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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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字不识的嫡女

尤秋柔从戚国府回来后,对正厅内与老太太争吵一事再没提过。她只说戚老太太身子好,一直为浮沉着想。

浮沁的聘日一过,褚白两家拿着生辰八字,算好日子去了。

眼瞧就要嫁人,浮沁心中还是多少会担忧。嫁了人,剩下的三位妹妹,也不知能不能熬出来。

她担忧太多。

一怕是庶女,尤秋柔不会给她们三位攀附多好的婆家。

二怕浮漪口无遮拦,哪时候惹了尤秋柔都不得知。

思来想去,她还是想起了浮沉,“她是嫡女,虽与我们不是一个阿娘所生,可到底是有姊妹之情的。若是日后,你们说话犯了事,或许浮沉,能帮些。”

浮滢冷言,“嫡女尚且护不住自个,还能护住我们啊。”

浮沁还是去找了浮沉。

在立浮轩,浮沉听了浮沁所求,淡然一笑,“大姐姐尽管嫁去白府就是,我能看出来,大姐夫一家都爱大姐姐你。至于你的三位妹妹,我虽不能帮衬,但也不会袖手旁观。”

浮沁知道,浮沉的话模棱两可,嬉笑着闲坐了一会便起身走了。

入了夜,浮沉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白日去戚国府,戚老太太说这里是“虎穴”的话,浮沉还犹忧记在心。

