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境之诗:深海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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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贝尔金被囚禁在“悲哀之岛”因斯维尔岛最北边的遗忘之塔里。因斯维尔岛是精灵国的三座岛屿之一,通过巨大的岩石和陆桥跟因斯麦尔岛和因斯木尔岛相连,岛上光秃秃的,上面只有几株冷杉,几只有着银色皮毛的牡鹿,偶尔还有几个树人。因斯麦尔岛和因斯维尔岛之间完全可以徒步穿越,只要你不介意独自穿过牛奶森林,在石头上跳来跳去,身上弄湿就可以。

这些事我都介意,于是我决定骑马去。

作为至尊王的内政大臣,我可以随意选择他马厩里的马匹。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骑手,于是就选了一匹看上去似乎挺温驯的母马,她长着色泽柔和的黑色皮毛,鬃毛上打着一些复杂的结,这些结也许有魔力。

我牵着她出来,一个地精马夫给我拿来一副嚼子和笼头。

我跳上马背,骑着她向遗忘之塔飞去。在我下方,海浪不住拍打岩石,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空气中水雾弥漫。因斯维尔岛是座荒凉可怕的岛屿,大片大片的土地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儿绿色植物,只有黑乎乎的岩石和潮汐水潭,还有一座镶嵌着冷铁的高塔。

高塔的石墙上钉着一排黑色金属环,我将马儿拴到一个金属环上。她紧张地嘶鸣起来,尾巴紧贴着身体。我摸了摸她的口鼻,希望这样能让她安心一些。

“我不会去很久的,然后咱们就离开这里。”我对她说,后悔没有向马夫问她的名字。

我敲响遗忘之塔沉重的木门时,心中的感觉跟那匹马没有多大不同。

开门的是个毛茸茸的大家伙。他一身做工精美的铠甲,上面的每条缝隙里都露出几簇金色毛发。他显然是个士兵,要是在以前,这意味着他会看在马多克的面子上善待我,但现在却可能恰恰相反。

“我是茱德·杜尔特,至尊王的内政大臣,”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执行王室公干。让我进去。”

他退到一边,把门拉开,我走进遗忘之塔昏暗的前厅。隔了好一会儿,我的人类眼睛才适应这里的光线,只觉得四周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精灵几乎在全黑的环境中也能看见东西,我没有这种能力。屋里至少还有三个守卫,可我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他们的轮廓。

“你到这里来,大概是想见贝尔金王子吧。”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看不清谁在跟你说话,这感觉让人有点儿毛骨悚然,但我装着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带我去见他。”

“瓦西伯,”那声音说,“你带她去。”

遗忘之塔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地方是国王用来关押他想从至尊宫廷的记忆里抹去的空境人的。多数罪犯受到的惩罚是巧妙的诅咒、远征,或者其他任性的精灵判决。要被关在这里,犯人必须真的惹恼了某个大人物。

这里的守卫多半是性情适合驻守在这样荒凉孤寂的地方的士兵——或者他们的长官打算让他们在这个地方学着谦卑一些。我瞧着那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很难猜出他们属于哪种类型。

瓦西伯向我走来,我认出他正是给我开门的那个毛茸茸的士兵。他长着浓密的眉毛,四肢很长,看上去至少有部分巨怪血统。

“带路。”我说。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不确定他讨厌我什么—— 我的凡人身份、我的职位,还是我打扰了他平静的夜晚。不过我没有问他。我只是跟着他走下石阶,走进潮湿的、散发着矿石味的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味,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腐臭味,闻起来有点儿像烂蘑菇。

当黑暗变得太深时,我停下脚步,担心自己会被什么东西绊倒。“点上灯。”我说。

瓦西伯走到我面前,他的呼吸喷到了我脸上,闻起来有股潮湿的树叶味。“要是我不点呢?”

