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绝技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2章 秘密

外婆和母亲很早就睡了,文河见客房的灯还亮着,给苏捷发信息:换了床睡不着吗?

苏捷回复:平日这个时间夜生活才开始,屋子太安静了,我都不敢动,生怕打搅老人家。

文河便约她出去散步,说好十分钟后大门口见。

文河拿了件外套走出门,在电梯口等了一会儿,只见苏捷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出来了。他们相视一笑。

出了楼门,星空灿烂,宛若仙境。银河清晰可见,如同镶嵌在夜空中的玉带。

苏捷惊叹不已:“上次看到这么美的星空,还是在芬兰。”

“楼群遮挡了太多景观,小时候院子里有个吊床,我常常躺在上面看星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庆阳还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夏凉如秋,瓜果甘甜,只呆一天就喜欢上了。我要是你,年年暑假回来耍。”

“我妈那个人吧,见不得我闲。早上八点她就得把我揪起来。看书也就罢了,如果我打游戏,她就会一直叨叨,说浪费时间。晚上十点她就催我睡觉,我关了灯看手机,她一趟趟进来,说对眼睛不好。今天你住家里,还解救了我呢。”

苏捷说:“阿姨是有点严肃,外婆实在太可爱啦!她充满智慧,妙语连珠。”

“向来都是我妈训我,外婆护着。外婆没读过书,但似乎通晓天下事。我跟她聊什么,她都感兴趣。”

他们溜达到小区外面的公园,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到河边,坐在长椅上。文河把自己的衣服给苏捷披上:“早晚温差大,夜风还是很凉的。”

苏捷问:“你有个妹妹是吗?我在外婆屋里看见你们的全家福,你爸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好可爱。”

文河迟疑了一阵,说:“对,我有一个妹妹,叫文溪。她比我小两岁半。”

苏捷满面好奇,但见文河神情凝重,也不便多问,捡起一粒小石子,丢进湖心。

文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别人提起妹妹了。但在这神奇的夜晚,在浩瀚星空下,在家乡的河畔,在这个让他信赖并感到温暖的女人身边,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缓缓地向苏捷讲述了一个难以启齿、封存多年、痛苦不堪的秘密。

那年他五岁,妹妹两岁多,一家四口住在母亲所在的造纸厂宿舍里。父亲在艺术团拉胡琴,早出晚归。母亲上工时习惯性地把他俩儿反锁在家里。然而有一天下午,她走得急,忘了锁门。文河推开木门,欣喜地跑到院子里去玩,妹妹跟在他后面。为什么会跑出院子,他已经没有印象了,也许因为外面的花开得更繁盛,也许为了追逐一只蝴蝶。他只记得坐在河边石头墩上的那个女人,穿着花格布衫,扎一条长长的辫子。她长相温善,有着明显不同于本地人的发音。为了让他们听懂,她说话很慢,显得慈祥而虚弱。她说她走了很远的路,好几天没吃饭了。

文河想起锅里剩的玉米,问她要不要吃玉米。她说,吃什么都行,她快要饿晕了。说罢,她拉起了妹妹的小手,说小囡囡可以陪我玩一会儿吗?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便独自飞奔回家。揭开大锅盖,玉米温气尚存,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盘子,放进两根玉米,还找到半块烙饼,如获至宝地摆在玉米上面,一路小跑回去。

当那块大石头孤零零地映入眼帘,他的第一反应是,那女人没吃饭,会有力气走路吗?

当夕阳早早消失在云层中,那块突兀的大石头在草丛中投下深重的阴影。大人们混乱奔走的步伐,母亲呼唤妹妹的凄厉哭声……他从噩梦中一次又一次惊醒,生活自此暗无天日。

文河垂下眼睑,陷入沉默。只听到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偶尔传来乌鸦的叫声。

苏捷拭去眼角的泪滴,站起身,紧紧地抱住他。温暖而芳香的气息,让他卸下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肆意地释放痛苦。

早上,母亲做了羊肉汤粉,说她还订了几只鸽子,中午煲鸽子汤。

文河说:“妈你做饭太累,我带苏捷到街上吃点小吃。”

母亲盯着他:“晚上没睡好吗?你的眼睛怎么肿了?庆阳小吃值得尝尝,可我做的菜也得吃啊!你们不能多请几天假吗?”

