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全家都是玛丽苏

投影屏幕上，一片暖黄。

一位身穿粉色和黑色拼色的套装的女士站在演讲台前，把一侧的短发拨到耳后，镇定微笑后开始了演讲：“大家好，我是酷粉科技的创始人Erin。从创业的第一天起，很多人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说起女性群体，大家想到都是温柔、甜美，梦幻、感性，你们大可以贩卖‘玛丽苏’式的幻想，为什么想要做一个只针对女性的科技品牌呢？’。那么，今天我就要用这次的演讲题目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话题是‘女孩子能做到的事’……”

创始人的声音既活泼又不失力度，可声音从扬声器传出来，又经过空旷会议室的回荡，听上去就显得虚弱又机械。

演讲的声音戛然而止，站在会议室将台的Jessie先是跟着其他人的视线看了苏书臻一眼，然后有些慌乱地开始介绍：“创始人的演讲视频已经在在微博、抖音等主流视频社交平台上获得了爆炸性的传播，浏览人次在短短几天内就达到了百万级。于此同时，酷粉科技的搜索数也开始上涨……”

忽然，坐在会议室尾端右边的苏书臻自言自语了起来：“第193次……”语气里的厌倦跟她身上这件穿旧的乏味西装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活力和好奇。

说者无心，台前陈述的Jessie噤若寒蝉，立马收声。投影屏幕上的视频被匆忙换掉，切换到了PPT上蓝蓝白白一页上。终于，整个会议室都陷入了冷峻粗粝的色调里。

苏书臻对面的Richard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用手指扣响桌面：“你在说什么？”袖口的限量版袖扣也随着动作晃动起来，跟他的眼神一道发射着高傲的不屑。

苏书臻一脸轻松，用笔指了指屏幕上的大字：“加入维盛三年，这个概念，我已经听了193次了。”

PPT上，“核心营销卖点”一栏旁写着：女性的梦想。其中，“梦想”两个字还被放大了。

Richard感到了某种共鸣：“用的多不就是说明有市场吗？用得再多，也有人吃这套。有钱人不需要梦想，想做什么就去做了。没本事的人才需要造梦，有本事但没钱的人需要别人给钱去造梦。”

说着，他脸上露出了惯常的不屑：“这个道理，在座的，没人比你更懂吧？当然了，我们一路开挂的Mary苏经理可能就不会懂了。”

原本紧张的气氛被这句话再次束紧，会议室里的人连呼吸都谨慎了起来。苏书臻慢悠悠地说：“当然，这是我在维盛立足的资本。”

正当空气恢复缓慢流动的时候，苏书臻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不过，要不是这些有本事但没钱的人，没想法的有钱人连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花了。”

Richard脸色一黑，嘴角的肌肉都开始抽搐了。没等他开口，苏书臻先做了总结：“没有这些人，就没有这个行业，我们也吃不上这口饭，各取所需而已。”

针尖对麦芒之时，Richard旁边的沈沁把话题拉了回来：“咱们谈正事吧。项目的大致情况已经说完了，Mary，你们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她的声音并不大，却瞬间压住了涌动的气氛。

沈沁穿着一身剪裁精细的白色西装，跟穿着古板黑色外套的苏书臻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出声更加凸显了苏书臻与其他人的不同。

苏书臻扬起一边的嘴角，指了指屏幕：“这一次，这两个字值多少钱？”

听到这句话，屋子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用警觉的眼神看着四周，Jessie吓得不敢开口说话，似乎都在等别人回答这个问题。

沈沁淡定接话：“对方计划募集2亿美金的融资。”

苏书臻扬起一边眉毛：“目前10万用户，计划获得30万用户。30万女性的梦想，3亿美金，涨价了呢。”

紧张的Jessie忽然变得沮丧，然后露出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沈沁淡然地说：“当然不值。我们给出的数字是6000万。”

