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铤而走险

免疫疗法真的可以治愈癌症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游《游山西村》

一、癌症能治愈吗

2019年11月1日，北京国际机场，一架飞机缓缓下降。“咚”的一声，飞机落地。这一次，卡尔·朱恩（Carl June）受腾讯科学WE大会的邀请，来中国分享免疫疗法的最新进展。

这一天，70万外地人也乘坐各种交通工具，进京求医问药。在北京大学肿瘤医院附近，有一片破旧拥挤的平房区，外界称之为“癌症旅馆”。癌症旅馆是中国癌症患者人数急剧增加的一个真实缩影。由于医疗资源不均衡，五湖四海的癌症患者，涌向全国最先进的医院。但异地求医，意味着更大的花销。对患者来说，便宜是首要的，因为要省下钱治疗。他们在这里等待：等待挂上号，等待一张床位或一份有希望的治疗方案。在这片癌症旅馆里，传出来的有时是病痛呻吟声，有时是“呜呜”的哭声，有时是争吵声……在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困惑：癌症能治好吗？

2019年11月3日下午，距离“癌症旅馆”不远的北展剧场，腾讯科学WE大会隆重开幕。这个大会无关商业竞争，只讨论前沿的科学与思想，只关心人类的未来。在环形大屏幕上，写着一行大标题：第一种能治愈癌症的疗法。

癌症真的可以治愈吗？

在大屏幕下，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爷子。他就是朱恩，许多中国粉丝称他为“六爷”。当“六爷”开始演讲时，场下立马安静下来。“在这里，我向大家分享一个故事。这两张照片中的小女孩叫作艾米丽·怀特海（Emily Whitehead），分别摄于她接受免疫治疗后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如今，她已经无癌生存7年了，她真是个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照片中的艾米丽，头发中长而微卷，眼眸纯亮如星，笑得很甜美。让人难以想象的是，8年前的她，正面临着一场惊险而魔幻的生死考验。

2010年，艾米丽刚满5岁，眼神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她充满能量，喜欢在院子里肆意玩耍，狗狗常常陪伴在侧。然而，变故却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显露出来。艾米丽身上开始出现瘀伤，母亲卡里以为是她贪玩撞伤的，没有在意。艾米丽在刷牙时，突然哭了起来：“我的牙齿流血了。”

最初，卡里认为这只是牙龈出血，没事的。然而，一天夜里，艾米丽哭着醒来：“妈妈，我的腿好痛。”卡里和丈夫汤姆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夜将艾米丽送至家附近的急诊室。在这个暖风轻抚的五月的夜里，噩耗如同平地惊雷——艾米丽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生命真的很无常。

从2010年至2012年，艾米丽接受了2年的标准化疗。从5岁到7岁，那些本应该阳光灿烂的日子，却不得不面对难以想象的痛苦。化疗带来的呕吐、恶心、瘫软、脱发、腹泻……让人虚弱不堪。当她睁开双眼，全是灰色暗白的天花板，连呼吸都是药味。艾米丽如同人鱼困于鱼缸，无法摆脱，不知所措。

艾米丽一家充满了困惑：化疗真的可以治好白血病吗？

二、治愈癌症成为社会需求

回溯到1947年夏天，在波士顿儿童医院的一个地下室里，霉味和化学试剂的味道混杂其中。西德尼·法伯在盯着显微镜观察白血病标本时，脑海突然灵光一闪：“血液中的白血病细胞可以计数，如果在血液中注入一种化学药品，那么通过计算白血病细胞数目岂不是可以知道药物是否有效？”

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可测量的。

从有了这个科学认识起，法伯再也不想待在地下室。他想跳到楼上的诊室，测试化学药品对白血病的药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用什么化学药品来杀伤白血病细胞。

白血病是在100多年前被发现的。1845年，魏尔肖在显微镜下发现：“血液化脓”的患者，白细胞失控增殖，血液颜色变浅。他将这种病命名为白血病，意为“白色血液之病”。这是人类首次描述癌症的特征——细胞恶性增殖。1858年，魏尔肖提出细胞学说：“一切细胞来自细胞。”即细胞都是由原有细胞分裂产生的。自此，人类对癌症的研究进入了细胞时代，因为癌症是一种源于细胞的疾病。