她冷静分析了自己的当前局势,愈发觉得,整个褚公府,好像只有她是那个被独立出来的外人。

先说周姨娘所生的四位姐姐,心同一体,一母同胞的姐妹。

浮沁张口闭口都是自个的三位妹妹,她虽做事顾全大局,有时也会顾着浮沉。可到了关键时候,浮沉从未入过浮沁的心。

这四位一体,虽无阿娘在身边,但到底是有依靠的。

浮漪的口无遮拦,浮滢的冷淡不问世事。

浮湘的单纯,全都依在浮沁身边所得。长姐如母,姊妹四人同心一体,就是彼此的依靠。

再说褚敖,他早已成了褚公府嫡子。三年前褚槐送他入了梁京宫中,特与宫中皇子们在皇子所修身养性、识字、念诗。

早已有了稳登中枢的优良之姿。他是褚槐的骄傲,也是尤秋柔在梁京女眷中能站稳脚跟的支撑。

最后那位六姑娘浮淰,褚槐虽给她记了庶女的名分,到底她有亲母在旁,衣食无忧,从未缺少过旁的东西。

思来想去,自个还是嫡女,却成了无一人傍身,艰难度日的孤女。

浮沉苦笑几声。

原来,褚公府的小丑竟是她自己。

她现下,越发想抓牢戚老太太了,戚国府的这位外祖母,拼命保全了她嫡女的荣耀。眼下,只有她能护着自个了。

梁京中的女子出嫁前七日,会在府上办一个博诗会以作欢庆。博诗会是梁京文人最擅长的斗诗会。

不分男女,都可参与进来,以斗诗为注,赢得当日的赌物,赢最多的,为胜者。

这诗会上,会来梁京三府文官中的公子还有姑娘们。

对女眷而言,这是斗诗,也是斗姑娘们的才情。

若姑娘才情好,必定得这些贵公子们相中,将来攀附京中高臣一脉,也算是牵线了。

对男官而言,这斗诗会是低府公子们能攀附高门的利剑。

出身不好,才情来凑。若是哪家姑娘相上了低府公子,一心要嫁,那这位公子,就能鸡毛塞进凤凰窝,一家子上升府品,鸡犬升天了。

浮沉看着院中的闹腾,不想凑热闹。

这几年,她跟着学识,没学只字片语,吟诗作赋,只学了作画。

这又是斗诗,又非斗画。

浮沉摇头,感叹这诗会与她气场不和。

她刚要进院,就听到蔚听阁一阵嬉笑声。

好奇跑过去一瞧,几位姐姐们全都穿好了衣裙,戴好了罗带,站在院内,坐等博诗会的锣声敲响了。

参加博诗会,要束发、穿短褂裙。

浮沉低头瞧自己的百褶罗裙,尴尬一笑。

浮湘扯着浮沉进了院,“怎得你不换衣裳?锣声一敲,府门一开,那些公子们可都在文斋后院的湖岛上候着了。今日来的可不只国府、公府、次府的公子,还有闺中姑娘们呢。昨日母亲还说,达国府的梁夫人,还带了陛下的小公主也来咱们府上玩呢。”

浮漪摆弄着头上的浮花,轻蔑凑到浮沉跟前,盯着她转了个圈,“四妹妹你莫要在这说笑了,浮沉这手只会画,一字不识,她哪里知道我们在学堂学了什么,认了什么。她大概都不知诗为何物,词为何律吧?”

浮滢素来爱怼浮漪,可今日,她一言不发。

一脸看浮沉出糗的神色。

浮沉的心像是被捏碎一般难过,“姐姐们就好好与国府公子们玩闹,我不去了。”

她挪步走了。

出了蔚听阁,跟在身后的之青没忍住,“这些姑娘们也是,她们知道姑娘你学了画,没动过诗词这些,怎得还来取笑你。姑娘你可是嫡女,她们也敢。”

浮沉一笑,“嫡女又如何,还不是一字不识。”

浮沉猛地一想,暗暗道,“嫡女,一字不识……”

之青宽慰浮沉,“姑娘,虽说咱不识字,但咱的画技可是很了得哦,姑娘莫要泄气。那博诗会说到底也是给庶女们备的,为了能寻得一个好婆家。姑娘你是嫡女,犯不着去这些地方,无趣。”

这之青,起初还是不放心的。戚娘子死后,伺候浮沉的那些丫鬟们都被褚槐发配去了乡下,并未留一个在府上。之青是戚娘子死后才跟着浮沉的。

浮沉对她,一开始并不怎么信,可眼下跟着跟着,这之青倒也是个实心眼,并非有过害人之心。

“之青,”浮沉收起阴霾,搂着她的脖子,“你去把文斋湖岛旁的阁间腾出来,再沏一壶庐山雨雾。”

之青咧嘴一笑,“是!”

达国府的二公子达识,又来顶自家哥哥的名来博诗会了。

他与闵瞻交好,同乘一辆马车到了褚府门前。

闵瞻一脸坏笑地盯着达识,“你老实告诉我,以前达道离京,这些作诗斗箭的事你向来是懒得参与。可我发现,自从你认识这褚公府五姑娘后,特乐意为你家哥哥跑腿啊。几日前我在京中还碰见达道,他也说了,你素来爱清静,顾忌身份,从不参与这些,他也纳闷呢。”

达识拍着他的肩,进了公府的门,“我这是想通了,你是知道的,国府我就只有一个哥哥待我尚好。他远梁京,素来不爱与姑娘们交好。但这好姑娘也不能落了旁人啊,我来为哥哥抢占一个,留着他日后功成之后迎娶,岂不是一桩美事。”

闵瞻悄悄探出耳朵,“达道整日神神秘秘外出,一走就是数月之久,到底在陛下跟前寻了什么好差事?”

达识揪住闵瞻的耳朵,“勿听勿听,非你所知,自会不告诉你。”

达识跳上石阶,进了文斋的门。

闵瞻跟在身后也进了门,院内留了一块空地,是斗诗所用。空地摆两盏站台和几案。上方摆着镇纸和纸砚。斗诗人站上去,把诗写在纸上,摆于几案,再由老学识念出、对答,再作评。

达识挨着人肩一个个过,冬亦看他急匆匆,一把将他扯来廊下,“我的公子哎,你自打进来就一直四处走,都没去褚公府正厅给褚老爷还正礼。”