苏书臻眉头微蹙，陷入了思考。等了几秒，连Richard也有些迟疑地紧张了起来。

苏书臻又翻了翻电脑上的报表和材料，然后抬头对沈沁说：“OK，我这边没问题了，我们会尽快出具评估报告。辛苦你们继续推进这个项目吧。”

沈沁毫不意外地对苏书臻说：“谢谢，Mary。”

松了一口气的Richard恢复了一贯的傲慢，忽然转向苏书臻伸出了手：“你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做事还是挺识时务的，怪不得能获得派驻的机会。那么，以后合作愉快。”

苏书臻不失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公事公办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意义。谢谢你的称赞，不过，还没确定的事情就不用提前预祝了吧。我们这种人没什么别的优点，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不敢觊觎派驻这样的机会。”

Richard的表情有些失落：“呵，我还想给你提点意见的。算了，祝你求仁得仁吧。”

苏书臻刻意建立的距离感堵住了Richard的嘴，但他语气中依然有一丝让她捉摸不透的轻蔑。

在Richard做出“女士优先”的绅士姿态时，苏书臻短暂地跟他对视一眼，然后没有恋战地走出了会议室。

洗手间里，Jessie惊魂未定：“天哪，刚才吓死我了。一直都听说玛丽苏不好对付，本来我觉得她最多跟沈沁撕起来，还是小看她了，居然连Richard都敢怼。难道她不知道Richard马上就要进董事会了吗？”

“Richard‘毕业进公司两年就能进董事会’的记录，公司还会有人不知道？我看呐，她就是故意的。”

“诶，你刚才听到了吧？她要被派驻到投资的公司了！”

“听到了啊，等等……那她明年回来，不就比沈沁的职位还要高一级了吗？”

“可不止，这次陪跑的就是沈沁。也不知道沈沁招谁惹谁了，每次都要跟在她这里吃闷亏。”

“我就不懂了，她到底什么来路啊？就那不入流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沈沁随便哪个方面都吊打她，凭什么就她能一路开挂啊？进来就是高级经理，三年一事无成，现在还要被派驻？”

“她现在应该是攀上高枝了，所以放过了沈沁吧。真是替沈沁不值，明明做出了VV那么大的案子，现在却成了人家的垫脚石。”

“她可真是我们维盛‘玛丽苏’啊！搞不好顶撞公司的‘大公子’也是套路，最后还能新收获呢，啧啧啧……”

话音未落，两人就听到了从隔间里传出来苏书臻的笑声。

与门外二人脸上的惶恐和困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门内的苏书臻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手机屏幕的动图里，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小仓鼠被笼子外面的猫吓得到处逃窜，边逃还不忘往嘴里放吃的，两颊被塞得鼓鼓的。结果，因为塞了太多东西，在滑下滑道的时候，被狭窄的滑道卡住了。

笑到不能自已的苏书臻走出隔间，还不忘把手机递给她俩看：“你们看，这个仓鼠是不是很好笑？”

两人相顾无言，只能尴尬一笑。但苏书臻似乎完全不被她们影响，乐呵呵地看着群聊里的一个叫“三更”的消息：“赌五毛，现在我们淑珍肯定笑得满地打滚，就她那低到地心的笑点。”每次三更喊她名字的时候，都会故意叫成更贤惠的“淑珍”。

苏书臻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打字回复道：“在洗手间打滚，会被阿姨打的，我整个人都不如厕所的一块地板精贵。”

尴尬之际，沈沁从门口走进来：“Jessie，帮我去前台取一个快递，我还有点事。麻烦你了。”Jessie得救似的赶紧逃离了洗手间。

看到沈沁，苏书臻也不打算收敛，还把手机递给她：“你看，这个仓鼠傻不傻？”

沈沁没有接她的话茬：“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不适合待在维盛，派驻去投资公司说不定更合适。”

苏书臻不快地收起手机，还是一脸轻松：“你的意思是，这次的馅饼就铁定落到我的头上了呗？”

