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被送老宅
立浮轩红雕门烧毁,残败不堪。
救火梯来时,府衙的人与褚公府男仆还有家臣都在奋力救火。
尤秋柔站在廊下,掩面而泣,一个劲地喊着浮沉。
几个仆子也在喊“五姑娘”。
褚公府乱作一团,浮沉站在方元厅的房顶,踩着瓦片,看着乱糟糟的立浮轩。
瞧这火势,没有能速灭的姿势。
她的左脸一阵生疼,她用手轻轻一碰,沾了血。
这脸,多半是毁了吧。
方才救她的男子,一直与她并排站立。二人空隙处,立着一块房雕柱。
浮沉不敢抬头看他,只觉他身姿魁梧,恐是她不可比拟的。
她蹲下,抱着弱小身子,眼神冷漠地盯着下方的混乱。
房顶起了风。
随即又落了细雨,几滴落在浮沉眉梢处,她起身。抬头,看着央湖背后的梁京城。
浮沉从未站在高处俯瞰过梁京。
此刻,细雨落入央湖,长明灯悬挂于湖岛中。柳叶飘飞,细雨落至,石桥两侧雨点稀落,湖面飘了几盏湖灯。
再瞧央湖外,灯火怅然,一切安好。
浮沉看呆了,她灼伤的脸落了雨,发出一丝凉意。
再瞧那黑衣男子,他取下虎头面具,露出白净面容,抬头,盯着落雨发呆。
虽是夜色深,浮沉还是看出他的五官分明,眉心一颗痣,鼻梁挺立。下巴左侧,有一道浅刀疤。
腰间系着丝带,环腰缠着三个锦囊。
锦囊是苏南布料,绣着一对大雁南飞之景。第三个锦缎锦囊边上,绣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道”字。
浮沉一愣。
她抬头再细细一瞧,这面容像是从哪里见过。再一想这锦囊,她多半猜到这位魁梧男子,想必就是达国府大公子达道了吧。
她眸子微颤,缩着身子,在落雨中显得单薄娇小。
达道看着她,索性脱下自己的黑披风,几步上前一把将浮沉扯到披风内,速速绕了一圈。便将浮沉裹得严实,他抽出系在衣袖口的帽带,盖在浮沉头顶,帮她遮了雨。
浮沉下意识一躲,“多谢公子相救。”
达道冷冷抬头瞧了一眼落雨,“这雨再大些,就能解了贵府危机。”
浮沉没吭声。
达道蹲下,瞧见了她脸上灼伤的伤痕,还在滴血。
浮沉再试探一问,“公子可是达国府的?”
达道一愣,“你认得我。”
浮沉点头。
达道无奈起身,速扛起浮沉。踩着瓦片,几步从方元厅屋顶跑起。再绕开正厅院落,一跃而起,从屋顶直冲到了后院央湖处。
浮沉怕极了。
她抓住他的衣角死死不松手。
落地后,他放下浮沉。
浮沉缓缓睁眼,双脚落地的踏实感袭来。
这里,正是央湖长廊下。
达道再翻身上了围墙,欲翻出。又想起什么,再回头从衣袖掏出一封信笺,扔给浮沉。
“五姑娘,内宅之事与我等粗人不便听,也不便说。我今晚救你一事,姑娘若是个聪明的,自不会告知旁人。我这样身份的人,若日后被牵进内宅之事,怕是有损姑娘声誉。今日出手一救,乃是有人所托,姑娘好自为之,告辞。”
说完,达道已从围墙翻出。
“有人所托?”
浮沉打开信笺,这纸上并未写一字,而是一幅画。
一只孤雁,被困在笼中。
笼外有五只小雁,一只眼神凶狠的老鹰。
小雁嬉笑,老鹰凶狠看着笼中孤雁。
在一幅画中,笼中孤雁发疯一般啄人,之后,笼锁被打开,孤雁欲逃。
浮沉破涕而笑。
这画好可爱,浮沉一瞧便知,这是达识所画。也就只有这位达小哥,到如今还觉得浮沉一字不识,为了让她明了,故而作画。
孤雁是浮沉,此画之意,是让浮沉装傻、发疯以求自保。
浮沉收起信笺,看着背后被大雨熄灭的火,淡然擦拭几下额头的雨滴。她脱了披风,塞进湖内,用绿石压低。
从后门进了内院。
内院一片残败,木桩掉落,灰尘四起。到处都是烧焦的衣物和屏障,还有一些玉瓶与几案。
仆子们翻着毁物,尤秋柔与褚槐瘫坐在地,两眼无神地盯着一片废墟。
褚槐:“完了,完了,我如何向戚国府交代啊!”
