个鬼魂。她睡在一张有热水袋热着的很安稳的床上,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得了一种病,使她看见了鬼魂。不,看见了鬼魂并不是病,弗罗梅尔先生和她的母亲都见到过鬼魂(虽然她认为,弗罗梅尔先生见到了鬼魂更加可信)。这在她和她的一对双胞胎姐妹从母亲藏书里偷偷拿出来的一些小说作品中,就有这样的记述,她们长大后,也偷偷地看过。父亲在家的时候,总是看着她们,以免这些姑娘做出一些“荒诞的事”。爱尔娜知道,父亲最怕母亲精神病发作、抽筋、头痛和受到刺激。大家都一定要保持安静,医生洛韦也不能离开她的房间。难道这也是一种病吗?由于这种状况,爱尔娜的母亲又问她的妹妹:“爸爸还在我这里吗?”
可能是同一种病吧。因为有了这些想法,爱尔娜觉得她睡的那张床就像是放在一道鸿沟的边上,这道鸿沟就是今天形成的,它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明天”这个词在她脑子里出现,使她感到轻松了点。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看见了父亲的面孔,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就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然后,她在梦中见到房间的另一边长起了一株大树,上面有各种事件、话语和承诺。它们不断地涌现、生长,最后甚至长到天上去了。还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真实情况,但是爱尔娜不知该怎么形容它,但她发现,她自己就是那株因为热水袋提供的热量而生长起来的大树,它现在还在生长,将要透过房间的天花板,长到屋顶上去,然后再往上,再往上长。
第二天早晨,爱尔娜在床上胃口不错地吃着煮软的鸡蛋的时候,把这些都告诉了她的母亲。她还用眼角余光关注着爱尔茨内尔夫人脸上的表情,以为母亲会对这有很强烈的反应。但是母亲没有说话,直到她开始给爱尔娜那稀少的头发编织灰色小辫的时候,她才以表面上很无所谓但使女儿感到无穷乐趣的口气问道:
“你认识他吗?”
“谁?”爱尔娜毫无恶意地问道。
“就是在吃午饭时我们见到的那位先生……”
“我不认识。”爱尔娜回答说,但是她们的谈话到这里并没有完。
爱尔茨内尔夫人为了克制被女儿引起的兴奋和好奇,她自己在孩子跟前一定要保持冷静的状态,她又采取了几个必须的行动,以便最后能够问女儿:
“那个……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他吗?告诉妈妈!”
爱尔娜现在正站在镜子前面,母亲替她扣上了她那件并不怎么好看的驼色连衣裙的扣子。在她的记忆中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情况,她好像见到了一个男人,但她记不起那个男人的脸是个什么样子了,她只记得在他身后的一张壁纸上有一个图形,浅米色背景下粉橘色的三瓣百合花摆成了莲花状的样式。她还记得在一个小碟子的边上也放着一些花,碟子里面还有橄榄色的鱼汤和一些煎炸过的面包。她记得马克斯那先是奇怪后是感到害怕的眼神,在他的背后,又有一个身上涂上了什么不太显眼的色彩的人的形体。她觉得她又听到了和昨天晚上类似的声音,但她愈是想要回忆起那个人的脸面,就愈是想不起来了。那个脸面藏在马克斯的身后,离开了她的视线,逸散开来,爱尔娜的两眼也见不着他了。她没有说话,现在除了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别的什么她都看不见了。
“他是不是有一副眼镜?或者一副单片的眼镜[1]?你想想……”母亲提醒她说。
是的,他大概有一副眼镜,爱尔娜记得他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上戴了眼镜,是金丝边的,金丝边的眼镜。
“是的,他戴了一副眼镜。”
“还有呢?”
爱尔娜开始更加努力地去回想他的这张脸,也可能是她重新捏造了一个新的模样:鼻子又长又直,嘴唇很薄,脑门很高,有皱纹。母亲的手里长时间地拿着她的那件连衣裙的扣钩,就好像要把它解开,重新扣一下似的。
“你以前见过他吗?”
爱尔娜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见过。她穿着这件扣在脖子下面的连衣裙,看起来对什么都毫无办法,也很悲伤。爱尔茨内尔夫人把她拥在她那丰满但不可逆转地衰老了的胸前,爱尔娜感觉到这里很凉,也很柔软,散发着堇菜的香味。
注释
[1]只有一个镜片而不是两个镜片的眼镜。在十九世纪西方的一些国家,人们认为戴这种眼镜很时髦。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