文河说:“工作满一年后才能休年假,今天晚上我必须返京。”

正说着,苏捷打开卧室门走出来:“阿姨,早安。”

母亲说:“你也没睡好,眼睛有点红,住这不习惯吧。”

文河看到苏捷,有点不好意思。她已经知道了他最重要的秘密,也看到他最脆弱的一面,他在苏捷面前毫无保留了。

母亲把一小碗米粥端给外婆:“今天我带苏老师去咱们的工作坊看看。”

外婆说:“我也去。”

文河和苏捷不约而同地说:“外婆别折腾了。”

外婆笑道:“人不折腾就瘫喽。苏姑娘难得来一趟,我高兴啊,很多年没有遇到对香包这么感兴趣的年轻人了。”

四人驱车来到乡镇综合文化站,一座漂亮整洁的三层小楼,里面传出袅袅歌声。站长将他们迎了进去,问了外婆的身体,夸她气色好。

母亲还没来得及介绍苏捷,站长便握住苏捷的手:“感谢金主,让我们的工作坊焕发生机啊!”苏捷说:“酒香不怕巷子深,是你们的东西好。”站长说:“果子熟了没人摘,都得烂到地里面。这些年太难了,大家都知道东西好,没渠道有啥法子?”

文河才知道,苏捷直接联系了站长订购香包。

文化站里有各类培训室和活动区,吹拉弹唱的,写毛笔字的,舞剑习拳的,好不热闹。三楼的香包工坊略显僻静,琳琅满目的绣品,三个绣娘正埋头做活儿。见了外婆,大家都欢喜地围拢过来。外婆一一指点她们的新作。

文河总听母亲说起香包工作坊,原来是当地文化部门为了传承和发扬这门古老的非遗技艺,特意开辟了这个场所。鸟兽鱼虫、瓜果花草、栩栩如生,一派喜气祥和之感。苏捷显然被巧夺天工的香包展品吸引了,举起手机拍个不停。拍到一只双面绣猫,苏捷问:“这不是苏绣吗?外婆您去过江苏吗?”

外婆说:“我和江苏的绣娘一起参过展,猫是她们送我的。刺绣这个东西好多针法是相通的,不同地方技法叫的名字可能不一样,其实苏绣的针法大部分和咱陇绣差不多,人家把它做到极致了。你看人家的丝线特别细腻光滑,那个光泽度咱比不过。不过咱的文化背景不同,各有特色啊。咱绣的山川,立体感更强,连美术学院的老师都说陇绣质朴、原生态,更有震撼力。要说各地的刺绣啊,我最佩服的还是苗绣,我们的衣服几乎不带绣,顶多绣个帽子鞋子,可人家的苗族的衣服都是绣出来的,刺绣是他们的生命啊!特别是在那些深山老林,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没有做不好的!”

站长说:“我去过一场香包展,在BJ农展馆,游客多得很,门口排大队,还有老外呢。有个外国人看上了老虎枕头,问价格,我们报得是八百,结果人家爽快给了八百美元,我们都傻了。商机来啦,从上到下都重视香包了,组织培训,办各种展销会,可惜只火了几年,市场就淡了,大概是2007年吧,之后很多绣工就转行做拖鞋和包包了,比较实用。我们坚持用手工绣而不机绣,成本高、工时长,撑了好几年,后来又不行了。”

苏捷说:“文宇汇公司最近在做一个非遗数字化项目,下午我去拜会市文旅局,看看能不能达成合作。给大家透露一下,文河正在策划一款非遗主题的电子游戏,如果能成为爆款,‘绣仙’就火啦!”

一直沉默的母亲发话了:“火了不长久。文化特别是非遗应该是细水长流的东西,有人感兴趣,有人来研究,有人来欣赏,一直能传下去,就够了。它的不可复制性就决定它不可能成为爆款,让所有人去消费。”

文河知道母亲不悦,因为他告诉母亲他在文宇汇公司做电子商务。当母亲听到他以游戏为生,一定会觉得他无药可救。

外婆从生肖展区挑了一条小龙香包,递给苏捷:“我早年的手艺,送给你,现在眼睛不好使了,做不了这么细。”

苏捷喜出望外地抚摸着那金光闪闪的鳞片和典雅的流苏,说她会永远戴在身上。

两天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周日下午,文河跟外婆和母亲道别,他还要绕到兰州去看一眼父亲。

外婆温热的手心在他手背上摩挲:“你这一走,怕是再见不到喽。”

过了七十岁,外婆每次跟他分别时都会不无调侃地说这么一句。

文河抱住她:“外婆长命百岁,春节我就回来看您。”

外婆笑眯眯地嘱咐:“玫瑰好看刺扎手,女娃好看手拉紧。”

文河望了一眼在客房收拾行李的苏捷,低声说:“外婆又打趣我。她那么高高在上,我想都不敢想呢。”

外婆说:“不光要想,还要行动。享受最好的,承受最差的。”

