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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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再来丰乡

柳大人与褚公府周旋那几日,浮沉一刻都没能闲着。她知道回梁京就在眼跟前了,而丰乡的琐事一堆,都待她去处理。

心儿与周女,都被浮沉安顿到了平乡,由家臣看管。等到梁京,会依计划行事。

此行回梁京,思来想去,周女不可带去。毕竟梁京一干事务她已远离多年,她不做没准备的突袭仗。

至于雪箐,浮沉还在等达道的信。

她命之青去了平乡处置庄子上的事务,清点账面和各类亏损。又让心儿把平乡几个庄子上的人整集到一起,挨个盘问药材生意如何。

之后浮沉又从平乡赶回丰乡,把褚上、下二宅中的两位婶婶请到了老宅中。

娘子还有她的笙哥哥待她好,浮沉留了半个账面的钱,又把整个平乡的田铺庄子都给了娘子代为管理。

浮沉把账册铺开,端到娘子跟前,“婶婶,这些都是平乡的事务和庄子,现下都还在经营着,我人虽是走了,但庄子得有人照料着。婶婶又精通这些,平乡我就交给婶婶打理了。”

这话让娘子措手不及,“五姑娘,我是个妇人,虽说有时帮着你叔管些庄子上的事,可到底不敢接手这些啊。”

浮沉与娘子并排坐,憨憨嬉笑,“婶婶莫要在我面前推脱啦,我之所以没给叔,是想让婶婶日后,有个能傍身之地。若是今年药材收成好,婶婶也能多一份依靠。”

莫娘子是个直肠子,听出了浮沉的话意,“你就莫要再推脱了,浮沉此举,是想让你在内宅中打点些庄子事,这样也就不必与院内那几位妾室斗来斗去。浮沉是想让你以后多借这个由头去庄子走动,分散心力。咱们女子虽是被困内宅,但也不能被困一辈子。若是有机会,就给自个一份安定。”

是啊,这便是浮沉本意。

娘子性子敦厚,素来不爱与妾室斗嘴,可又是女子,没处可去。浮沉把平乡庄子交给娘子,也是为了宽慰她的心。

娘子垂目,抚着册子,谢了浮沉的好意。

浮沉定坐片刻,又把褚老宅的三院女仆名册递给莫娘子。

莫娘子性子直,拿起,二话不说就收入衣袖,“既是五姑娘合计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浮沉乐着嘴笑了半天,“莫婶婶,褚老宅的仆子我就托付给您啦,您先替我顾着这些女使。我留了几个管事的家奴和家臣,虽是素日跟着我去过外乡的人,经验足,可也难保不会内斗。莫婶婶就多顾着些,不用日日去,一听有些事决策不来,去帮衬着就是了。”

娘子性子直,两位儿子都已成家,儿媳又与她不和睦。她虽嘴上不说,但多少也有点心酸。浮沉把褚老宅的一众杂事给了她,也是想让她分心,少理内宅事。

莫娘子拍拍胸脯,“放心放心,丰乡有我们守着呢。”

说到这里,在座三人,皆一脸愁云。

莫娘子强忍着泪,把脸撇过去。

是啊,浮沉从十二幼龄到如今快到十六,三四年的陪伴,她们都当她是亲生一般。好吃好喝,次次记着她。

浮沉也是,她很珍惜丰乡遇到的一切,梁京的冷漠,让她更加觉得丰乡的弥足可贵。

她强忍着泪,擦拭着莫娘子的眼角,憋出含泪花的笑意,“二位婶婶待浮沉好,浮沉心里都知道。这几年浮沉也长大了,也知道二位婶婶的不易。浮沉回去后,日后寻得机会,定会一直帮衬着丰乡和二位婶婶的。”

娘子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浮沉揽入怀中,拍她的背,“梁京那个繁华地,我们虽没去过,但也清楚那里凶险万分。我们也知道,五姑娘是必须回去的,既然没了退路,那就祝姑娘此行顺风顺水,福气长伴。往后,皆是好日子。”