浮沉在暗处,瞧见被救下的之青,松口气。
她憋住呼吸,猛吸一口气,径直走到尤秋柔跟前。
褚槐抬头一瞧,眼神错愕。
尤秋柔一脸怀疑,“浮沉?”
浮沉盯着尤秋柔,她这才看懂了这女人所有的伪装。当她得知这些伪装后,再看尤氏时,心猛然间就开朗了许多。
她看着她,咧嘴,如往日一般甜甜一笑,“尤娘子,女儿还活着呢,现下哭丧,为时尚早。”
之青一瞧浮沉,脸上的疲惫消失,她跑来抱住浮沉,一个劲地傻笑,“我们姑娘还活着,活着呢。姑娘放心,我也囫囵个的全乎着呢!”
浮沉安慰了几句之青,走到尤秋柔跟前,“尤娘子可是为女儿担忧了?”
尤秋柔被这声“尤娘子”一惊。
她赶忙抱住浮沉,露出慈母容貌,“活着就好,我们五姑娘活着就好。”
浮沉直挺着身子,无动于衷地盯着褚槐。
她的眼神中,有恨意。
更多的,是看破不说破的笑意。
浮沉在尤秋柔怀里,她攥紧拳头,暗暗立誓:“路且长,如今我经历的,总有一日,必定会加倍奉还。”
子时,雨声渐大。
游河旁的子歇路亭子下,达识站在那,焦急等达道。
身后的冬亦,牵着一匹白驹马:“公子莫急,大公子必定会救五姑娘的。”
那日博诗会散后,达识一直盯着内宅,他再没见浮沉出来。入了夜,思来想去觉得不对。
褚公府内宅有几位婢女,与冬亦是同乡。冬亦找到外出采购食材的香儿,这才得知昨夜里褚槐用臂杖打了浮沉三十下。达识一听才知浮沉受了伤,他一直盯着褚公府。
心中一直不安,刚好达道回梁京,达识在半道上拦了达道,说明缘由。达道都没来得及回府,就去了褚公府。
刚到门口,火光通天。
他没有飞檐走壁本领,只会读书写诗。
救浮沉的任务,落在了达道身上。
故而,才有了达道从房梁飞进,扛起浮沉出火海的帅举。
彼时他站在那,看着远处半空中的浓烟,雨声渐大,心中还是不安。
浮沉与他,并未说过几句话。
可他在浮沉眼中,看到了与他年幼时,被嫡母责骂时一样的胆怯之色。小时候一直想长大,成为大人才能护住能保护的人。
可如今,就连救浮沉,他都做不到。
他傻笑几声,听到游河的小路有马蹄声。不顾落雨,抓起石桌前的油纸伞,冲进雨中。
达道跑来廊下时,迎面撞见达识。
他一把拽着达识钻进廊下躲雨。
达识焦急,“如何?”