沈沁走得不慌不忙：“我不会评价我不确定的事情，只对确定的事情就事论事。”

两人不远不近地并排走，苏书臻笑了：“维盛资本里能有什么确定的事情吗？现在不合适，说不定明天就合适了。”

沈沁目不斜视：“你现在觉得派驻不合适，说不定明天就不这么认为了呢？”

苏书臻有些不悦：“你就这么容不得我吗？”

沈沁不紧不慢地回答：“只是我的个人建议，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

苏书臻皱起眉：“你最好能给个理由。”

沈沁给苏书臻按开了36层的电梯门：“比起身处维盛里的危机重重，不确定里可能更有机会。”

苏书臻在进电梯前顿了一下：“危机重重？”

沈沁伸手提醒她：“看得见的敌人算不上危机，看不见的敌人才算是危机。”

苏书臻知道沈沁说的是Susan丁，低头走进电梯：“你可能还不够了解我。对于一个幸存者来说，危机重重已经是日常，熟悉的危机重重总好过适应新的危机重重。”

沈沁还站在门外：“怎么判断是你的事，我只是提醒。很多事情，也都由不得你我。”

电梯门关上了，沈沁转身离去。

是啊，像沈沁这样从出生就很幸运的人，怎么能理解她从尘埃里攀爬到这里的不易？她从来都不是玛丽苏，她只是一个幸存者。

电梯里的苏书臻若无其事重新看起那张动图，保存了下来。

跟着苏书臻一起下到32层的，还有36层的流言。

“诶，我刚才在电梯瞄到了这次派驻公司的CEO了！”

“怎么样，怎么样？听说很年轻啊，才30岁！”

“别说，还真挺帅的！是近期来公司的创始人里，身高最高，腰围最瘦，最不秃的，貌似还有点肌肉。”

“嗨，咱们什么时候要求这么低了……”

“这就是你不懂了。年纪轻起就白手起家，比那些油腻的中年大肚男好对付多了。家境一般，但也是体面的本地人，没那些过剩的胜负欲和野心。据说对员工还挺大方，应该也单纯的。还，没，结，婚，哦！”

“可Mary不是有男朋友了吗？好像交往挺长时间了？”

“得了吧，多少单身女经理等着盼着抢派驻是为了升职那点工资？磅上一个大腿，谁还要上班啊，尤其她这种没背景的北漂，年纪也不小了。”

“也是，在加上她在维盛的资源，搞不好很快就能携手去纳斯达克敲钟了，她不是一直有个纽约梦吗，哈哈哈哈……。”

忽然，苏书臻的声音从旁边冒了出来：“纽约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可不止华尔街。纽约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可不止去纳斯达克敲钟。这人跟人呐，还真是不一样。”说完，她拿着杯子闷声不响地走向了咖啡机。

其他同事迅速用眼神交流，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离开。刚刚在说话的Nancy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原地张望，一回头就看到了当事人苏书臻。

在Nancy磕磕绊绊张不开嘴的空档里，苏书臻操作着咖啡机，语气轻松地问：“有时间在这里聊天，项目资料应该整理得差不多了吧。”

Nancy心虚作答：“还差一点”，但她局长千金的傲气又恢复了，“不过Susan说了，今后这个项目的事情，我直接跟她汇报就行了。”

看到苏书臻毫不知情的意外表情，Nancy用格外做作的惊讶反击：“啊？Susan还没跟你说呀……”

二话不说，苏书臻立即冲到了Susan丁的办公室。

Susan丁的脸上除了眉头微蹙，看不出一点表情，整个人都像是身上过于规则的套装一样，找不到任何破绽。

Susan丁看了她一眼后，继续盯着屏幕，手里的动作也没停。没等苏书臻开口，她就干脆地说：“坐下说吧。”

苏书臻紧盯对面：“现在才第一场面谈，怎么就一副我去定了的样子？”

