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息事
沈若筠是被齐婆婆抱回寿康宫的。
这苦肉计卖得十分彻底,自慈元殿回来,人还发了高热。
齐婆婆哄她吃了王太医开的药,人还昏睡着,嘴里却时不时冒出“疼”、“难受”之类的梦呓。
齐婆婆心疼极了,寸步不离守在床边,给她拭额间发出的汗。
沈若筠出生时,其母苏氏惊闻丈夫战死,万念俱灰。虽拼了命生下了沈若筠,可没等沈若筠满月,便病逝了。未及周岁便失沽失持,莫提佘氏待她若心尖肉,便是府里的花匠逮到有趣儿的蚱蜢蛐蛐,都想送去给她玩。沈家的孩子身子骨都好,沈若筠也是如此,自小连头疼脑热都极少,何曾吃过这样大的苦头?
晚膳后,刘太后亲自来偏殿看她。
大抵是烧得糊涂了,沈若筠微颤的睫毛扇了扇,再睁开眼时,竟凄凄切切地叫她“祖母”。
刘太后被她这么叫着,萌出些慈爱心肠,伸手替她捻了下被角,安抚道:“祖母在的,你且好好养着,等养好了,就送你家去。”
等再回到寝殿,刘太后很是烦心,连每日的燕窝也不想用。柳女官上前,十指纤纤地按压着刘太后头部,替太后解乏。
“娘娘可是累了?”柳女官按了会,见刘太后眉间仍是舒展不开,“奴婢问过太医,沈小娘子仔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娘娘不必这样忧心。”
“也不是忧心。”刘太后闭目,喟然一叹,“哀家只是想到云今小时,佘氏曾带她骑过马,好像也未过去许久……怎能想得到今日,云今竟要给佘氏的孙女缠足。”
“皇后娘娘还会骑马么?”柳女官诧道,“可妾记得秋巡时,娘娘并未参加。”
“何止骑马,云今未嫁给殊儿前,论投壶,京中贵女无人能比得过她。”刘太后怀念道,“说起来俱是本宫的不是,五年前便不该由着她给月娘裹脚。月娘是大昱嫡长帝姬,不管是谁人为驸马,如何敢苛待她?自月娘裹了脚,京中好些人家有样学样,此歪风更盛。”
“皇后娘娘也是一片慈母心肠。”柳女官道,“娘娘这是盼帝姬可以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夫妻恩爱,顺遂一生。”
“女子又不是什么物件儿,作何要削尖了自己的足去搏他人喜欢?”
谈起周皇后与月娘,刘太后也只能叹息,却管不了什么。
周皇后生月娘时十分凶险,胎位不正,险些一尸两命。虽是生下了官家长女,可也自此伤了身子。月娘幼年体弱,每次生病周皇后都如临大敌,怕她就此夭折。
虽是这样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儿,却在五岁时,生生地裹了她的足。也是这般先用热水泡着,再将她的拇趾外四趾朝脚心拗,用布包裹两个月。再换浆得较硬的裹脚布,使脚受惯硬紧缠的压力,接着才能真正用劲裹紧,裹尖、裹瘦、裹弯……初裹至成形的三年间,可谓每至缠束,剧痛难忍,层层切骨,刻刻锥心。[1]
唯一庆幸的是月娘脚未裹得太小,尚能自己行走。刘太后听说周皇后娘家的二嫂,一双二寸小足,行走极难,往往扶婢仅能行到中庭。
这样可笑的事,京中提起来,竟是美谈。
“她不仅是月娘母亲,也是大昱国母。”刘太后心烦意乱,“裹了足的女子终日兀坐,忧思大炽,气血不和多致身亏体虚……到底有甚好的。”
柳女官服侍太后卸下珠翠,刘太后终是觉得气闷,[2]吩咐道,“皇后若是明日过来寿康宫,先晾她一会。”
“娘娘怎么还发小孩子脾气。”柳女官拿梳子替她顺发,“生了气,便要不理人。”
“总要教她自己想明白哪错了。”太后叹气道,“也不知怎地,本宫瞧她,越发糊涂了。”
柳女官笑道:“皇后娘娘哪里是糊涂,只是宫里有您镇着,过得舒心罢了。”
刘太后第二日等了一整天,周皇后却并未前来,连派人来探望一下沈若筠都不曾。刘太后虽恼她怎么变得如此冥顽不灵,但又少不得要为她善后。
沈若筠今日退了烧,只脚上的伤还需养一阵。听闻昨日太后来探望过自己,便由齐婆婆抱着来谢恩。
刘太后免了礼,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握着她的小胖手,“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昨日周娘娘这样对你,你可记恨她?”
沈若筠小声回答:“有一点点。”
她回答时表情很认真,显得实诚。刘太后摸摸她柔软的发,“她并不是有意要叫你吃苦头的。”
“那娘娘是要干什么?”
“她想把你变成一个小月娘。你月娘姐姐,在五岁时,就缠足了。”
沈若筠现在听到“缠足”,身体还会本能地颤抖,装死是真,可慈元殿之事却也叫她想来冷汗涔涔。
刘太后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是周娘娘做得不对,可是宫里的事情……”
她拉长了语调,却是没有将话说尽。
沈若筠懂了,刘太后今天和声细语哄自己,这是在劝自己不要外扬此事呐。
周皇后虽然做错了事,可终究是皇后。
其实沈若筠也没想过要周皇后受什么惩罚,当时装闭气假死是为自保。她才不要像赵月娘那样,多走几步便会气喘,时不时地要靠扶宫女,倚柱而息……那样还如何能同祖母长姐一道去冀北呢?
