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祭司是如何失踪的(一)
白纳虽然不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但他与其他人一样都很讨厌邪神、邪教徒这一类东西。这种厌恶的情感和他们对神庙的厌恶类似,一言以蔽之,恐惧之中带着点嫉妒。
但与神庙相比,他们对邪教徒的恐惧来得更直接、更深刻,因为即便被神庙的祭司抓住了也顶多是蹲两天大牢,但被邪教徒缠上了少说也要脱一层皮。这当中还有一些城邦宣传的功效,即便是那些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孤儿,也免不了在街头巷尾听闻那些邪神信徒的荒谬或恐怖的故事。
因此,尽管这些老鼠们身份与品格都很低微,成天在垃圾堆中打滚,但对邪教徒还是自然而然的敬而远之,很少有人刻意去接近。
当然,白纳对于门农的做法多少也能理解。小年轻嘛,总想自己强壮一点、厉害一点,没有什么正规途径总会找些偏门的方法。他不想管他,更不可能受道格的挑拨离间。再说,他自己也算半拉子邪教徒,也没见怎么样。
因此他干脆拿块破布给道格堵上了,免得他话多烦心。
不过,当他百无聊赖地再岸边等着门农回来,结果一等就等到了天黑的时候,他终于坐不住了。
白纳倒不是害怕门农捣鼓什么邪神之类的东西,反正他们已经是了。关键是他不会开船,如果现在被人找过来只能弃船逃跑,但他很怀疑自己的跛脚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之前门农每次也就出去一两个小时,现在转眼就要五六个小时了,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找人的时候,门农终于回来了。听见他那轻快的脚步声就知道他心情不错,但白纳的心情可不怎么美丽,恶狠狠地问道:“你干嘛去了?这么久?”
“不关你事。”门农语气轻松,跳进船里,“走,我们得换个地方了。”
他们不会在同一处海岸待上太久,怕被人发现,今天已经是超出预料的外情况了。
迷雾号不大,只有一根桅杆,但船身狭长且尖锐,是给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设计的船只。门农算不上经验丰富,白纳更是两眼一抹黑,不过这些天两人也摸索出一点门道,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东倒西歪。
他们沿着海岸往北走了一段距离,大致有半小时的路程,然后在岸边停下来。现在已经很晚了,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
“你先睡,我来望风。”门农说。
船里的道格忽然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吸引了他注意。
“你怎么把他嘴堵上了?”
“他话太多。”白纳回答道。
“是个好法子,”门农的声音心不在焉,催促道,“快睡吧。”
白纳怔了一下。
他忽然感觉门农今天有些反常、或者说他平常的表现就很反常,只是白纳一直都没放在心上。但今天的门农太过奇怪,加上下午道格和他说的那些有的没的,他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些怀疑。
这点怀疑起初就像大坝上一条小小的裂隙,随着他胡思乱想而飞速地扩大,当他躺下的时候,这道裂隙已经有一条手臂那么长;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这条裂隙已经蔓延到了大坝的根基;当他因为船上睡着不舒服翻了个身时,那道名为信任的大坝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崩塌。
这是可以预料的事,两个老鼠之间是不会有什么信任的。
门农究竟去干嘛了?他搓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离开那么久是去哪了?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催我睡觉是不是要对我下手?最后这点是最要命的,白纳现在背对着他都感觉脊背发凉,想转个身,但又害怕打草惊蛇。
他就这么在猜测、疑惑中煎熬着,耷拉着眼皮,不敢睡,又不敢乱动,怕被看出是装睡。
其实,没有灯光的夜晚别说细致入微的观察,就是看清人的轮廓都是件难事,但心里有事的白纳一直紧绷着身体。他的耳朵很灵,所以能听见门农的那边的动静,那家伙好像一直都端坐着,几乎一动不动,入耳只有海浪的拍打声。这不免让他更紧张了,一会儿疑心是不是自己已经被看破,一会儿又绞劲脑汁回忆着自己睡觉打不打呼噜。可惜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别人睡一个房间过,这种问题自然是不了了之。
小船忽然晃了晃。
这不是海浪拍打的摇晃,而是有人站起身。门农终于有动作了,白纳越发紧张,竖起耳朵,暗中继续着力量。
但门农并没有向他这边走过来,而是俯下身子,好像是在收拾绳子,然后跨出船外。
白纳松了口气,但旋即又疑惑起来:这么晚,他去哪?