Susan丁抬眼看她：“你觉得你的能力配不上这样的机会吗？”

苏书臻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怎么可能是能力配不配得上的问题？在维盛，我们这种人怎么可能跟派驻这样的香饽饽扯上关系呢？”

Susan丁叹了一口气说：“事情总是在发生变化的。”

苏书臻脱口而出：“这次的派驻是不是有问题？”

Susan丁眼神凝重起来：“公司有保密的规定，我只能说，这个机会已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消息，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Susan丁苦笑着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能不跟你说吗？”顿了一会，她认真地看着苏书臻：“你要相信，我在替你争取最好的结果。”

Susan丁是一手把她带进维盛的伯乐，加上同样寒门出身，两人是牢不可破的搭档。苏书臻无法质疑Susan丁的真诚，可眼前的情况让她非常困惑。

这时，Nancy匆匆走了进来，看到苏书臻时眼神刻意多停了一会，然后对Susan丁说：“Richard已经出电梯了……”说完眼神又有意无意地瞟回了苏书臻身上。

苏书臻看了一眼Nancy手上的咖啡，Susan丁是不喝咖啡的。于是，她快速走近，对Nancy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冰美式？加糖？不加奶？”

Nancy不知所措地连连点头。苏书臻二话不说，就把咖啡从她手中夺了过来，然后转头对Susan说：“不好意思，我要先借Richard用用。”

果然，苏书臻在电梯口看到了不耐烦踱步的Richard。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就连请带推地把他塞回了电梯里。

走进电梯后，Richard脸上不解的表情又变回了往日的傲慢，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错，虽然开窍晚，但是行动力挺强的。”

苏书臻按下了72楼的按钮，然后说：“我们这种人想要在维盛里，没点行动力可真要被淘汰了。”

Richard扬起下巴，看看手上昂贵的手表：“不过我时间有限，我可以给Susan半小时。你的话，算上Susan的面子，十分钟吧。”

苏书臻皱了一下眉头，语气还是爽快：“感谢。”

尴尬的沉默时，苏书臻收到了一条消息。是一个名叫“通达中介 陈姐”的账号，她说：“苏小姐，不是我催你，那套房子真的太紧俏了。今天我们主管又带人去看房了，您再不把材料准备齐，我真没法给你留了。”

条件反射一般，苏书臻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拿着手机的手也紧紧地握了一下。这一反应被Richard看在眼里，他用微妙的语气调侃道：“怎么？跟男朋友吵架了？”

苏书臻困惑了一小会，无奈地反问：“你觉得我只需要为感情烦恼？”

Richard自信满满：“最起码，维盛是不会让你为钱发愁的。”苏书臻哑然失笑地无奈地点点头。

刚走出电梯，Richard就看了一眼手表，轻松地说：“十分钟，开始计时。”

苏书臻自若应对：“我就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问了。这次派驻的公司情况到底有多差？”说着，她把手里的咖啡递给了他，补充道：“这是你喜欢的口味，加糖不加奶的冰美式？”

Richard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没有接过咖啡，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你居然也有主动来求我的一天。”

苏书臻依然举着咖啡：“坦白说，我也没想到。当然，不会让你为难，不会问不符合公司规定的事情。”

Richard看了一会，终于接过了咖啡：“你要知道，我没有亲自去过那家公司。所以，我现在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假话。”

苏书臻语气坚决：“没关系，我既然来了就选择相信你。”

Richard爽快地笑了：“好！说起来，我还要感激你当初帮助了我，不然我今天也进不了董事会。”话虽如此，他的语气听上去却是恶狠狠的。显然，他依然对被苏书臻否决投资案的往事而耿耿于怀。

苏书臻深吸一口气之后，然后说：“一直忘了恭喜你。你经验越多越丰富，我想挑刺都找不到机会。”