“你哥出马,一个顶俩,”达道得意一笑,“不过,她认出了我。”
达识这才松了口气,“无妨无妨,五姑娘是个聪明姑娘,她不会告知旁人的。”
“还有一事,”他眉头紧锁,“我救她出来时,她的左脸,已被烫伤了。”
达识眼神黯淡,闪出一丝不忍。
达道拍拍他的肩,“不过我可完成了任务,把人救出来了。现在也耽搁了一些时辰,府中就不去了,我得再赶路了。代我向父亲母亲问好。”
达识把白驹马牵出,马绳塞给达道,“一路小心,今晚多谢哥了。”
达道会意一笑,“你这小子,学业与科考要紧,莫要再分心别事了。”
他翻身上了马,没走几步,达识追出。
他撑起油纸伞,递给达道。
达道接过伞,又把伞靠在他肩处,“骑马厮杀之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他扬起马鞭,朝游河的芦苇荡奔去。
达识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发梢湿漉。
冬亦上前,“公子,你说这大公子,几月几月不回府中,好不容易来一回吧,又得匆匆离去。”
是啊。
达道是达国府嫡子,尊贵荣光,将来继国府高位,注定一生无忧。
他母亲是梁国长公主,他的亲舅舅是当今陛下。如此出身,高位显赫,本不该奔走出京。可他从小就被陛下召进宫中,独一培养。
八岁那年,达道被招进暗门,成了梁京最神秘的一支队伍中一员。
梁京暗门,又叫“鬼夜子”。
他们是整个梁京最结实的守卫者,护着一方水土。
叫暗门,是所做事涉及黑道、黑案、黑盐道以及陛下暗中调查一事。
又叫“鬼夜子”是因所接之令并非是非分明,涉及最高层的官位以及皇帝想灭之人。这些人,贵为宰相、将军或是城主。
皇帝一声令下,暗门出动,手刃高层。
凡是出动,必定不知明日是死是活。达识知道,达道的人生从来都不安稳。
他自小性格诡异,不爱言语。
只有在他面前,这位哥哥才会咧嘴笑,有脾气,也会打趣玩闹。
在旁人眼中,他是尊贵嫡子。
只有达国府和陛下知道,他既是嫡子,又是现今暗门中的最高统领“寂刹将军。”
而梁京人只知有个杀戮重的寂刹,并不知他就是达国府大公子。
达识盯着这一片随风飘的芦苇荡,看着达道消失,不免一声叹气。他奔走多年,刀尖上舔血,何时才能真的释然灵魂,回归梁京呢。
次日,褚公府。
“五姑娘从昨晚一直傻笑到今日,像是真的被烧疯了,脸也毁了。”
仆子们小声议论。
都说浮沉疯了。
立浮轩烧了,浮沉暂住在蔚听阁偏殿。
浮漪盯着偏殿的门,诡异地说,“我瞧她是真的疯了,从昨晚就一直傻笑,再过三日可就是大姐姐嫁人的日子了。到时候说不定陛下都会来咱们府,浮沉这般德行,可如何是好啊。”
浮滢,“公府嫁女,陛下能来,就是稀罕事了。”
她一句,塞得浮漪再没言语。
浮沁也担忧。
白家的人若是来了,看到这样一个傻乐、言语不清还毁了半个脸的嫡女可如何是好,该如何向以后的婆母解释此事。
若是真以为她疯了,那岂不让人以为,这些妹妹都各个有点疯怪不成。
浮湘一句不言,她担忧浮沉,也得顾着褚府颜面。
她才不会进去看一眼,万一真的疯了,咬她一口,岂不是自找无趣。
浮沉隔着镂窗,故意笑得更大声。
惹得那几位姑娘一哆嗦,都跑了,她才缓口气歇了下来。
之青扶着她坐下,梳着她的长发,“姑娘这是何必呢,眼下尤娘子和老爷都在忙大姑娘的嫁娶一事。虽说立浮轩起火也是大事,可还是大姑娘嫁人要紧。姑娘呐,三日后府上要来许多人,你再这样装傻,咱们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
浮沉饮下几口茶,缓口气,“之青姐姐,你说,一般府中有了疯魔之人,又怕她在正宴上惹事,该如何?”
之青一想,“藏起来。”
“嗯,如此就对了。”
浮沉挪步到了铜镜前,看着自个的脸一阵酸楚。
她是个姑娘,如今这般模样,以后再出门时,只得戴面纱示人。
之青还是不懂,“可姑娘这样折腾,就为了让老爷把你藏起来?我实在不懂,图个什么呀?”
浮沉用绒布轻轻擦拭着伤疤:“不是藏,是送走。”
之青一愣。
浮沉冷冷道,“戳破尤娘子最深处疑惑的人是我,若我是个祸害,她一时除不掉的话,最好的法子就是送走瘟神,永世不见。”
“可是姑娘,老爷会送你去何处呢?”