今天那家伙就已经无缘无故离开半天,他到底有什么秘密?都已经沦落到东奔西跑了,他还在动什么歪心思?道格说他已经疯了,难不成要搞什么邪里邪气的东西?白纳心里头有许多想法飘过,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去看看。
于是他爬起来,悄悄走下船。
星光透不过大雾,他两眼一抹黑,这种天气走不了夜路,但前面的门农看来是早有准备,能看见一团朦胧的火光,大概是举起的火把。白纳跟着那点火光往前走,一直保持着五六十步的距离。这会儿他倒不紧张了,跟踪也是他的看家本领,以前脚没坏的时候能贴在别人身后都不被发现。
两人一前一后,大致走了十几二十分钟,白纳瞧见远处的火光一闪,没了踪影。
他连忙往前摸索一段距离,发现身前多了一条浅沟,直通向一条山洞内。
往山洞里望去,发现前头的火光正在飞速前行。
白纳对这条浅沟有点印象,记得好像是通向海岸边,涨潮的时候有水,退潮之后就干涸了。因为山洞内部感觉只有一条道,而且回音也比较大,如果被发现了不好躲藏,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心战胜了谨慎,迈步跟了上去。
前头的火光没走多远,忽然停了下来。接着,白纳就听见门农好像踢了什么人一脚:“喂!醒着吗?”
空荡的隧道内没有回音。
他又听见门农嘀咕道:“不会死了吧,这老头……得,真没气了。”
白纳心里一紧。他和不少手头有几条人命的家伙打过交道,但还从没见过凶案现场,不知怎得有些慌张起来。
“算了,老子自个儿来。”不远处,门农又自言自语道。
随即,白纳就听见一些绳索摩挲与木头碰撞的声音,那火把也在空中乱晃,接着他看见远处的火光忽而往上,又一下坠落,立时不见了踪影。
岩洞内陷入了一片死黑,但仍旧有微小的摩擦声。
白纳暂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有轻举妄动。岩壁上有些返潮,湿漉漉的,不时有冰凉的水珠滴下来,每次都能给他吓一哆嗦。
过了许久,他听前面的动静还在,忽然回过神来:门农很可能是用绳子下地洞。
他大着胆子摸索上前。先在黑暗中隐隐约约踢到到了一具瘫在地上的尸体,他蹲下来用手摸了一下,好像是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儿,不知道门农是从哪儿绑来的。
因为担心前面有地洞,白纳趴在地上小心地往前爬。但爬了几步,他身子猛然一紧,像是受惊的猫一样弓起身子。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这样的黑夜里看不大清楚,等白纳发现的时候,他的鼻尖都快贴上那双靴子了。奇异的是,离得这么近,白纳竟然一点脚臭味都没闻到。但他现在紧张地想不了事情,只是又默默地往回退了一点,然后抬起头来往上看——果然是门农。
他屏着呼吸,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却忽然又出了一阵冷汗。
——门农没有脑袋!
好在他之前已经见过门农的脑袋被挂在树上的样子,只是吃了一惊就冷静下来,绕到门农的身体旁边,发现他正站在一个不知有多深的地洞旁边,手里拽着一根绳子,慢慢往下放。他探头往下望,地洞底下似乎有忽隐忽现的一点火光。
白纳站在洞口,默然注视着那点火光,心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主意。
他犹豫了片刻,刚准备往回走,忽然就听见洞口处传来脚步声。
还有人?他悚然一惊,但意外地没有慌乱,好像经过刚才的跟踪,当年那个敢把手伸进祭司口袋里的白纳又回来了一样。他蹑手蹑脚地退到岩壁旁,像只壁虎一样贴着粗糙的墙壁,然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祈祷不要被来人发现。
来者举着火把,脚步轻健地靠近了。白纳紧紧盯着前方,直到那人从迷雾中走出时他才勉强看清——那是佩尼龙。
他见到老船长沉默地站在那位干瘪枯瘦的老头的尸体前,接着又抬眼望向身前不断往下放绳子的无头的躯体,猛地走上前,一把夺过门农手里的绳子,然后把那具还没反应过来的身体踹下去。
地洞底下飘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刮擦碰撞声与门农的怒吼:“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