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镜的隐喻
作为人机共生时代的重要产物,随处可见的电子设备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它一方面在所谓的“现实”与“虚拟”两重世界之间划定了无法逾越的界限,另一方面又是这两重世界接触和交流的唯一媒介。仪器设备开启的屏幕带来无尽的信息,会令人沉浸、流连于其中的声光幻境,而无法意识到其边框的存在;而它只有在关闭时才会暴露出自身的物质性,显现为一块黑色的镜子。镜子里承载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科技伦理力量:我们在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我们。
在对镜子的多重隐喻理解上,中西方具有不同的视角。乐黛云在《中西诗学中的镜子隐喻》一文中以镜子为线索,讨论中西方两种文化的内在差异。她指出,西方的镜子更侧重于反映层面,司汤达、歌德、雪莱等作家都曾将文学比喻为一面镜子,凸显文学对现实的映照作用;相对而言,中国文化受佛教、道教影响较深,更侧重于强调镜子的虚空与包容性,常用它来代指人的内心,最具有代表性的意象是《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其他的文化时,会发现镜子具有更为复杂多元的文化内涵。例如,在伊朗设拉子的光明王之墓与德黑兰的镜宫等建筑中,碎片状的镜子成为最核心的装饰品,它们组成繁密的几何花纹装饰于建筑的内壁,跳动的灯火在其映照中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光点,无比璀璨地构成灵动而有圣洁感的图景。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装饰法一方面利用了镜子的特性,另一方面又规避了宗教禁忌——伊斯兰教禁止以人或任何有眼睛的生物的画像作为装饰,而无数细小的、彼此交错的镜片恰好消解了可辨识的人像。
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在创作著名童话《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之后,1871年又续写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这一次,爱丽丝不再掉入兔子洞,而是穿过家中的镜子来到镜中世界。镜子的中介赋予了这个梦幻之地一些与现实相反的规则,譬如,越是想要走近远处的山便越是远离它,如果想要切开蛋糕就不得不先转动它,等等。同时,这面镜子也将世界分为了两部分,在表层现象世界的对立面,是讽刺与戏仿它的荒诞世界。可以说,正是镜子这个中介物的加入,增添了一重讽喻维度,打断了原本的叙事节奏。在童话的结尾处,作者用了很长的篇幅叙述爱丽丝醒来之后如何兴奋地寻找梦中红后、白后、矮胖子的现实对应物。在这里,镜子同样隔开了现象世界与镜像世界,而镜像世界以颠倒的方式提示着现象世界之下的真实。
相比之下,英国科幻电视剧《黑镜》中“镜”的文化隐喻性要复杂得多。与上述经典镜子的隐喻不同,它不再是真实与虚幻二元想象的界标,而是尽可能隐藏自己,从而放任镜中世界侵占、替代现实世界。在《黑镜》中,传统的分隔两重世界的镜之隐喻变为令镜中主体与现实主体彼此融合、交换的双向透膜。这种想象敏锐地把握到了数码之镜的特征,同时以嘲讽和荒诞的方式将之展示出来。无疑,文化中的“镜”之隐喻往往与主体构建有关,而《黑镜》也正是借助“镜”提示着我们今天日渐模糊和破碎的主体所面对的科技时代困境。
一方面,《黑镜》深刻地揭示了人类媒介化生存的后人类状况。媒介化生存颠覆了人类作为理性主体的完满幻想和人类在技术面前的统治地位。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指出,自我观念全是通过对他者(镜像)的认同建构起来的,这种建构乃是外在性的。“自我”从一开始就受到了镜像的欺骗,我们看到的镜像是幻想的操作,是想象出来的“理想我”。这使得我们的欲望成为他者的欲望,我们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人们躲在黑镜之后,释放着黑暗的本性。而这看似源于自我的本性和欲望,却又是被媒介操控者制造和利用的。媒介成为拉康理论意义上的“大他者”,具有巨大的符号化能力。由此,媒介完成了对人类的“阉割”,推动人类欲望结构的单极化。这种被科技催化的媒介,就如同火一般,既可以为人类带来希望,又可以烧毁一切。
另一方面,《黑镜》还通过展示大量可能的赛博格(cyborg)形态来进一步深化对异化问题的思考。赛博格就是身体与媒介(技术)的合一。《黑镜》中的赛博格可分为两种:实体赛博格和赛博空间代理人。前者存在于现实中,而后者存在于赛博空间中,两种形态是相互渗透的。赛博格带给人类的挑战是人究竟有没有本质。当“我”的身体全被他者(机器)替代时,“我”还存在吗?这个时候,“意识”可靠吗?