一把薄薄的匕首从我的袖套里滑下来,我轻松地将它握在手里。我用刀尖顶住他的胁下,就在他的肋骨下方。“你最好别试。”

“可你看不见。”他坚持道,仿佛我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被他吓倒,而是对他耍了某种肮脏的诡计。

“也许我只是喜欢多一点儿亮光。”我说,竭力保持声音平静,可我的心却在狂跳,手心里也开始出汗。要是迫不得已,我不得不在石阶上跟他搏斗,那我最好出手又快又准,因为我也许只有一次出击机会。

瓦西伯离开了我和我手中的匕首。我听见石阶上传来他那沉重的脚步声,便开始计数,以防自己不得不摸黑跟着他。可是,不一会儿,一个火把突然亮了起来,放射出绿莹莹的火光。

“现在怎么样?”他没好气儿地问道,“你要过来吗?”

石阶经过几间囚室,有的空着,有的关着人。但囚犯们都离栅栏远远的,火把照不到他们。直到走到最后一间囚室,我才认出了里面的囚犯。

贝尔金王子的黑发上套着一个王冠,表明他是王室成员。尽管身陷牢笼,他的脸上却几乎看不出任何沮丧的神色。潮湿的石地板上铺着三张小地毯。他坐在一张雕花扶手椅中,眯着一双明亮的猫头鹰眼睛打量着我。一张精致的小桌上放着一把金质俄式茶壶。贝尔金对一根把手拧了拧,热气腾腾的香茶登时开始注入下面薄薄的小瓷杯中。茶水的香味让我想起了海草。

然而,不管他看上去多么优雅,他仍是被困在遗忘之塔里,头顶上方的墙壁上还停着几只红色飞蛾。当他让老至尊王血溅宫廷时,老国王身上喷出的血变成了无数飞蛾,它们在空中惊人地振翅飞翔了片刻,然后就全都坠落到地面上了。我以为它们都死了,但似乎还有几只一直跟着他,提醒他曾经犯下的滔天大罪。

“原来是我们影子会的茱德女士啊。”他说,仿佛相信这样说会迷住我,“喝杯茶吗?”

另一间囚室里传来一点儿动静。我心下暗想,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茶会是什么样的。

我并不乐意他注意到影子会,以及我跟他们的联系,但这也并非大出我的意料,毕竟卡丹—— 我们的间谍首脑和雇主—— 是贝尔金的弟弟。既然他知道影子会,那他也许已经认出,是一个影子会成员偷了血腥王冠并将其交到我弟弟手里,以便我弟弟将王冠戴到卡丹头上。

贝尔金见到我一定不会太愉快,不过这也有充足的理由。

“很遗憾,我必须拒绝你的邀请。”我说,“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你给至尊王送去过几封信。是关于一个买卖?或是一个交易?我代表他到这里来,听听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他的笑容似乎自动扭曲起来,变得丑陋了。“你以为我的势力减弱了,”贝尔金说,“可我仍是精灵世界的王子—— 即便是在这里。瓦西伯,难道你不能抓住我弟弟的内政大臣,在她那漂亮的小脸上扇一巴掌吗?”

瓦西伯想也不想,抬手就给了我一记耳光,动作快得难以想象,声音响亮得令人震惊。我感到脸上一阵阵刺痛,胸中怒气上涌。

我的匕首又回到了我的右手上,另一把同样的匕首到了左手上。

瓦西伯一脸的跃跃欲试。

我的骄傲激励我去战斗,可他比我高大,也比我熟悉环境。这不会是一场公平的比试。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我要打败他,要将他那自鸣得意的表情从他脸上抹去。

几乎不可遏制。骄傲适合骑士,我提醒自己,但不适合间谍。

“我漂亮的脸。”我喃喃地对贝尔金说,同时将匕首收起来。我用手指抚摩着自己的脸。瓦西伯下手太狠,我的牙齿都将口腔内侧蹭破了。我往地板上吐了一口血水。“真是太恭维我了。我骗得你丢了王位,所以我想我能再容忍你几分恶意,特别是将这样的感情用赞美表达出来。只不过别再逼我了。”

瓦西伯看上去突然不知所措了。

贝尔金啜了一口茶。“你这话倒说得坦白,凡间女孩。”

“为什么不呢?”我说,“我是代表至尊王说话。你以为他会有兴趣大老远跑到这下面来,远离王宫和各种娱乐,来跟曾经折磨过他的哥哥打交道吗?”

