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柳柳江边
桂林·柳州·梧州·西江
一
161次快车从武昌始发,经广西,一直开到广东的湛江。这时,我已经买了一本《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这本书由中国铁道出版社出版,编得真好,里面列了全国所有火车班次的时间和经过的站名。书厚达三百页左右,拿在手上便让人觉得很有些分量了,而且每年四月出一个新版,资料不断更新。对我这种“火车迷”来说,想乘火车走遍整个辽阔的中国大地,这无疑是一本必备的旅行“圣经”。从此,我可以自己来安排行程了,不必靠旅行社,也不必到火车站去查看时间表了。比如,甚至在出门之前,人还在香港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从这本书中知道,可以在宁夏回族自治区的银川,选搭哪一班火车去呼和浩特,在什么时候可以抵达,而抵达呼和浩特之后,又可以转乘哪一班火车,到下一个目的地山西大同。
第一次知道这本书,是在香港买到一本“国外版”。国外版在各个火车站名后,都附加了英文拼音,显然是为了方便不懂中文的老外。但后来仔细查对,发现国外版是个简化的本子,不如纯中文的国内版来得完整。此书由铁道部自己下属的出版社出版,资料由部里的运输局提供,没有什么比这更权威的了,而且每年四月出一个新版,正好配合每年四月一日起实行的新火车时刻表。往后几年,我越来越依赖这本书来筹划我的旅程,而且发现它的资料的确可靠。所以每年暑假回内地,到广州后的第一件大事,往往就是去买一本该年最新版的《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此书每年的印数,据书后的版权页所载,高达一二百万本。它很可能是全中国最畅销的一本书。
看了这本书,才知道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桂林,最好乘搭161次火车前去。这班火车将在晚上8点26分从武昌开抵岳阳,然后在路上运行一整个晚上,第二天早上9点31分抵达桂林。在岳阳时,我便想买一张软卧票,好在火车上睡一晚。但在岳阳火车站却买不上票。售票员说,这是一班“过路车”,岳阳不是始发站,所以不卖软卧票,连硬座票都不对号入座。于是,我只好买了一张硬座票,准备效仿长沙那位张经理,上了车再设法补软卧票。
161次火车准时到站。我走到软卧车,向列车长说明来意。想不到,他非常友善地说,没问题,他可以马上给我一个软卧铺位,叫我先进去坐,他待会儿就来给我补票。后来,这位列车长指着那卧室四个空着的铺位说:“这四个铺位,其实就是预留给岳阳站的。不过,他们大概想保留给党政单位,免得临时有什么高级干部要出差,没有卧铺,不好办事。所以,他们干脆跟你说没票了。”
火车开行后不久,又有一位经理级人物,进来这卧室和我分享“福气”。他是海南岛某工厂的经理,也是上车后才去补软卧票的。又过了半小时,突然有四个年轻小伙子闯了进来,声音很大,衣着新潮,很放肆,看来像个体户。他们也说要补软卧票。这时,火车上的列车员和厨师,都跑进来和他们聊天,仿佛和他们很熟络。那名胖厨师,还大拍马屁,频频问他们想吃什么。“我可以去弄。”他说。
原来,这四人是到处去收中药、卖中药的“倒爷”。他们经常乘坐这班火车,和列车员及厨师都混熟了,常有香烟孝敬,当然也可补到软卧票。不过,铺位不够,他们暂时挤在我们这里,等下一站长沙过了,预留给长沙站的铺位确定没人要了,他们再过去补票。后来和他们谈起,他们说,这样在各地贩卖中药材,每个月可以有整千元的收入。这等于当年国内一位大学教授月薪的三倍多,难怪他们可以坐坐软卧,享享福。
在火车上安睡了一晚,第二天清早抵达桂林。我住的旅馆,在市区北面的独秀峰附近,从窗口望出去,可以见到奇伟的峰顶。走出门外,就是明王城。当年北伐,便是从这里会师出发的。午饭后,乘坐了市内一辆破公车,到芦笛岩和七星公园去,度过一个逍遥的下午。
第二天一早,乘船游漓江。几天前下过大雨,上游的黄泥冲下来,漓江的水变得黄澄澄的。然而,沿岸的山很翠绿。一个个山峰,像膨胀了好几倍的驼峰,伏在那儿。远远望去,有时又像远古遗下的恐龙巨牙,倒竖在草地上。青青的河畔,偶尔有几头水牛在吃草。
漓江上的游船分成两种等级:一种只招待国内同胞,收费低;另一种招待国外旅客,收费高,依照国外标准,而且要收外汇券。我原想乘坐国内同胞那级,但售票员要查看证件,买不上票。有趣的是,在我们那艘只招待国外游客的船上,竟有两位从广州到桂林出差的某单位干部,而且他们身边都有位漂亮的当地“女伴游”陪着。他们说,因为这艘船的设备比较好,还有丰富的午餐供应,而招待国内同胞的船上,只有盒饭吃。至于费用,他们说,可以向单位“报销”,不必自己花钱。
