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连环套上线
尤黛娥在丰乡的穷日子,过得并不安稳。
征儿的身子太过瘦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现下已七八岁,依旧是个只会跟在尤黛娥身后的药罐子。
尤黛娥换了五个主家,都挨不过半年。现下她在丰乡阮府做些杂活。
几日前去码头送过货物,瞧见要回梁京的船只,又生了去梁京寻妹妹的意。
可再仔细一瞧,那可是太保大人的船,她站在码头瞧了几眼,扯着征儿匆匆走了。
征儿的肺病拖身,常年咳嗽,一直都得用药。
这几年,拖累得尤黛娥消瘦如骨,没吃过一顿饱饭。
身边的仆人瞧着她可怜,也都知道征儿并非她亲生,都来劝她,“既是个拖累,就索性送了人。你连自个都养不活,又怎能养活他长大呢。”
尤黛娥从未生过要送他走的意思,每每听到他喊“阿娘”时,她的心就飘回多年前,她在低洼处拾到他时的模样。
这几年,征儿是她全部的依靠。
虽说这孩子并不像她,与她无血缘关系,但却是尤黛娥不安稳的人生中,唯一的一处慰藉。
阮府后宅,尤黛娥扛起一袋沙粒出了偏门。
刚走不远,有几个妇人上前替她扛起沙袋,“征儿又发着高烧了,你且去瞧瞧。”
尤黛娥立马小跑进了仆子院落。
只见征儿缩在墙角,盖薄被,嘴唇发青,额头一直在发虚汗。尤黛娥赶忙用湿布擦拭他的额头。
征儿辛苦睁眼,“阿娘,你弃了我吧。我是阿娘的拖累,害得阿娘四处漂泊。”
尤黛娥钻心的疼,“少说些胡话,待到了晚上,主家睡下后,阿娘带你去找郎中。”
征儿慢慢闭上眼,发着虚汗睡去。
尤黛娥慌了神,找寻了衣物,再没翻出一剂能喝的药。现下为了看病,真的是人财两空,什么都没了。
刚入夜,尤黛娥还在琢磨如何与往常一样偷跑出去时,偏门被踢开,进来三个家臣,一把抢走征儿。又挟住尤黛娥出了仆子院,到了后门。
阮府的家臣,扔给尤黛娥二十贯钱,不耐烦地打发她,“你干活倒是麻利,也不怕吃苦,可我听这些人说你带的这小子,不仅不干活,还是药罐子。据说这什么病的还会传染,那你果断是留不得了。这二十贯钱是主家赏的,快些拿上恩典,速速离去。”
阮府尤黛娥已待半年有了,眼下让她走,真的是掏肺般难受。
她离了这,又得去何处。
她猛摇头,一把抱住这家臣的腿,“不可赶不可赶,我儿所害病,乃是旧根子,绝不会传染啊。您就留我在此,哪怕一月只给五个贯钱,且有个容身之地就好啊。”
家臣挥挥手,上来几个男仆子,拖着尤黛娥和征儿,从偏门扔了出去。
任尤黛娥如何砸门哀求,那扇门紧紧封闭,再没打开。
虽是年已过,可丰乡水路多,一到夜里就骤然的冷,风大。子时过了后,长街上再无一人,尤黛娥拉着征儿的手,在几处卖饭食的小摊处,寻了几块脏饭凑合着咽下。
征儿冻得脸蛋通红,夜里起了风,他缩在尤黛娥身后,艰难前行。
这冷夜,彻底凉了尤黛娥的心。偌大的丰乡,虽不是梁京繁华地,却也无她容身之处。
冷风吹在耳边,尤黛娥吸一口冷气,钻进巷子避风。
巷子窜出几只黑猫,打翻了烂菜筐子,眼神直勾勾盯着她,像是在示威。尤黛娥一哆嗦,拉着征儿仓皇逃窜。
是啊。
穷到无人知时,就连野猫子,都不敢得罪。
她走走停停,子时一过,她从下岭地缓缓走上来,抬眼细细一瞧正前方高大的府门,生了羡慕。尤黛娥本想借着这府门避风,她刚把征儿塞到门前,抬头细细一瞧匾额,那个“褚”字,她是认得的。
早年她在梁京时,尤秋柔教了她好几日,只为认这个“褚”字。
她再一想,这里是丰乡,如何又是褚府?
难不成,这里与梁京的褚公府是一家的?