贝尔金王子在椅子里往前俯了俯身。“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想给至尊王带去了什么消息。”

贝尔金凝视着我——我的脸颊一定被打红了。他又小心地啜了口茶。“我曾听说,对凡人来说,恋爱和恐惧的感觉非常相似。你的感觉会变得敏锐。你的脑袋会变得轻飘飘的,也许还有点儿眩晕。”他看着我说,“是不是这样?要是你们这种人有可能将这两种感觉搞混,那你们的行为就好解释多了。”

“我从没恋爱过。”我告诉他,不让他打乱我的阵脚。

“当然,你会说谎。”他说,“我明白为什么卡丹会发现这一点有用。可为什么达因也这样认为?他招募你加入他那个小团体,里面都是跟群体格格不入的家伙,这样做很聪明。他能看出马多克会放过你,这也很聪明。不管你还能说我弟弟什么,他都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至于我,我几乎完全没有想到你,即便有,那也只是用你的才能来刺激卡丹。可你有卡丹从来都没有的东西——野心。要是我当初发现这一点,那我现在已经是至尊王了。不过,我想你也看错了我。”

“哦?”我知道自己就要喜欢上这场对话了。

“我不会将我打算给卡丹的消息告诉你的。它会以另一种方式交给他,而且用不了多久。”

“那你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人的时间。”我恼火地说。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挨了打,受了惊吓,结果却一无所获。

“啊,时间。”他说,“只有你一个觉得时间短暂,凡人。”他朝瓦西伯点点头。“你可以带她出去了。”

“走吧。”瓦西伯说着将我朝石阶那边推了一下,动作可以说十分粗鲁。登上石阶时,我回头瞅了一眼贝尔金,在绿色的火把映照下,他的脸看起来神色严峻。他跟卡丹太像了,这让我深感不安。

刚走几级台阶,一只手指很长的手突然从栅栏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脚踝。我吃了一惊,脚下一滑,扑面跌在石阶上,磨破了手掌,摔痛了膝盖。我左手手心本来就有个受过刀伤的老伤口,这时突然突突地跳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来,就一路滚下了石阶。

出现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精灵女人瘦削的脸。她的尾巴卷在一根栅栏上,两只短短的角从额头上弯向后方。“我认识你的伊娃。”她对我说,两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我认识你母亲。我知道她很多小秘密。”

我爬起身来,用最快的速度跑上石阶,心跳比刚才以为要在黑暗中跟瓦西伯搏斗时还要快。我气喘吁吁,呼吸急促,连肺也疼了起来。

来到石阶顶上,我停下脚步,在紧身上衣上擦了擦刺痛的双掌,竭力平静下来。

呼吸平静一些后,我对瓦西伯说:“啊,我差点儿忘了。至尊王给了我一个卷轴,上面写着他的几道命令,其中包含他希望他哥哥的待遇方面的几个变动。卷轴在我的背包里,就在外面,要是你能跟着我—— ”

瓦西伯瞅着那名让他带我去见贝尔金的守卫,目光中透着问询的神色。

“快去。”那个阴影般的守卫说。

于是瓦西伯跟我一起走出遗忘之塔巨大的大门。月光下,黑魆魆的岩石闪着海水水沫的光芒,仿佛涂了一层闪闪发亮的涂层,跟糖渍的水果有几分相似。我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到瓦西伯身上,而不是叫出我母亲名字的声音上。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听过母亲的名字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还纳闷儿这名字为什么让我觉得重要。

伊娃。

“这匹马只有嚼子和笼头,”瓦西伯皱起眉头,瞧着拴在墙壁上的那匹黑色骏马,“可你却说——”

我用一根小别针刺了他的胳膊,这根别针一直藏在我紧身胸衣的内衬里。“我撒谎了。”

我费了些力气,才将他抱起来扔到马背上。这马受过训练,懂得常见的军事命令,比如跪下,这帮了我大忙。我以最快的速度做着这些事,生怕守卫会出来查看。不过我很幸运,我们腾空而起时,没有人出来。

选择骑马而不是步行去因斯维尔岛的另一个原因是——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带什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