浮沉淡然一乐,“但听父命,不问长短。”
如浮沉所说,尤秋柔和褚槐看着疯魔的浮沉也是唏嘘一片。
望月轩内,尤秋柔终是开了口,“再有三日就到日子了,我们府上从未办过喜事,这是头一桩,万一到时候在浮沉身上生了乱子……”
她只做提点。
褚槐再细细一想,“是啊,眼下浮沉又是这般容貌,全无嫡女风范了。”
尤秋柔凑上前,坐在褚槐旁边,“老爷,依我看,不如先送浮沉回乡下老宅一段时日,等大姑娘的事成了,再无别的风波,再接回来就是。”
“送老宅?”
尤秋柔点头,“咱们有勤偣老宅和远在燕州的丰乡老宅。”
褚槐起身,“勤偣不行,那里有我们老祖们的老亲戚,还有郭国府和闵国府的老宅,若是去了那,岂不是把褚公府的脸丢去了外乡。”
“那就去丰乡,那里偏僻些,也好让浮沉养伤,清静一段日子。那场火啊,我瞧着她是受了不少惊吓。”
褚槐连连点头,解了心中一大事,“如此也好,丰乡那里药材多,或许还能歪打正着,救她那张脸。”
“是啊,戚老太太那里,等浮沉走后我再去说吧。现下咱们最要紧的就是浮沁的事。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褚槐连连点头。
蔚听阁内,浮沁一听浮沉要去燕州,这才放了心。她拿着自己的红盖头,继续绣着纹样。
浮湘来去徘徊几步,一听浮沉要走。
她思来想去还是去了偏殿,看到浮沉,故作怜惜,“五妹妹,燕州的丰乡偏远,那里,怕不是好去处。可你如今又这样……”
浮沉故作痴傻地坐在几案桌前,盯着铃铛傻乐。
浮湘叹息几声,摇头出去。
她一走,浮沉收起神色,冷哼几声。
曾几何时,她也与浮湘真心相待过。
那时候浮湘喜欢找她玩,姐姐们去学堂时,浮湘会带着她去公府女阁找同龄的姑娘们踢毽子、玩叶子戏。
那时候浮湘总是当个大姐姐,走哪都把浮沉护在身后。
浮沉喜欢她,与她也亲近些。
可再经事,再一瞧,她在浮湘眼中,也只是一个嫡女罢了。
她现下才想明白,或许那时,只有她嫡女的身份才能进公府姑娘们的闺阁去玩。而浮湘,也只是借了她一个便利之处,去结交了不少闺眷。
浮沉现下,活得越发明白了。
曾经的美好,只不过全是利益罢了。
三日后。
褚公府方元厅与方绾厅悬挂红绸罗带、各式镂空铃铛。各类摆件玉器,府中院落放一座玉如意在正中。
四处锣鼓之声响起。
白次府一行人在正门外,红毯铺地。
虽无过多饰物,却很是精巧细致。
浮沁身穿红衣,戴花冠,坐在铜镜下。
老喜娘用红木梳梳着长发:“一梳安好两长情,二梳喜乐长相随。三梳儿女福禄全,四梳健康一生长久。”
她行了婚安,又上了红玉簪子。
再换了一身喜长褂,很是好看。
再有门口通传仆子高喊:“今日白府褚府,喜结连理,佳偶天成。”
在一阵鞭炮声中,浮沉戴着白纱,坐在马车内,从偏门出来。
到了正门处,她掀起帘子,看着窗外的一片喜庆。
她的三位姐姐,穿着姊妹喜服,抱着三株水仙花,做了喜结连理的姊妹送亲。
浮漪欢喜挂在脸上。
不爱笑的浮滢,今日也咧着嘴,看着四周的喜庆。
浮湘更是贴心地收拾着浮滢的衣裳,规矩站在一排。
浮沉看着看着,闪烁着泪花,低头小声哭泣。
是啊。
那是她的姐姐们,血浓于水。
可她,成了这场喜庆中唯一的不堪,成了一处污点。
成了被她们遗忘的五姑娘。
这些人,脸上的欢喜,谁人又能想起,她这个被送走的五姑娘呢。
之青撇过浮沉,放下帘子,摁住她坐稳,“姑娘不必难过也不必悲伤,待日后我们从老宅归来。必定十里红妆,把这些,全都赢回来!”
马车前行。
与接浮沁的红花轿,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