浮沉靠在娘子肩处,一滴泪落下。

丰乡所遇,浮沉一直记挂在心,她珍惜这些人,也念着好。给二位娘子这些宅外事,是想让她们寻得一处落脚地,好生活着。

出了褚上宅,正是阴天。刚过正月,又飘起小雪。浮沉的红斗篷上落了几点,她抬头、伸手,接过一片片雪粒。

刚挨到掌心,融化消失。

她没坐马车,辞行后,绕着巷道一步步走。

出了巷道,乡河石桥吊挂长明黄灯,河上飘几只燃烛花灯。

挨着石桥,有小商贩叫卖香饮子,有姑娘弹琵琶,公子争论棋盘的声音。

残雪照映,雀儿落枝。夜行之人,裹紧衣衫,与浮沉匆匆而过。

世情之外,便是人间。

浮沉站立在石桥上,放眼看这市井香火,便是丰乡之美。

浮沉知道,这次一别,眼前皆看,全都只能入梦相见。

她下了石桥,走到一处花篱处。蹲下,取出琉璃盏,装了一捧薄土放入盏中。

轻轻拧紧盖子,穿梭在熙攘人群中。

柳县府的话传到褚公府后,褚槐瘫坐在椅,第一次觉得,浮沉真的长大了。

这位柳县府,经浮沉点拨,倒也是个会说话的:“五姑娘来我们丰乡时受的委屈,眼下是不能白白受着的。褚大人自知陛下仁义宽厚,若是知道这个五品孝女是因这原由来的丰乡,大人的官位怕是有阻。五姑娘心中有气,却也不想将此事闹大。褚大人来丰乡赔礼道歉,好生接五姑娘回梁京,此事大家就都安分了。”

站在褚槐面前的小厮说完这话,急匆匆便退下了。

褚槐听得没了主意,“这这这,浮沉这是翅膀硬了?我这个做父亲的请她回来都不肯,还非得我跑去丰乡亲自去请?”

尤秋柔眼神犀利,扯住褚槐的衣衫,“老爷,这样一瞧,五姑娘是断不能回来了。老爷您细细想,从我们第一次去丰乡,就像是被算计了。眼下咱们被收了公牌,五姑娘那里又得了公牌,怎会如此巧合?”

尤秋柔这样一说,褚槐也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看看没了的公牌,没了的副挂名,整个褚公府都攥在浮沉手中。眼下孝女公牌也递到他手中了。自个现在就像一只蝼蚁,被浮沉攥在掌心把玩。

褚槐叹气,“当初我就瞧出来了,不该听了你的话将她送去丰乡。现在,我们的颈都被她捏住了,如今除了接回来再没别的法子。”

尤秋柔之前的沉稳,被浮沉这一招击败,“若是回来,其他的姑娘如何自处,还有浮淰。此时实在不必接她回来,这府院若是被公收,我们可以付租,以租住为主,也未尝不可啊。”

褚槐听到这话,深觉尤秋柔到底是妇人之见。

没了副挂名,不仅是公收宅院,更要紧的是宫中官员中,他就是最下等的官。

朝堂议论,女眷争看笑话。

远在勤偣的褚祖父,更是会杀回梁京要他的命。

想当初,褚家可是三鼎甲高名,如此风光,怎得要落到这步田地。

他想到这些,眼神坚定,抚好衣衫,到了方元厅。

尤秋柔跟在身后,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褚槐定定神,轻咳嗽几声后,喊来前来传话的府衙小厮,“你回去禀告你们燕州州府,就说我们三日后启程。此次出行,并非官事,乃是内宅事,也不必惊动路官,丰乡也不必备着旁的什么,以人少不惹事为重。”

尤秋柔瘫坐在蒲团上,缓了好几次。

她知道,这次,是拦不住了。

达道得知消息后,放下手中握着的册书,看着窗外之景:“路宽且长,五姑娘,梁京凶险,万望回京之路,一切安好。”