但此后100年里，人类对白血病依然束手无措。白血病仿佛疾病家族中的“孤儿”：外科医生抛弃它，因为无法对血液开刀；内科医生也抛弃了它，因为无药可救。

白血病真的无药可救吗？这个问题引导法伯发现了一个现象：人缺乏叶酸，就会贫血，而补充叶酸可以让血液恢复正常。法伯异想天开：“给白血病患者服用叶酸，会不会也能让其血液恢复正常？”这个想法引导法伯为一批白血病患儿注射叶酸。意想不到的是，叶酸竟然加速了白血病的恶化，因为叶酸能促进细胞增殖。医院院长知道实验结果后暴怒：“你竟然拿小孩的生命来验证你的想法！你的职业前途还想不想要？”

法伯很自责，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既然叶酸能促进白血病细胞增殖，那么抗叶酸药物能否抑制白血病？”

法伯那颗治病救人的心，在翻滚着。当他眼看着白血病患儿桑德勒就要不行了，就顾不上职业生涯的风险了。1947年12月28日，法伯铤而走险，悄悄地给桑德勒注射了叶酸拮抗剂（氨基蝶呤）。结果令人难以置信，桑德勒的白血病细胞计数很快下降。法伯很激动：“骨髓活检看起来那么正常，让人恍惚以为可以‘治愈’白血病了。”随后，法伯治疗了16例白血病患儿，其中10例有效，5例患儿在治疗后存活了4~6个月。这个数字看起来不显眼，但在白血病的历史上，是划时代的进步。

法伯打开了一扇门：癌症是可以用化学药品来治疗的。

不过，这扇门很快又关闭了。几个月后，桑德勒的癌症复发，很快便离开人世。其他患儿也出现类似的情况，白血病缓解几个月后，最终都出现了复发。法伯屡败屡战，希望找到更多的化学药品来治疗癌症。他开始联系玛丽·拉斯克等人，组成游说团，呼吁政府投入资金，全面地研发化疗药物。他们梦想着，像青霉素歼灭细菌一样，让化学药品也能歼灭癌症。

1969年7月20日，“阿波罗11号”宇宙飞船在月球着陆。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表面，向全人类宣布：“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这一年，法伯和拉斯克为首的游说团在《纽约时报》刊登整版广告。标题占据版面的2/3，醒目地写着：“尼克松先生，您能治愈癌症。”标题下写道：“我们就快找到解药了，只缺送人上月球的那种决心、资金和计划。”

自此开始，治愈癌症成为了社会公众的需求。

法伯等人的游说最终坚定了政府向癌症宣战的决心，美国于1971年推行《国家癌症法案》。该法案吹响了人类向癌症宣战的号角，美国正式将抗癌上升为国家战略。在大量资金和人才的支持下，化疗药物陆续用于临床治疗。最终，法伯被誉为“现代化学疗法之父”。

如今，得益于化疗药物的发展，白血病的5年生存率已经超过70%，有些类型的白血病甚至超过90%。罹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儿童，已有85%可以在标准化疗中长期存活，即便如此还是有15%的患儿被幸运之神关在门外。不幸的是，艾米丽恰恰属于孤立无援的这一部分。

化疗通常只能延长寿命，那有没有一种药物可以治愈白血病呢？

三、T细胞的威力

1975年，就在法伯积极推动“癌症登月计划”之时，朱恩从贝塞斯达海军学院毕业。他也开始关注到“癌症登月计划”，但他隶属海军，研究方向得以国防为重。最初，朱恩研究疟疾和艾滋病等传染病，后来转向骨髓移植领域，以应对核战争的威胁。当时，骨髓移植被用于治疗白血病，原理是：骨髓细胞中存在一种“特种兵”——T细胞，它能够破坏外来入侵者和癌细胞。

T细胞是抗癌免疫反应的主力军，但它也有可怕的不良反应。朱恩目睹了很多患者死于移植物抗宿主病——移植骨髓中的T细胞对宿主发起攻击，引起器官衰竭。这促使朱恩产生一个新想法：“T细胞的威力比白血病细胞更强大。”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像一道“闪电”：“能否利用T细胞来治疗白血病？”

此后，朱恩开始改造T细胞来对抗癌症，这种技术叫作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免疫疗法（chimeric antigen receptor T-cell immunotherapy, CAR-T免疫疗法）。这其中，最关键的一步是改造T细胞，给T细胞安装上“导航系统”，使其可以识别出癌细胞的特征，并进行精准击杀。由于朱恩隶属海军研究院，资金来自国防部，其研究重点是传染病。朱恩只能先研究艾滋病，等机会成熟了再应用于白血病治疗。就这样，朱恩开展了人类首个CAR-T试验，用于治疗艾滋病。