Richard满足得意地说：“当然，不会了。”当然不会了，但事实可能并不是董事会成员的案子不需要通过苏书臻的部门，而是她可能再也不会留在这个部门了。

苏书臻盯着咖啡提醒他：“再不喝，咖啡就该不冰了。”

Richard来了兴致，忽然凑近了一点说：“我这个人，最讲义气了。不瞒你说，那家公司啊……”他特意停顿了一下，这一停让苏书臻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只能说没救了。”说完以后，Richard得意地靠回了栏杆上。

苏书臻忍不住追问：“这么严重？怎么说？”

Richard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他们创始人早就江郎才尽，还一堆臭毛病。到现在，也就是十年前在大学宿舍里捣鼓出来的那游戏还凑活，其他的全是赔钱货。还整天跟投资人讲游戏理想，简直脑子有问题……”

在一长串的牢骚里，几个关键词意外地击中了苏书臻——十年前、大学宿舍和游戏公司——她的太阳穴不由自主地突突跳了起来，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个曾经的画面，但很快这些画面都碎成了一片。

苏书臻试图开口：“那公司不会是……”

话还没说完，Richard看看表：“好的，十分钟到了。我没有多余的信息可以给你了。维盛也不是小气的人，公司经营不好，应该也怪不到你头上。辛苦是辛苦点，不过我相信你开挂的‘实力’。”

他脸上堆砌的热情和亲切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冷冷的笑，似乎等着看她的笑话一般。

苏书臻借故留在了平台上，Richard得意地走了。离开了苏书臻的视线，他就把整杯没有动过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

从72层看出去，俯瞰城市的图景像是由一颗颗乐高拼出来的网格板。

依据零星的标志性大楼，苏书臻就能辨别出那里的方位，还能轻易说出附近的小区的房价——15万一平米的新公寓、20万一平米的学区房和不会对外发售机关单位小区。当然，这些完全不会是她的考虑范围。跟很多人一样，这些也是她无法绕过的坐标系。

Richard还是错判了，他对苏书臻的刻薄和苛刻，跟维盛给予她的待遇一样。她依然需要跟男友结婚，才能从高傲的中介和房主那里，跟其他更阔气的买家竞争，买到一个平庸到有些寒酸的房子。

她忽然觉醒，可能在维盛的温水里待久了，自己的预估也错了。6000万美金，30万用户。在维盛资本的共识里，每个女孩的“梦想”值200美金，只能构成平均房价的零头。

但，也可能是有些人无法割舍的选择吧。

72层平台的层高很高，玻璃外墙的影子可以铺满整个地板。一转身，她就看到了地板上投影出来的一整片的网格。

苏书臻的大脑信号似乎出现了混乱：闪现出一个像素屏上的手机游戏，界面就是一个规整的网格；有人给她看过纽约晚上的俯瞰图，规整得像一块电路板；她想起大学校园里的那些熟悉的路口，和日复一日的发音练习；还有，在不同的路口总会鬼使神差遇到的那个男人。

Richard刚刚的话也开始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浮现：“十年前”、“大学宿舍”、“游戏公司”……

她无法控制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和这些关键词。不自觉地，她开始沿着这个格子走。两步一格，两步一格，她的混乱的心跳似乎也跟着慢了下来。

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再叫她：“苏！苏？苏……”不是Mary，是陌生又熟悉的苏。那个人还在说话：“苏！是我呀！程俊杰呀！”

她回头又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不自觉赶紧转回头，似乎不敢相信。他，他就是刚才回忆里的那个男人。不管是女生宿舍旁边的路口，还是食堂旁边的路口，他都会毫无征兆的冒出来：“又是你？怎么老是碰到你？”

是他！怎么还是他！怎么又是他！

跟着回忆一同落地的，还有她派驻的公司极大可能就是她最不想去的Cre 8——是的，十年前程俊杰在大学宿舍开始创立了游戏公司Cre 8。

程俊杰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苏！？真的是你！这么多年不见，怎么还害羞上了呢？”