达道这几日,调动了在梁京的所有暗门中人,挨个去公府中找那个叫雪隶的脚奴。

人多好办事,找了有四日,便在柳池巷的安公府中寻到了。

雪隶在安公府做的是门面脚奴。

所谓门面脚奴,就是守着正门,有贵人来访,雪隶便上前护脚、抬脚、再放脚垫子伺候贵人上马车。他样貌清秀,又是个不爱言语的,安老瞅着喜欢,就让他当了个门面伺候小生。

按理说,门面脚奴是个轻松活计。达道知道浮沉想用雪隶收买人心,瞧着人家混得不错,又是尤秋柔打点的,也想不来别的法子。

直到觅儿寻得一圈,回达国府说起一事,达道这才找到了突破口。

觅儿听来的,这个雪隶,原也不是个寻常孩子。现年十一幼龄,酷爱刀剑。

遇到闭府日,他就躲在后宅私下练刀法。有一次打碎了安老的翡翠八鼎,被安老训斥挨了板子。

安公府是清流文人,最不爱仆人舞刀弄剑,几次叮嘱,收了雪隶的这些东西。

雪隶吓破了胆,再也没动过这些,谨慎小心。

觅儿说完,达道在院内想了许久,终是想出了一个法子。

雪隶是尤秋柔通过内宅女眷打点进安公府的,现在她府院都难保,自是顾不上这个脚奴仆子。

加之雪箐在丰乡又多年未曾送过信笺和口风给尤秋柔。她多半是觉得雪箐早变了心,自是不会顾着这个孩子。

既是个爱闹腾的,他身边刚好缺这些男孩子,大可以使些手段,让雪隶在安公府混不下去。雪箐得知消息求尤氏帮忙,尤氏自顾不暇时,浮沉出手帮衬。

雪中送炭,救人于危难,雪箐怎会不记着浮沉的好。

届时,他再收到门下做个武生,两全其美,实在妙哉。

达道把几案上的短剑飞出,翻身出了栅栏,朝府门外一溜烟跑出。

褚槐一行五人,他和尤氏,带了三个护送的家臣。

并未带私船出行,而是乔装打扮,借了前去丰乡的客船,挤在船舱而去。

尤秋柔本不想去,但又怕路上再出些她不知的小事,还是跟了去。

浮沉知道后,让丰乡县府的人帮忙,护住了乡河码头。

又命人放了木桩彩旗、彩头和各类花哨东西。浮沉知道这次,褚槐心中有愧,巴不得偷偷接走浮沉。

既是他不想做的,浮沉就会高门喝彩恭迎褚公府一行人。

这一行人来的前一晚,浮沉让之青把雪箐送去了平乡。

她不想让她与尤秋柔相见,也不想再生别的事端。雪箐现在可人动情,又被她调教得知书达理。这样一颗棋子,要小心护好。

农历二月初,草长莺飞,没了残雪,多了柳叶飘飞的踏青美。

乡河最后一艘客船挨着码头后,浮沉与柳县府上前,凑着头细细找寻。褚槐刚下了船舱,就瞧见了这数百人的迎接阵仗,心中很慌,缩在船身后,不敢上前打照面。

尤秋柔见怪不怪,在她看来,已经没有什么是浮沉不敢做的了,这些她早就猜到了。

她一把拖住褚槐出了船身,径直上前。

浮沉瞧见后,取下长帷帽,客客气气地上前行礼,“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褚槐一见没法子,挺直腰板,硬着头皮上了,“浮沉呐,此次原也是乘客船而来,实在不必这个排场。”

柳县府一瞧是梁京高官,行大礼,跟在屁股后面开始奉承,“早就听说褚大人几年前来过丰乡,那时卑职尚且不在丰乡。这次褚大人再来,卑职有职责有义务为褚大人接风!”

褚槐尴尬笑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浮沉跟在后面,迎他们入了老宅。浮沉备得齐全,从祠堂到三院再到庄子,都备了接风礼。

入夜后,庄子最后一批接风礼毕后,褚槐早就累瘫了。他根本没料到丰乡被打理得如此安定。今日所看到的一切,都与他几年前来过时的杂乱完全不同了。

庄子、铺子上的人也都客气,看了账本和册子,还有各类药材的收集整理、存储,都有严格要求。

褚槐看得一愣一愣。

尤秋柔更是惊掉了下巴,她一直发着虚汗,不信这老宅,竟是浮沉一人打拼出来的。

白日里,浮沉从不提回梁京一事。她不开口,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张口闭口就是“父亲母亲”。娇小可人善良,谁人瞧见都是个伶俐懂事的姑娘。

她不提,褚槐更是如坐针毡。此次来丰乡,他哪里有上次的惬意,这次是请人回去救命,浮沉却稳坐不开船。

褚槐暗中示意几次,浮沉概不接话茬。

回到老宅一院,他拉住她的手,摁住她坐下,一脸赔笑,“今日也乏了,走了这么多庄子,我也瞧见了你的功劳。这几年我也翻过你捎来梁京的账本,都是你的功劳,这些我都清楚。”