命运无常，1996年，朱恩的妻子辛西娅得了卵巢癌。他拼尽了全力，依旧无法从病魔手中救出爱妻。当生命中的挚爱永远离开时，朱恩感觉心如刀割。他决定转换研究方向，全心研究癌症，推进CAR-T技术临床转化，治愈癌症。

命运啊，总是充满了各种意外。朱恩抱憾于妻子，却意外地改变了艾米丽的命运。

2011年10月，艾米丽的癌症首次复发。2012年2月，艾米丽的癌症再次复发。经过两轮化疗以后，艾米丽的双腿都发生了坏死性筋膜炎，差点要截肢。医生坦陈：“所有标准的治疗方案都已经尝试，没有办法了。”病情反反复复，让人痛到怀疑人生。对艾米丽来说，既害怕癌症，更害怕癌症复发。

癌症让人恐慌不安，癌症复发更是让人不知所措。

艾米丽一家不想放弃，便到宾夕法尼亚儿童医院征求第三方意见。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朱恩。当时，朱恩正在开发CAR-T疗法，但这个疗法未经美国药监局批准。这意味着，医生无法给艾米丽使用这个新疗法。

由于艾米丽体内的癌细胞还在疯狂增长，她不得不回到当地医院，接受另一轮强化化疗。这勉强延长了三周的生命，但艾米丽过得十分痛苦。医生建议临终关怀，但父亲汤姆爱女心切，无法接受这个建议，“这根本没有道理！”

时间不多了，艾米丽一家人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焦虑不安：“除了化疗，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四、小女孩历险记

在无路可走时，铤而走险也是一种选择。

2012年春的一个星期天，艾米丽一家再次来到宾夕法尼亚儿童医院。他们和朱恩展开了一场揪心的谈话，选择迫在眉睫。“我们需要尝试一些新颖的和前沿的技术。”朱恩目光如炬：“这是一个一期临床试验，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毒性反应。但现在该是下决断的时候了。”命运就是这样，选择或不选择，都有风险，都要付出代价。

即使谈话时是个阳光灿烂的暖和午后，卡里和汤姆还是觉得心如冰窖，但又有一簇火幽幽点燃。时间慢慢地烹煮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好像从冰窟窿里边烧起来了。这种能量驱使艾米丽一家在周一早上，再次抵达医院。

最先进但未知的疗法，能带来最大希望的同时，可能也会让人坠入绝望的深渊。在如此纠结难耐的境遇里，是生存还是毁灭？关乎艾米丽生命的那一根细线，卡里和汤姆紧紧地拽着，而线的那一头，却拼命地向黑夜中坠落。经过数次交谈，这个家庭决定把生命之线交给朱恩。

就这样，艾米丽成为全球首位接受CAR-T疗法的儿童患者。朱恩团队抽取艾米丽血液中的T细胞，通过基因改造，装上“导航系统”，使其像导弹一样精准歼灭癌细胞。2012年4月，定制的CAR-T细胞从输液袋中慢慢地输入艾米丽的身体内。

就在大家准备欢庆命运的指针即将跨越晨线，迎来黎明时，命运却调皮地跳到了昏线，再次将艾米丽一点点逼向黑暗。

艾米丽对CAR-T细胞疗法产生了强烈的不良反应，她开始高烧、发抖、血压骤降、休克。她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并因呼吸困难，接上了呼吸机。死亡的黑暗逐步蚕食一切。病房里超级安静，只剩下“滴滴答答”各种仪器运作的声音。医护人员们一筹莫展，只能窥见他们被灯光拉长了的绝望身影。

CAR-T细胞疗法究竟产生了什么毒性？

生命危在旦夕，医生们紧张地分析艾米丽的血液。在艾米丽的血液中，多种细胞因子大量产生。细胞因子是由免疫细胞分泌的“化学武器”，当这种活性物质疯狂产生时，后人称之为“细胞因子风暴”。免疫系统仿佛点燃了大火，试图歼灭癌细胞。原本，清除癌细胞和感染是免疫系统的日常工作，但免疫系统过度暴发就会伤害人体。此时，医生知道毒性症结所在了，但面对如此风暴般的不良反应，即使做了很多尝试依然无效。