既然太后都这样哄她了,沈若筠也大方点头,“那我便不怪她了。”
“好孩子。”刘太后面露笑意,“你还得养一些时日的伤,若有想吃的想玩的,都让齐婆婆去告诉钱内侍。”
沈若筠作思索状,又与刘太后道:“娘娘,我想家去。”
刘太后本欲留她至伤愈。闻言心下思量,当初接沈若筠进宫,是赵殊的要求,现下沈若筠伤筋动骨实是要养一阵,若是期间被赵殊宣见,也不甚方便,倒不如送她回沈家去。佘氏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时才归,等她回来时,沈若筠早养好了伤,不至于叫她杀进宫门来找自己算账。
沈若筠本只是一提,却见刘太后同意了,心中甚是高兴。
嗷,终于可以回家啦。
离宫时,刘太后还赏赐了不少东西。沈若筠坐在马车里,掀开小小的一片车帘往后瞧那辆装着东西的车,感慨自己白吃白住了一段日子,临回家时竟还要带些走。
沈府离宫里有些距离,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齐婆婆抱着有些犯瞌睡的沈若筠下了车,就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陆蕴。
陆蕴虽管着沈府里里外外的事,却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他相貌不凡,哪怕是着一身青布衣衫,也显得像个点尘不惊的谪仙儿。
等回了住的明玕院,沈若筠忽地精神起来,一点也不困了,脚伤似也好了许多。只是陆蕴在,她只得规规矩矩的,也不敢疯玩。
陆蕴瞧她,虽知道在宫里吃了个苦头,可看着精神还行,略略安心。因自己不便去看她的脚伤,便去请了艾三娘来,仔细检查一番。
等陆蕴一走,沈若筠便让齐婆婆自去休息,并将从宫里带回来的糕饼点心拿去分了。等齐婆婆也不在,早园和节青就坐在她床榻前,与陆蕴一般,用眼睛打量她在宫里是不是掉了些肉。
“别瞧我啦。”沈若筠今日被人打量了好多遍,有些不自在,“那边的提盒里是太后娘娘殿里小厨房做的点心,去瞧瞧有什么喜欢吃的。”
沈若筠这样说,两人却不敢擅拿。沈若筠让她们把盒子提来,自己拿了两块梅花形的分给她们,“这个好看又好吃,你们尝尝。”
吃了几块点心,早园忙将府里最新鲜的事告诉沈若筠,陆蕴在花园里扎了一架秋千,一道道绑得可结实了。可她不在,两个小丫头也不敢擅自去玩。
沈若筠听说家里花园里扎了秋千,心下痒痒,可惜脚伤未愈,还玩不得这个。
陆蕴去请的艾三娘,是汴京城里开医馆的女大夫。城里会医术且开诊的女大夫并不多,大多是看妇人病的。艾三娘自幼随其母学医制药,又曾随冀北军照料过伤员,于医术上很是有一番自己的心得。后来丈夫战死,留下她和两个幼子,生活很是艰难。佘氏知道后出钱与她开了一家主营正骨的医馆,生意虽不算如何好,但有沈家庇护,加之这几年在小横桥有了些口碑,也算过得去。
艾三娘见是沈家差人来请,立即登门来,陆蕴亲自将她带到明玕院,烦劳她仔细替沈若筠瞧瞧。
沈若筠是见过艾三娘的。佘氏的膝盖年轻时受过伤,老了便成病根,阴雨天总是疼痛难耐。艾三娘除了会来替她按摩,还吩咐府里下人,将炒过的盐拿油纸包了,拿给佘氏捂着,驱些寒意。
这件事沈若筠从未忘过,每日晨早醒来,若见天色晦暗或下雨,便要去看祖母捂腿的盐包备好了不曾。
艾三娘坐到榻前,仔细检查着,却是皱了那双秀气的黛眉,当下便问沈若筠当日的情形。陆蕴见沈若筠怎么也不肯说,遣早园与节青出去,又将门关了。
“现在讲罢。”
沈若筠将戈娘子缠她足那段,只略过了自己差点失禁这事,详细地讲给二人听。
陆蕴这个人,在沈若筠看来,是比旁人都好看的,所以在一处时,便是陆蕴总板着脸,她也喜欢盯着他看。
可眼下,沈若筠见他脸色发青,目光阴沉,似是很生气。
沈若筠从未见过陆蕴这样,声音也越来越小:“娘娘说,宫里的事……”
艾三娘听得心疼不已,搂着沈若筠细声细气地哄着,让她忍着些,才去按着肿起的地方再检查一次。
随后又与陆蕴道:“当时这位娘子定是下了狠手,有些重了,故现在还肿着,还得先正了位置,再绑上夹板。”
“三娘看着行事便是。”
于是刚在家美滋滋躺了一个时辰的沈若筠,又被正骨的这阵剧痛疼哭了。
注释
[1]关于裹足的过程参考的是一篇社科文章《古代少女裹脚大揭秘》,过程太惨这里略过了痛感明显的部分。
[2]刘太后说的“扶婢仅能行到中庭”、“终日兀坐,忧思大炽,气血不和多致身亏体虚”,引用自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缠足史》,作者是高洪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