尤黛娥没想明白,她只明白了一点,不管是不是一个褚家,明日再出来时,一定得戴好长帷帽。万一这里有梁京旧人,要是再认出了她,那她那个在梁京当贵人的妹妹,怕是要遭灾难了。
尤黛娥虽是个不识字的粗人,心肠倒也是善良的。
她一直觉得,既然妹妹已走出了下贱民身份,混到了梁京高门,她就不能再拖妹妹的腿,当她的累赘。
她拉紧征儿的衣裳,缩在门口。
入了夜的丰乡,冷风呼啸,冻死了一层鬼魂。
梁京翰林院。
达道打理好翰林院的一切,暗门那边又给了一些琐事,他处置好后,与梁帝在宫中叙旧三日,就迫不及待地去处理褚公府的事了。
自那日达道走后,褚公府上下一直焦虑不安,褚槐更是四处打点,托了好几层关系去达国府,都被达麟婉拒。褚槐瞧着,这是要出事,又去了戚国府,借着浮沉的面求戚老太太出面,定是要保住他的副挂廉孝公牌。
戚老太太骂褚槐把她当枪子用,赶出了戚国府。
褚槐没了主心骨,生怕等到达道的折子,夜夜不合眼,日日不得终日的愁。
达道听闻,一笑,“既是褚大人如此彷徨不安,那我就去,给他一粒定心丸。”
达识听闻了一些浮沉在丰乡的事,却也顾不得帮她出些主意。达国府的梁愫亚,眼看着府中二位公子连个正娘子都没,梁愫亚着急了。
她本从不管达识的这些事,可达道眼下仕途正好,又是暗门,又是太保,如今挂靠了正一品官衔,她再也不敢去逼迫达道的姻亲一事。
在梁愫亚看来,达道如今权贵加身,自个又在姐妹中高抬好几个品阶夫人之位,她才不会就此逼迫他去寻一个女子。
若是待日后再高升,岂不是女子也跟着攀附了。
梁愫亚闲来无事,把主意放在了达识身上。
她扮起了贤惠正娘子,这一年笑待达识,为他的姻亲一事打点上下。
她很机智,亲生嫡子献给梁京,姻亲一事可暂缓。
达识虽不是她所生,但也是记在她名下的庶子,她待他好些,自然有她的好处。再不承认,她也是梁京长公主,达识亲事由他做主,寻一位好娘子,替达道先为达国府开枝散叶,也是一桩美事。
于是乎,经由梁愫亚手,达识这一年多来,从未停歇相亲。
眼下与他说亲事的,便是周国府嫡幼女周南幽。
周国府一直想攀附达国府的关系,府中又只有周南幽尚未出阁。
周老太太本是给达道备着的,可她瞧着达道仕途正美,眼下又无娶妻之心,这才转而抓住了达识。
两府皆满意。
达识每每瞧见周南幽的贤惠,心思却静不下心来。
可他也从不会驳了她的美意,每次相见,达识都是温柔相待。他本就是温柔之人,硬不下心肠。
而周南幽,就是别人家的姑娘。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虽饱读圣贤,却也深知自古男子建功立业,从来都不是在嫡庶之分上。
她知道达识的才情和胸怀,整个梁京姑娘中,唯有周南幽,真正懂这位公子。
他虽是庶,却一点不输嫡子。
达道知道达识的无奈,这次回京他问过达识,若是不喜欢,他做主回绝这门亲事。
达识低头一笑,他怕达道根基不稳,婉拒了他的好意。
达道把折子递到褚公府时,褚槐与尤秋柔你看我,我看你,四眼懵比。
果真如梦中所料,达道抹了公牌,眼前这座深深公府宅院,不出半月,就会以高价租赁居住了。府中老小,姑娘们,还有各个宅院厅门,该如何应对。
褚槐一病不起,日日提心吊胆。
褚公府上下慌乱如蚁,尤秋柔更是懊悔,“早知道有今日莽撞之举,当初就该把梁京那套私宅划到我名下。现下我那些田子铺子,都还未曾划名,公牌就没了,真是作孽啊,我真是不知深浅,也不知牵扯到朝中会有这般烦心事。”