游船经过几个小时的漂流,下午到了阳朔。游人全都挤在码头附近,等候车子来载他们回桂林。小贩紧张兮兮地四处兜售纪念品。有一名渔夫,提着那只帮他捕鱼的鸬鹚,兜人拍照,每次要收两元。我沿着小巷走到市里去。有几个老外,在光线微弱的小店里,看书写信。他们仿佛是有意坐在那儿,让人观赏的旅游景点。
桂林是个典型的热门旅游城市。街上随处可以见到游客,专做游客生意的野味餐厅也特别多。傍晚,在繁忙的中山路上,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打扮入时的桂林女性,穿着高跟鞋,骑自行车。
二
桂林市区里的独秀峰
漓江岸上的小山,像沱江恐龙的骨板。
从桂林到柳州,我乘坐115次直快车。这班火车,是从西安始发,最终开到柳州的。唐元和十年(815年),柳宗元被外放到柳州,也是从长安出发,在路上走了三个多月。但如今,这班火车只要两天两夜就到了柳州。我之所以选择115次,正因为它从西安开来,在我的想象中,仿佛穿过时间隧道,从唐代的长安开出来一样,带给人许多历史遐思。
然而,即使不是如此,我也会选搭这班火车的,因为它在早上9点左右到达桂林,中午12点左右即可开到柳州,正好配合我的时间表。从桂林到柳州,行车只要短短的三个小时,距离约一百八十公里。柳宗元在《寄韦珩》一诗中,说柳州在“桂州西南又千里”,那是诗人惯有的夸张笔法,不可信。在桂林上车,我买的是硬座票,不对号入座,成了一名“过路”的旅客。但桂林是个旅游大站,下车的人不少。我上了列车后,还是轻易找到一个座位。
这时,正逢大专院校刚放暑假,火车上几乎都是回家的年轻学生。在我旁边,有几个西安美术学院的学生。他们用小刀切开一个大西瓜,然后用刀尖挑着瓜肉吃。吃完以后,把瓜皮往座位下一甩,或者往窗外一抛。天气炎热,不少学生在喝啤酒,喝完随手把瓶子往窗外一摔,发出清脆的摔瓶声。这一切仿佛是很自然的举动。
到了柳州,乘一辆机动三轮车,到柳州饭店投宿。柳州市面上相当现代化,高楼密集,和桂林不相上下,比岳阳市“先进”得多。市内有一条柳江,把柳州市区切成两半。后来慢慢发现,内地许多内陆城市,都是傍水而建的。市内都有一条河,缓缓流着。
一千多年前,柳宗元第二次被外放,到柳州出任刺史,度过四个不快乐的年头。他在《寄韦珩》一诗中,形容自己刚到柳州时,这里“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那时,整个柳州看来还是一片原始森林。我这次到柳州去,主要也是为了看看柳宗元当年生活过的这片土地,想感受它一千年后的气氛,呼吸它一千年后的空气。
而今,柳州市当然早已见不到森林了。柳宗元当年曾登上柳州城楼,怀念故友刘禹锡等人,写下有名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诗,但如今的柳州市是没有城墙的。这座柳州城楼,不知何时早就拆除了。市里现在只留下一个纪念柳宗元的柳侯公园,就在我住的饭店不远。中午吃过饭后,我独自一人走了五分钟,到公园里去寻访柳宗元的踪迹。
园里到处是杨柳依依。我不禁想起柳宗元在《种柳戏题》中的名句:“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现在,恐怕也要动用那么多个“柳”字,才能形容园里垂柳之多。垂柳边有几个大湖,游人在湖上泛舟。园内有一座柳侯祠,祠外有一座柳宗元的衣冠冢。再不远,还有一座今人雕塑的柳宗元巨大石像。
柳宗元年轻时官运极佳,从清贵的正字官出身,三十多岁就当上令人称羡的郎官(礼部员外郎),原本前景一片光明。不料他听信王叔文的话,卷入“二王八司马事件”,从此被贬到永州和柳州长达十多年,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我后来研究过所谓的“永贞革新”,对他的遭遇是充满同情的。
三
从柳州,有火车通往西南方广西壮族自治区的行政中心南宁。在唐代,南宁一带被称为邕州,是南方边境很重要的一个军事据点。柳宗元的顶头上司——桂管观察使裴行立,当年便驻守在邕州。然而,我暂时还不想到南宁去。我想把这段充满历史联想的行程,保留到将来。希望有一天,中越边界重开后,我可以从北越的河内,乘火车北上南宁,再沿着唐代的滇越通道,乘火车往西北的云南省去。
其实,一千多年前,河内本属于唐代的岭南道,当时被称为交州,也就是汉代伏波将军马援征服的交趾。唐室有好几次进攻现属云南省的南诏,便是从交州出兵的。难怪,曾经统治过越南的法国,它20世纪初期的好几位汉学大师,如马伯乐(Henri Maspero,1883—1945)、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等人,对马援将军以及安南(越南的古称)与广西和云南的交通路线,都那么感兴趣,发表过不少的专书和论文。他们的兴趣,看来不只是学术研究那么单纯。