艾米丽的状态急转直下，全身多个器官出现衰竭，时间所剩无几了。经她父母同意，最后的决定是放弃心肺复苏。艾米丽比任何时候都接近死亡，但这位爱哭贪玩的小女孩还在挣扎着多活着一刻。

窗户外边的天渐渐暗了下去，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朱恩一直没有放弃，他对着艾米丽的化验单，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为什么白介素-6会急剧升高？它是一种调节免疫和炎症的细胞因子。如果我们抑制它，是否就能降低免疫毒性？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纯粹就是一种偶然。”朱恩医生回忆道，“我女儿得了一种病——幼年型类风湿关节炎。2009年临床免疫学会，我碰巧认识日本科学家岸本忠三。他发明了类风湿关节炎的药物——托珠单抗。”由于女儿的病情，朱恩一直对托珠单抗保持关注，它抑制的正是白介素-6。

这个偶然的发现或许能拯救艾米丽的生命。

五、翻滚吧，肿瘤君

此时，艾米丽危在旦夕，大家都在和时间赛跑。在朱恩的紧急沟通之下，医生快速制订了托珠单抗的给药计划。当天夜里，随即开始实施。托珠单抗开始在艾米丽的身体里发挥作用。命运的指针再次在晨昏线边缘摇摆，向处于重度昏迷的艾米丽发出了生命的邀请。

渐渐地，托珠单抗平息了艾米丽的细胞因子风暴。一周后，艾米丽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随后的检测结果显示，她体内的癌细胞竟然完全消失了。医院护士都惊呆了：“在重症监护室里，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患者像艾米丽一样，病得如此严重，却又恢复得如此之快。”

在那个暖风轻抚的五月天里，艾米丽的床边站了许多护士和医生。他们在鲜花中为她歌唱，艾米丽的睫毛微颤，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再次映入众人的眼帘。艾米丽在生死交叠的边缘，顺利来到了生之彼岸。这一天，刚好是艾米丽的7岁生日。

那个总躺在病床上的小姑娘，逐渐恢复了健康。春天又一次来临了，远方天空青蓝，阳光普照，她又能跟她的小狗畅快游玩。在季节轮回里，她都能望见明年春到，依旧春暖花开。

2017年7月12日，美国药监局就诺华CAR-T细胞药物的上市申请进行投票表决。这一天，对艾米丽而言，是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她是世界上首例接受该免疫治疗的儿童，已经无癌生活5年了。在这个能够决定CAR-T药物能否上市的关键时刻，艾米丽一家来到了评审现场。最终，评委们以10∶0一边倒的投票结果，一致同意该免疫疗法上市，用于治疗晚期白血病的儿童和年轻成人患者。

这个决定开启了治愈癌症的时代新篇章——真正有生命的“活药物”。

这种“活药物”在血液中长期游动，逮住一个癌细胞，就杀一个。这正是艾米丽长期无癌生存的关键原因。然而，在CAR-T细胞和癌细胞战斗时，会产生大量细胞因子，甚至引起“细胞因子风暴”，严重时可能会威胁生命。福祸相依，免疫系统是把双刃剑，弱了会患病，强了也危险。靠谱的药物，需要平衡风险和获益。人生亦然，规避风险，平衡获益，才能平平安安。

每个人都是见证伟大历史的小人物，而历史正是由众多普通人的命运拼接而成的。虽然艾米丽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但是她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在癌症治愈以后，艾米丽希望每个与癌症做斗争的孩子都能有治愈的机会。为此，艾米丽一家成立了“艾米丽·怀特海”基金会。

“对我来说，实现9年无癌的经历非常鼓舞人心，我的故事正在帮助世界各地的孩子。”艾米丽明眸弯弯，笑着说，“我们将继续为世界各地的病童筹集资金，希望每一个患者都有获得平等治疗的权利以及获得治愈的机会。不要放弃，只要活着，就有治愈的希望。”那个虚弱爱哭的小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坚强爱笑的小孩。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2022年，已经是艾米丽无癌生存的第10个年头。如果患者在治疗后5年没有复发和转移，就是“临床治愈”了。一次性给药，实现临床治愈。这种治疗手段的诞生，预示着改写生命蓝图的时代已然来临。

每当艾米丽一家人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其乐融融时，艾米丽心里会在想：“究竟是什么创造了生命的奇迹？”答案可能是时机、信念、科学、免疫系统以及铤而走险……

其实这样的思考可以追溯到100多年前，也是一位女孩引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