达识:“你小子难不成忘了,我们是国府,哪有国府还公府正礼的。”

冬亦听出了端倪,“公子还是去还了礼吧,凡是女子出嫁做的博诗会,从不分府门高低。正礼我都备好了,就在马车上。”

达识收起神色,盯着冬亦看了许久。

随后一笑,“如此说来,就是我那位梁京长公主嫡母诓骗我了。”

他忍着酸楚,“出门时,她与我说,这些都不做正礼。她是见我与哥哥交好,而哥哥的梁京应酬一事都是我出面的,她心中不甘,所以才出了这招,让我不回礼,让我这个庶子,被嘲笑。”

冬亦低着头,“公子既是知道梁娘子所为,就不该处处听她。”

达识心酸。

这些年,这位嫡母处处看不惯他,处处为难他。达道在府中时,一直护着他,把应酬一事全都甩给他。

达识知道,达道素来不看重这些,之所以把应酬一事给他,还是为了让他多识人、多走访,为他以后考虑。

可这位嫡母,是当今陛下的姐姐,他不敢得罪,只得隐忍。

达识一笑,“回礼一事,我们等走时再去,先放在马车上。”

说完,他又在四处寻人了。

博诗会也是浮沁嫁人前的第七日,白穆一早就从白府过来,拿了许多礼,“这些都是母亲交代拿给你的。”

他一见浮沁就傻乐着笑。

浮沁弯腰为他系上了福袋,“依着礼数,今日博诗会后,我就会待在闺阁中,七日迎娶那日,才能再见到你。我听母亲说,你们府上已备好了迎娶那日的各类物件。”

白穆点头,“是。都按照公府之规备好了,母亲说,你是公府之女,我们次府,断不能寒酸娶你。”

浮沁起身,“话虽不错,但你要记得一句话,我们梁京,最忌讳僭越之举。虽说是公府女嫁次府男。但到底是我嫁次府,若是排场太过奢华,我怕会被人议论。”

白穆一想,谨慎点头,“你说得不错,但我怕,会委屈了你。”

浮沁摇头,“只要你待我好,这些规矩、排面我都不在乎。”

她取出铃铛,放在掌心,“就如这对铃铛,那日回府,万千贵物,远不及它带来的温暖。”

白穆与浮沁,二人相视一笑。

博诗会开始时,浮沁与白穆才从方绾厅出来。

浮沁与白穆今日不作博诗,会在诗会到一半时,给来往贵人敬酒,再告知婚事何时、何地,再送上请帖。

这也算姻事正请。

院内热闹,来了好几位公府夫人,还有闺中姑娘们。

浮沉在文斋阁楼往下看,看得眼睛都花了,既能瞧见湖中水,又能瞧见岛中人,很是热闹。

她坐在梨帐浮雕桌前,顺手掀起一对卷帘。看着香炉气,饮下一杯庐山雨雾。

惬意。

心安。

她瘫坐下,“之青,此情此景,要是来一碟子酥肉就完美了。”

正说这话,背后一只手攥紧她。

她惊慌一瞧,是尤秋柔,身后还跟着浮淰。

“我的五姑娘哎,今日博诗会是府中大事,你且能安心在这坐着?”

她扯着浮沉就往阁下走。

浮沉挣脱开,“母亲,您知道我什么都不会,今日就让姐姐们去便好。”

尤秋柔急了,“这褚公府的嫡女可是你啊,哪有嫡女藏,庶女出头的道理。我知道学识只教了你画,并未教你识字。但今日,你是嫡女。再者,博诗会,也有作画的例子。”

浮沉还在犹豫,就被尤秋柔扯着下了阁。

刚到湖边廊下,就与达识撞见。

达识一见有人,行了礼,看着浮沉一脸惊慌被扯进内院。

他隐约觉得不对了。

浮沉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站在了一脸酸意的浮漪跟前。

浮漪一瞧,“哟,大字不识的嫡女也来了。”