刘女出了主意,让尤秋柔去找梁京那位娘子。
尤秋柔一想,谨慎摇头,“眼下她在宫中,又在佛院,这半年被算计,也没了恩宠。现下她自个都难保,不如从前了。我们得自个谋生路才行,浮淰和敖儿在学堂,先暂且得护好了,我还有一些私银,赶明你去铺面兑了现钱来,咱们要备好这褚公府被公收的准备。”
有小厮去达国府说了褚公府近况后,达道歇息几日,把从燕州州府带来的“谦孝”五品之女的告示帖拿到梁京宫中。
翰林院一瞧是达道的事,连日做了一块公牌,放在锦盒中端给达道。
要知道,这位正一品大人,从不求人办事。
有一日他开了口,翰林院定会举全院之力,为之办妥。
达道把锦盒交给翰林院王司衙前去褚公府办妥此事。
王司衙得了令,坐在皇鸾马车上,双手端着盖了梁帝玉章的公牌去了褚公府。
褚槐一听,误以为是来收宅院的,一命险些呜呼。他和尤秋柔双双搀扶着身子,双腿打颤地在方元厅下跪,瑟瑟发抖求饶,“都是卑职之错,都是卑职之过,不该挑衅陛下的治国之道。”
王司衙听得一脸蒙圈,他小心打开锦盒,取出公牌,递给褚槐,“褚大人这是何意?虽是收了您的廉孝公牌,可你们褚公府的五姑娘,却为您赢了一块能相抵的孝女公牌。”
褚槐一愣神,仔细端详一瞧。
只见锦盒的吊物处写着:“燕州丰乡孝女,为老服孝三年,感天恩地,特封五品孝女,以慰亡故之灵。”
褚槐激动得结巴了,“这这这……”
王司衙扶起褚槐,摁住他坐稳当,“褚大人,您这个五姑娘可立了大功。自古孝女公牌都是嫡亲之女,基本都是三十之龄以后才有。可您这个五姑娘在丰乡,尚且是十二幼龄,为一个没名分的孤老服孝三年。非亲非故,一片孝心感动了陛下和丰乡百姓。这块公牌陛下重视得很呢。”
王司衙再一瞧院内上下,“怎得,五姑娘还没在梁京?”
褚槐被这公牌震住了,“不瞒王大人,她现下还在丰乡。”
尤秋柔觉得不对劲,几步上前插了一句,“大人有所不知,当年五姑娘可是犯了事才被罚去丰乡思过的……”
“住嘴!”
褚槐打断尤秋柔的话。
王司衙定神,严肃的盯着尤秋柔,“娘子讲话可得悠着点舌头,这孝女可是陛下亲封,盖了玉章。五姑娘如此孝心一片都尚且能被罚偏远丰乡,那娘子您的舌头,不知能不能保住。”
褚槐小心收好公牌,送王司衙往出走,一路赔笑,“是是是,大人所言一点没错。我这个五姑娘当初去丰乡,也是看在丰乡常年无人,加之老祖宗的坟需要修缮,我这才让她去的。这一去便是几年,现下也长大了,不日我便会接回京中的。”
王司衙一听这话,满意点头,“还是褚大人聪明,这五姑娘可得快些接回梁京。孝女公牌是给到府上了,却也得姑娘自个去宫中回命。”
“是是是。”
褚槐赔笑送走王司衙。
这孝女公牌,真是及时雨,解了褚槐眼下最大的危机。
褚槐嬉笑万分,筹划着何时接浮沉回梁京来。
而一旁的尤秋柔,几经转侧难以入睡。这事太过蹊跷,她愈发想不明白了。
从浮沉离梁京至今,虽说她远在丰乡,可尤秋柔觉得,她像是一直在梁京一样。
再经过这事,她越发觉得浮沉不可小觑,“你说这五姑娘,我总觉得她自从离开梁京后,就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先是当了丰乡管事的,这几年丰乡上缴的账册中,收成颇多。再是三年前就为一个连她都不认识的孤老人服孝。而这个孝女公牌又来得这般凑巧,刚巧在我们最危急时,五姑娘就这般巧妙地出现了?”