文河觉得心里有扇紧闭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隙,光透进来,伴着莫名的悸动。

和苏捷一起上车,一起冲外婆和母亲挥手道别,说好一起再来。文河有种美丽的错觉,好像他是带着女朋友。

车子开动了,苏捷对文河说:“谢谢你和你的家人,这趟旅行深深地触动了我。在这个流量至上、过于喧嚣的时代,想不到还有这样沉静的心,这样精益求精的手艺。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在特别美好的时候,心里会产生莫名的伤感。假设我走访过那些传统手艺突然全都消失了,没有人一针一线绣花了,也没人拿着小刀精雕细琢石雕、玉雕、木雕,没人做竹编、藤编,也没人会建吊脚楼了……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当人们机械地刷着屏幕,谈论着热搜上的八卦,打爆款游戏,看评分最高的剧,去网红餐厅排队,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文河说:“我们已经在这样生活了。我就是觉得生活没多少乐趣,所以才喜欢打游戏。这次回来,心情还是很沉重的。记忆中的外婆,还坐在院子里绣花的那个清爽女子。你看她谈吐机敏,其实她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医生说撑不过两年。我是外婆带大的,特别是失去文溪以后,父母的关系降至冰点,只有外婆能给我温暖和力量。我害怕她变老变弱,因为无法想象失去她……”

苏捷从包里掏出小龙香包:“可这样带着她指尖温度的手工艺品是永恒的。”

文河说:“是啊,幸亏有这些小物件,让我觉得外婆无所不在。母亲一直对刺绣不感兴趣,到了这个年纪,突然有了紧迫感,想要收集外婆所有的作品,学习并传播刺绣技法,甚至开始给外婆写回忆录。一个人、一代人总要留下点什么,我能做的就是用游戏讲非遗故事。传下来的是技艺,留下来的是文化。”

文河走到父亲家门口,犹豫片刻,敲敲门。他跟父亲之间有一层隔阂,所以很少交流。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披着浴后湿漉漉的大波浪卷发。她警觉地问:“你找谁?”

父亲从里面走出来,见到文河神色有几分尴尬:“你怎么突然来了?”

女人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小河呀,几年没见成了大帅哥,印象中你还是那个在文化宫里跑来跑去的小不点儿。”

文河一开始就看她眼熟,这才想起来,她是早年文化馆的女歌手。记得那时候父亲神采奕奕地拉琴伴奏,她穿着艳丽的拖地大裙子在台上高歌,嘴巴张得很圆。

女人招呼他:“快进来坐呀。”

文河瞅着父亲:“方便吗?”

父亲看看表:“你多会儿过来的?先进来坐坐,晚上咱们一起吃饭吧。”

文河说:“昨天到庆阳,去看了外婆和妈。不用吃饭了,我要赶晚上的飞机,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女人说:“那我出去溜达溜达,你们爷俩儿谝(聊)。”

“你头发还没吹干呢,快进屋,别着凉,我俩儿去散散步。”父亲说着,把她推进屋子。

文河从没见过父亲那么温柔的表情和语气,他在母亲面前就像一只怒气冲冲的狮子。

父子俩儿下了楼,坐在小区院子的凉亭子里。父亲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显得更年轻了,头发染得黑亮,双目迥然,印堂发光。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一支烟递给文河。

文河摇摇头。父亲叼着烟,点上火:“你不是刚上班吗?咋突然往回跑?”

文河说:“外婆生病了。”

父亲哦了一声,说没什么事吧。

文河说:“外婆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一周,妈妈照顾她累到腰痛病犯了,起床都要挣扎半天。”

父亲慢慢吐着烟圈:“年纪大了毛病多。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请个护工。”

文河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坐在他面前的真的是父亲吗?为什么比陌生人还要陌生?文河说:“听妈说,她提过几次离婚,你都没答应。其实你们分开比较好,你去找你的自由,她不需要名义上的丈夫。”

父亲冷笑道:“要是离婚,在你小时候就离了。你妈那个人,性格上的缺陷远比身体严重,我都忍了大半辈子,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

文河说:“够了!停止你的刻毒攻击。从我记事起,你就没给过妈好脸,你拒绝承认你厌倦了她,也拒绝坦白你移情别恋的事实。妹妹的悲剧成了你颓废的借口,你明知道全家最痛的人是妈,可你一直在肆意折磨她,发泄你怀才不遇的苦闷,无休止地迁怒,给她的伤口上撒盐!”

父亲气得浑身乱颤,劈手给了他一拳:“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这个畜牲!你在家门口弄丢了自己的妹妹!”

嘴里涌起一股咸腥,比起心里的痛楚,脸上的疼痛无足轻重。全家都陷在怨恨的沼泽里,文河知道自己永远也解脱不出来。

文河轻飘飘地走出小区,乘车来到机场。苏捷坐在登机口的长椅上等他,摆弄着那只小龙香包。

“你流鼻血啦?”她从包里掏出湿纸巾,轻轻帮他擦拭鼻子下面。文河本能躲闪了一下:“我自己来。”

“别动!”她按住他的手。

他们的脸贴得很近。她的眉毛拧在一起,眼里充满疼惜。文河觉得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有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