浮沉可可爱爱地笑,“既然父亲乏了,那就早些歇息吧。”

她欲走,褚槐拉回她,“这次我来丰乡,除了看你,还有别的事。”

褚槐停顿片刻,再开口,“如今你也知道,我因失手打了浮漪犯了事,被收了廉孝公牌。你又在这里给我长了脸,争得一个孝女公牌,刚好可抵那个丢了的。如今你的已送到了府上,宫中现等你回去回命。你看,你就是我们的宝贝是我们的贵人,只有你能救褚公府。我这次拉着老脸来请你。当初的事是父亲糊涂了,不该罚你来此地,不该不护着你。现下我来都来了,你就随我回去吧。”

浮沉一听,好赖是坐稳了,她一口口饮茶。

褚槐急得忍着怒气。

许久,浮沉放下茶盏,又是可可爱爱地笑着,“父亲说得可怜,我这个当女儿的也听着可怜。当初我是疯癫了,也犯了事,才来得丰乡思过。现下要回去也不是不行,只是父亲,丰乡人人都知五姑娘犯了事。如今要是再回去,这个所犯的事,怕是要解释一番。”

褚槐一呆。

浮沉起身,盯着正对的祠堂,“父亲,做事要有原则,当初我是犯了事来的,如今要回去,也得正名才可回。”

褚槐咬着牙,“那你说,你想怎样!”

浮沉指着祠堂,温柔一笑,“明日开祠堂请宗祠,当着丰乡府衙和整个老宅院面,说您当初错怪了我。如今罚错了事,要接我回去。这丰乡老宅也是父亲您自个的宅子,我这个当主子的要回去,总得给下人一个交代。”

尤秋柔淡定坐着饮茶,不为所动,“我早就说了,她惹不起。”

褚槐后退几步,指着浮沉,“你休想,开了宗祠就是我认了大错,你休想,你才是忤逆不道,这世间哪有父亲给孩子认错的道理!”

浮沉起身,行礼,出去时顺手合上了门。

她知道,褚槐会应下的。他从丰乡来时就备好了要吃亏的心,方才不过是反抗找个台阶下而已。

到了子时,浮沉的门栓轻叩几下,一院的婢女来报:“五姑娘,老爷来了话,说让您备好明日祭祀用的东西。”

浮沉一笑,换上寝衣,安心入睡。

第二日,祠堂聚集了许多人,都是丰乡长辈和官府的人,还有褚家二宅院的人。

娘子与莫娘子也在其中。

浮兰和褚笙还有几位小哥站在后方。浮沉将宗祠和宗庙的人安顿好后,跟在褚槐身后进了祠堂。

点香,叩头。

烧纸,再叩头。

再添置香油,再三叩头。

这些打点好后,褚槐转身,轻轻嗓子,沉思许久,终是咬着牙蹦出了话,“今日请了宗祠,是有一个误会事在此澄清。”

他瞧一眼浮沉,“五姑娘是我们褚公府嫡女,当年是我愚钝错怪了她,将她罚来丰乡,这几年也受了罪,吃了苦。现下她是孝女,本该回宫复命,可因有我这个愚钝事生了这一连串事,也实在是我糊涂。今日,我这个做父亲的,请宗祠和各位来祠堂作个见证,五姑娘跟我回了梁京,我定不会再生别的事端。事事爱护她,当好本分父亲。”

这话,浮沉还是颇为满意的。虽说他避开了因何事罚她,但她已不计较了。

有了这话,褚槐也算是承认了当年自己作为父亲的不严谨。

她礼貌上前行礼下跪,“父亲实在不必如此,今日之所以开祠堂,也是为了给老宅一个交代。自我经手,老宅现在药材生意也做大了。现下若是回去,各位管事的要是不知原因也不好。如今说明了,浮沉对各位也算是交代了。之后会有我安顿好的人来管理老宅,各位照旧做事便是。”

尤秋柔嬉笑着扶起浮沉,“说清楚便好,五姑娘是个懂事的,丰乡老宅姑娘打理得好,你跟我们回去,也可放心。”

浮沉松开她的手,“浮沉能有今日,断不会忘了当年母亲的调教,待回到梁京后,定会好生伺候母亲,圆了这几年的想念。”

听到此话,尤秋柔只觉得后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