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备受关注的文化作品不仅仅是技术悲观主义式焦虑的产物——它的最大价值实际在于其批判性与反身性共存的科技反思。作为《黑镜》中获誉甚高的一集,《一千五百万点数》搭建了一个任何人都不得不娱乐至死的“美丽新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人们每天都被各式各样的科技化电子屏幕包围,而他们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在室内的动感单车上骑行,在为所有电子屏幕提供电能的同时为自己挣取“点数”。当点数达到一千五百万时,人们便能够参加电视节目Hot Shot(一个尖酸刻薄版的“达人秀”),而只有通过参加这个节目被评委发掘,这些人们才能摆脱每天蹬车和被强制观看各种娱乐、色情节目的命运。为了让心爱的女孩艾比实现音乐梦想,黑人宾将自己的点数捐献给艾比,并陪伴她走上了Hot Shot的舞台。正是在这个舞台上,关于“爱”的歌声第一次响起:你可以责备我,但知爱的人他会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评委既不懂“爱”也不关心艾比的梦想,而是近乎威胁式地建议她到色情频道发展。
按《黑镜》的风格,艾比最终接受了评委的建议——“爱”被排除在了“世界”之外,滞留在这个体系之中的只有无尽的“性”,就像赫胥黎写下的那个故事:性可以尽情享用,而爱则不必拥有。悲愤的宾拼命重新挣回了点数,最终再次来到了Hot Shot的舞台。在表演结束之后,他用电子屏幕的碎片抵住喉咙,向在场的评委破口大骂:“在你们眼中我们都不是人,在你们眼中我们都是饲料……我们不知道什么更好的东西,我们只知道这些虚伪的‘饲料表演’和买狗屎商品。我们与人沟通和自我表达的方式就是买狗屎。我们的最大梦想就是给电子形象买个新应用,那玩意都不存在!……我们日复一日辛苦劳作所为何事?只是为了给大大小小的格子和屏幕供电!”
可以说,这段激情澎湃的演讲基本涵盖了作为“神剧”的《黑镜》所涉及的诸多话题:科技预言/寓言、消费社会、媒介控制、技术豢养以及人的异化。当然,《黑镜》的“美丽新世界”不仅暴露了某种科技“撞击”必然带来的问题,而且借助于科技这面“镜子”,当今时代的种种症结也得到了观照:注入了人类原有记忆的人工智能在何种程度上可取代其人类本体(《马上回来》)?被克隆的虚拟意识体能否享有人的基本权利(《白色圣诞》)?《沃多时刻》中深谙大众媒体话术的虚拟人物沃多最终在政坛走红,与后来特朗普的成功当选形成了有趣的对照;而《白熊》和《急转直下》更是借科技之力对我们当下的拍照围观、打分点赞等社交行为进行了极端化的展现。
这就是黑镜——当屏幕上的光亮渐消,漆黑的面板终于暴露了被遮蔽的真相,“世界先是变丑,然后熄灭”。科技由此显示出其荒凉的一面。不过,这里不可忽视的是黑镜中映射出的交互图像:黑镜作为一种隐喻具有的自反性。人类一旦进入虚拟世界,其主体性就被解构了,并以新的编码方式重构为另一种形态。当我们回溯性地重构,得到的便是一个扭曲了的“我”。这就是第二自我(即赛博空间代理人)与真实自我之间的巨大裂缝。更严重的是,第二自我还会对真实自我造成伤害。网络的便捷性加速了第二自我取代真实自我的趋势。但真实自我被取代之后,第二自我无法具有人的爱恨情仇,于是一种自反性的悖论出现了。这使后人类主义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如幽灵般徘徊在“精神—身体—精神”与“人文主义—后人文主义—人文主义”这一螺旋结构中。黑镜的隐喻,就是人性在科技浪潮中的狂欢下的反思,这也是理解本书的关键——在反思过程中推动社会治理新范式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