南宁通河内的铁路,早在20世纪初即建成,法国人还参与其事,但自从中越边界多事以后,就一直关闭着。所以,我决定还是先到梧州去。不过,从柳州到梧州,也没有铁路。我只得乘搭长途汽车了。这是我回内地以来,第一次乘坐汽车旅行。
柳州到梧州的班车还不少,甚至还有一种晚上开行的“豪华旅游车”。但晚上行车,看不到沿途的风景。我还是选搭了清早7点的那班普通班次汽车,和其他乘客挤一挤。
车上没有我想象的拥挤。一排三个人的座位,远比火车的三人座窄小,但我那排只坐了两人,反倒宽敞舒服。不过,国内百姓穿得简朴,我又一次自觉自己穿得太“好”了,太引人注意,决心下回来,一定要好好“改善”。
从柳州到梧州,沿途都是山区道路,一边是山,一边是水。车子乘渡轮越过柳江后,整个早上,便几乎一直沿着一条河的右岸,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奔驰。这一带的风景,非常秀丽。小河旁边,经常出现翠绿的小沙洲,牛群在草地上吃草。或许因为早上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清凉,空气清新,没有人烟的污染。到了中午,司机把车开到路边一家无名的餐厅,让大家下车吃饭。
这家无名餐厅,显然是司机相熟的一家人开的。司机和跟车的径自走进里边的一间“雅座”。一名看来像店主女儿的女孩,马上过来敬烟、上茶、摆好筷子,再过一会儿,便端上几样热腾腾的炒菜。我们十来个乘客,则挤在破陋的厨房门边,点菜买饭。
我见到菜单上列了密密麻麻的五六十种菜名,有糖醋鲤鱼、清炖全鸡、鱿鱼、海参,等等,心想内地乡下也吃得不错啊。但后来才知道,那是婚宴菜,要预订的,平时不备。平时有的,便是几样时蔬,清炒或炒肉,不然就是面条或包子,而且价钱不便宜,动不动要三四块钱,照内地的标准是很贵的了。店主人显然想把我们这些路过的旅人,狠狠地“砍一刀”。怪不得,车上另外三十多个乘客更聪明,早有准备。他们都走到树下乘凉,或者打开自己的小提包,取出自己带来的干粮充饥。
四
下午5点多,车子开抵梧州港附近。正好有一班船,将在晚上7点左右,沿广东的西江,开往广州。梧州是华南的蛇仓,畜养各种各样的蛇。香港人爱吃的蛇,不少来自梧州。但我对蛇有天生的恐惧,梧州又没有我特别想看的地方。我决定当晚就乘那班夜船,回广州去。
我到得太迟,只剩下最低一级大统舱的船票。我想,试一试内地大统舱的滋味也不错。果然,那滋味是很令人难忘的。一走进船最下一层,便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味道,冲鼻而来:有床铺的发霉味,有尿味,还有鸡粪味。原来,在这大舱的走道上,不知是哪一位乘客,摆放了一笼笼的小鸡,准备运到广州去贩卖。
大统舱的卧铺,分上下两层,密集在走道两边。而所谓卧铺,只是在一块硬木板上,铺一张发黄的草席,真是名副其实的“硬卧”。
当晚,印象最深刻的是这艘船上的买卖活动,简直比资本主义国家的市场,还要活跃和频密,而且很有创意。船在傍晚开行后不久,播音机就传出一段清晰动听的粤语广播:
“各位旅客,大家好!晚饭时间到了,我们船上的全体工作人员,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盒饭。今晚的晚饭有排骨饭和焖鸡饭,每盒只卖两元。凡是需要用饭的旅客,请您准备好零钱,我们的工作同志,很快就会把盒饭送到您的面前。请注意,请准备好零钱,在您的铺位上等待,盒饭马上就送到!”
这真让我感到很新鲜。不久,果然有三四位工作人员,提着篮子,来到大统舱,四处推销。他们都很和气,很卖力地在推销盒饭,十分敬业。我也买了一盒。
卖完盒饭后不久,广播又来了,这回卖甜品——番薯糖水。又一阵热闹忙碌。到了晚上10点多钟,又卖消夜——猪肉粥和炒面。一整个晚上,播音机几乎没有停过,不停地在推销食品,或牙膏等日用品。偶尔停下来时,则播放香港的粤语流行歌曲,娱乐旅客。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这艘船施行集体承包制,多赚的钱,员工可以分到奖金。难怪他们都那么卖力地为游客服务。
西江是条内陆江河,没有什么波浪。大船行驶在江上,平稳极了,甚至经常感觉不到船在移动。那晚,我就在西江上熟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抵达广州的大沙角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