程俊杰还是那副她忘不掉的脸和没心没肺的表情，不一样的是人模人样地穿上了西装。但仔细一看，上衣和裤子并不是一套，显然不是常穿的样子。

苏书臻努力整理好心情，拼命挤出一个晃晃悠悠的客气的笑。对面的程俊杰爽朗地不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咱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苏书臻的舌头开始打结：“你，你怎么会，会在这里？”

程俊杰解释道：“嗨，我过来开个会？”

苏书臻努力控制自己的说话的语速：“你在哪，哪家公司开会？”

程俊杰有些为难：“那个，维盛。”这时，他瞟见了她的工牌，然后惊呼：“原来你就在维盛，早知道就拜托你帮帮忙了。哎。”

毫无悬念，就是派驻公司就是程俊杰的Cre 8了。此时的苏书臻如果能控制表情，就无法控制吐字发音。

她半天都没能组织出一句话，急得两边的咬肌都格外紧张。程俊杰状况外地调侃她起来：“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还是像个仓鼠。哈哈哈哈。”

条件反射一般，苏书臻恶狠狠地要反击：“你，你才才是仓鼠，鼠！你，你全全家都是仓，仓鼠！”

程俊杰吃惊地看着她：“天哪，我们的辩论队主力居然结巴了？”等了一会，他补充：“我想起来了，刚认识的时候，你就结巴了。”

苏书臻涨红了脸，不想继续沟通：“没，没什么事，我就先走走了。我还要去开会了。”

程俊杰说：“你等会，昨天是你生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然后在口袋里一阵搜索，抬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苏书臻的人影了。他看着手上的钥匙扣，叹息：“这人怎么了？怎么这么大脾气？”

说完，他就吧把钥匙扣放回了口袋里。那个钥匙扣是一个游戏女性角色的造型，女性角色的肩膀上还有一只小小的仓鼠。

去派驻前的最后一轮面谈前，苏书臻接到了中介陈姐的消息——她看中的那套小两居卖给了别人，新来的买家当场付了定金，连价都没还。

苏书臻的结巴毫无痕迹地消失了，她用一贯犀利的语调诅咒着程俊杰：“这个扫把星，遇到他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会谈依然要去，因为房子还是需要更多的钱去买。

最终，她坐到了Susan丁、陈董和Richard面前。与以往不同的是，维盛的伪善让她失望不已，耗尽了她最后一丝耐心。

Richard率先开口：“Mary，你加入了维盛也有3年了。有没有印象最深刻的成绩？”刚才锐气逼人的Richard在两个行业大佬面前，居然显得生涩起来。

她笑了笑：“应该就是你应该记得的那次，Richard。”

对面三个人都有些意外，Richard皱了皱眉：“这就是你印象最深刻的案例吗？感觉没什么特别之处嘛。你可以分享点别的吗？”

苏书臻笑了笑：“不好意思，刚刚开了一个玩笑。我只是想要想让几位生动地了解一下我的工作内容。简单来说，就是得罪人。如果Richard感到冒犯，就说明我的工作做到位了。”

Richard不满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Susan丁出来打圆场：“Mary比较直率，Richard见谅。话说回来，Mary对于工作还是尽职尽责的。没有通过的几个案子，最后也都出现了一些问题。”

当年，在苏书臻毫不留情地否决了Richard的投资案之后没多久，与Richard交情甚好的网红创始人就爆出了丑闻。不仅因为经营不善，导致公司倒闭，还涉嫌诈骗，拖欠工资，彻底将自己的名声败坏，如今干脆做起了微商。当初跟他关系密切的投资人都避之不及，唯恐被翻出这段黑历史。

虽说苏书臻为公司和Richard挽回了一笔不小的损失，可对于当时初出茅庐傲气十足的学历和家境都足够优越的Richard来说，没什么比自己的弱点被这样普通的女人看透更丢人的事情了。