浮滢:“二姐姐,话不多,无人知你是哑巴。”

浮沉还在想如何应对时,对面的锣声敲响。

博诗会,正式开始。

第一位公子是郭国府郭宥与闵国府闵瞻的对诗。

郭宥以花、鸟、鱼连作三首。

闵瞻一一对答。

第二回合,闵瞻邀了达识上台。

达识跳上台石,站在闵瞻对面。

闵瞻与达识是一个学堂所出,二人关系甚好,但在斗诗这事上,向来都是不分你我。

闵瞻指着文斋阁的卷帘,“你我就以这卷帘来对诗两首即可。”

达识余光扫了浮沉一眼,再对着闵瞻温柔一笑,“湖中石天欲假曙,唯见姑娘,战战兢兢,垂暮顿首。衣内林刺绣纱,惊慌之举,慌慌张张,卷帘再起。”

这是达识第一次见到浮沉。

湖旁相遇,她惊慌失措。

穿一件刺绣白纱,惊慌之时,让他想起了卷帘下再起的西风。

他再看一眼浮沉,“若归湖中遇,卷帘炉帐起。再见,再见,惠州一别,再无宣心。”

这是他第二次再见浮沉。

看她在卷帘炉烟下,打开锦盒看到宣纸时的惊艳。

他再瞧浮沉一眼,“暮烟沉沉,浮浮今日,再见一别,卷帘西风。”

这是今日所见。

浮沉像是听懂了,她慌忙抬头,与达识眼神交汇。

她立马,缩回眼神。

闵瞻再答了三首。

学识看着写在纸上的三首诗,指着达识一笑,“达公子更高一筹。”

闵瞻:“今日姑且让你。”

场内的夫人姑娘们,都上了台,挨个来博诗,斗才情。

浮沉在下方,尤秋柔过来温柔拉着她的手,推她上了台,“这是我们褚公府嫡女,五姑娘浮沉。才情好,今日由她来替我们褚公府了。”

尤秋柔摁住她想挣脱的手,推她到了台上。

浮沉有些胆怯,她站在几案前,看着台上的纸和笔犯怵。

台下有褚槐京中好友,有梁京的小公主、国府公府的夫人,还有那些闺阁尚未嫁的姑娘们。这些人,每个人都盯着她,看着她来斗诗,为公府赢脸面。

她胆怯握住笔,不知如何。

此刻,她已隐约猜到,今日若是出糗,必定和尤秋柔有关。她战战兢兢站在那,盯着对面的空位。

之后,达识翻身上了台,站在浮沉对面。

他看出了她的惊慌,一脸担心地上前,“五姑娘是要对诗?”

浮沉点头。

达识早年听过一两句,说浮沉不太懂写字一事。

他行了礼,“达国府庶子斗胆,与姑娘一试。”

浮沉回了礼,“请国府赐教。”

达识在浮沉眼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惊慌。他站在那,盯了许久,像是从浮沉眼中看穿了她的惊慌。

他回想片刻,“一山二水三青四白,别山清水花红云白。”

达识写了一首,最没水准的诗。

两单句,全场愕然。

“这达国府庶子,方才还一番好才情,此刻是怎得了。”

“他哥快来救救他,这不得,丢人呐丢人呐。”

达识没理台下,他柔声道,“五姑娘只需,对答两句便好。”

浮沉的笔,怯生生一直不敢落下。

院内无一人说话,都等着她的诗。

她颤着手,不敢落笔。

突然她眼神变得清澈,甩笔落下时,尤秋柔急匆匆走来,一脸歉意,“真是对不住,我家这位姑娘被宠坏了,一字不识。但她会作画,可否让她以画代字来对答呢?”

全场再一次愕然。

浮沁一脸淡然。

浮漪一脸得意。

浮滢一脸平静。

浮湘有些担忧之色。

接着,人堆有人发问,“这褚公府嫡女,竟是个大字不识的假嫡女,真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