刘女也觉得纳闷,“是啊,娘子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这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个没母亲的五姑娘朝中有人呢。”
刘女这话,倒是提点了尤秋柔,“这话,倒也不是玩笑话。若她真在宫中有人,放任她在丰乡,倒是一件错事了。既然现在只有她能救褚府,那就让她回来吧。在眼皮子底下天天见,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偏远外乡长大的丫头,能有多大出息。”
刘女还是觉得不妥,“娘子要想好,若是真的接了五姑娘回京,日后想再送走,怕是难了。”
“无妨,”她抬眼瞧了一眼这偌大的望月轩,“这宅院中,惨死的女人太多了。男子们修身齐家平天下,仕途放在第一位,内宅中没有大事一般不会插手。当初的我,不就钻了妻妾孩子连连打击,只求家宅平安的空子。老爷明察秋毫,那是在官场上,这褚公府,说到底我才是正娘子。”
尤秋柔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浮沉。
她是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主,她虽怀疑浮沉,却也不怕她。
正如她所说,与其在丰乡羽翼丰满,不如在眼跟前看着来得痛快些。
孝女公牌从梁京传到燕州州府已是五日后了,再从州府传到丰乡县府又是两日后。
浮沉得知消息时,是柳县府前来恭贺的消息。
还有从褚公府一并带来丰乡的话:“五姑娘速速回梁京回命。”
柳县府恭恭敬敬地跟在浮沉身后,“五姑娘在丰乡已近四年,眼下又是孝女,现在老宅前后打理都很体面,这几年上缴的贡税从不缺少,一直都多。五姑娘这也是完成了父亲心愿,现在可以回梁京了。”
浮沉一听,坐在蒲团上,手拿银针,绣着花团锦簇。
柳县府一愣。
浮沉绣完后,这才起了身,端着身子行了礼,“县府大人,我当初本就不是为完成父亲心愿来丰乡的。实在是当初年幼无知犯了错,被罚来丰乡思过的。现下虽顶了孝女之名,得了一点小功,但也实在不必依此邀功回到梁京去。”
柳县府一听,急得直跺脚,“哎哟我的姑娘哎,现在您可是陛下亲盖玉章的孝女啊,公牌都送到褚公府了,全府上下打点闺阁,静候姑娘您回去呢。这是要回京复命的啊!”
浮沉温柔笑着,端着茶盏递给柳县府。
柳县府哪里顾得上喝,速速放下,“实不相瞒,本县府也不想让姑娘回到梁京。说这话,也全是为着一点私心。几年前姑娘落地丰乡后,像是贵人来到此地,种药材、顿田铺。之后那位常来丰乡的达国府公子又高升至正一品太保。他走时特意嘱咐要关照褚老宅。这些所有,都是姑娘给丰乡带来的。现下丰乡是燕州五乡中,人人上杆子想来的贵地。让姑娘回梁京,私心虽不舍,但本县府也知道,姑娘割舍不下褚老宅,定不会忘了丰乡的。”
这话,浮沉多少听出一些端倪了。这是侧面敲打她,她是在丰乡起家的,丰乡是根,让浮沉回到梁京,有什么好,紧着丰乡。
她端起蜜饯再递给柳县府,“这话县府大人不说,我都会记着的。丰乡有名贵药材,褚老宅是我的根。只是,眼下我还不能回去。”
柳县府急得险些跳起来,“为什么啊!”
“名不正言不顺,”浮沉故意提点,“当初我是被罚来思过,眼下又让我这样回去,实在难堪。”
浮沉指指左脸的那块小红心,“大人可知,这并非是什么点缀的红心妆,而是一块被烧毁伤疤的残留。当初我在梁京,被人陷害至落下伤疤,饱受摧残,心魔上身,疯癫了数日。最后我大姐姐要嫁人,我父亲不仅不管我的伤,他怕我耽搁大姐姐嫁人,将我塞进一辆马车出府。”
柳县府听得一愣一愣,“怎会有这样马虎的父亲?”
浮沉说到动情处,佯装可怜,落几滴泪增添自己的无辜,“我是个弱姑娘,那时才十二幼龄。我受了这般苦楚,苦心经营丰乡至今,岂是让我回,我就这样回去的?”
柳县府也为人父,他连连点头,“这样说来,五姑娘也是不易啊。”
浮沉委屈巴巴地哭诉,见柳县府松了口,立马又拐回去,“眼下,县府大人也难办,但若是让我回梁京,总得要给我个说法才是。当初怎得冤了我,现在就要怎得还了我的冤。”
柳县府赶忙起身,“既是如此,那我就如实禀告。”
“不可不可,”浮沉拦住他,“这毕竟只是内宅事,与陛下的治国之道并无瓜葛。大人若是想体面办了这个事,只需私下施加压力给我父亲,不必往上面惊动。”
柳县府深觉浮沉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他虽是县府,可到底是偏远之地的小官。丰乡的案子,无非也就是偷盗、抢夺、妇女斗嘴这些无趣小事。他的为官经验,还想不到浮沉所说的这个层面上。
他连连点头,乖乖听了浮沉的话。
现在的浮沉,就是柳县府眼中的疙瘩,说不定跟了这个贵姑娘,仕途都能攀升一个档次呢。
柳县府决定,这事一定要把这五姑娘伺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