苏书臻默契接话：“我粗略地统计过，结案后至今，明确出现运营问题的大约有10%左右，其中80%的问题都跟当时预计的情况有关。大大小小加起来，大概让公司少花了十位数的冤枉钱吧。”

Richard忍不住申辩，仓皇组织语言之际，苏书臻先开口：“是的。以我的学历和经验，要像Richard这样参与到维盛的核心业务竞争当中，恐怕我都要叫自己一声玛丽苏。”

一直在旁边煮茶的陈董忽然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看来Mary对工作还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啊。哈哈哈。但是过于谦虚就不必了，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你看项目的眼光和推进项目的能力，可是有实打实的案例的。”陈董说英语有点口音，每次喊她都会念成中文里的“玛丽”，习惯了很久却依然有些叫她不适。

Susan丁紧绷的眉头稍微放松了一下。除了Richard，在场的人都知道，陈董说的是让维盛资本从名不经传的跨界玩家，一跃成为行业新秀的决定性的VV收购案。

说着，陈董还把一碗茶放到了苏书臻的面前，继续说：“当然啦，公司有公司的打算，可能会暂时委屈一些出过力的同事。但公司也不会忘了出过力的同事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机会可能迟到，但不会不到。对吧？”

当初，VV软件奇迹般地反超后，苏书臻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玛丽苏的名声扬眉吐气，陈董向自己承诺的升职名额却落到了全程顺水推舟的沈沁头上，而她依然是维盛知名的“玛丽苏”，依然是个那个没钱、没背景、没学历，只是运气够好的女人。

苏书臻笑了笑：“谢谢您的赏识。不过我很清醒，我在维盛的存在是依赖于业务结构。维盛的同事们各个精英，而我朴素的学业和职业背景，让我更了解那些想实现阶层跃升的人会使用那些不合时宜的伎俩，这些恐怕是风控部门的同事都无法做到的。我对自己在维盛的存在问心无愧，但也自知，离开了这个位置，我连基本的立足点都没有。”

Richard轻蔑的笑了：“说的像维盛能让你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就算是受过委屈也好过外面那些公司。”他挥挥手，仿佛那些“公司”像是浮沉一般。

苏书臻先对Richard说：“维盛的收入、工作环境、待遇和职业前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无论如何都谈不上亏待。”然后，她转向了陈董：“但是，公司里的很多事务并不是跟专业能力有关的。就像同一杯咖啡，别人买的就会被欣然接受，而我买的可能就会被丢弃。”

陈董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紧了一下：“Mary呀，你也不用太较真。维盛怎么会让优秀的人没有立足点呢？你有什么需要工作提供机会和资源的地方，尽管放心开口。”

苏书臻低下头，忽然笑了出来：“也不是所有的事情，维盛都可以提供的吧。”

在对面三个人的惊讶中，苏书臻抬起头继续说：“误解、偏见、鄙夷和嘲讽，这些是我为了获得维盛的‘不亏待’而付出的代价。而这一切跟我的工作态度无关，跟我的专业技能无关，只是因为不同的出身，我恰好又站到了这个让人不适的位置上。不是我不愿意去承担其他的责任，我也不责怪任何人，但正是我的尽职尽责和不能选择的出生，让我失去了更多选择。”

Richard的脸上除了困惑的触动，Susan丁眉头紧锁，陈董叹息着摇摇头：“Mary呀……”

起身离开前，苏书臻感受到了Susan丁忧虑的眼神，但依然打断陈董说：“当然，我是为公司的需求服务的。如果这次派驻比挽回十位数损失的更重要的业务，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推辞。”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我，只是想活下去，想竭尽所能地带着尊严活下去。”

平时不近人情的电梯，现在看上去竟然像是一个保险箱。门关上的一瞬间，苏书臻捏紧拳头，大喊一声：“你才是玛丽苏！你全家都是玛丽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