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思无邪生心倦意
御书房窗外的合欢花开得正妍丽,元瑾依旧临窗而坐,身子斜靠在窗棂沿处。
她发丝用黄锦带束在项上,更加衬得清秀面容带些冷俊。
元瑾的下位空了两副桌椅,是墨肃与萧渃的。自墨肃死后,萧渃只伴她读了一年书,就去了御药房潜心跟他父亲学习医术。
元瑾把墨肃所留玉佩藏于书卷一侧,经窗外日光照射,益发色泽白皙光滑,刚中见柔。墨肃的容貌在她记忆中早已变得模糊,心中所存仅剩了对赐死他的愧疚与他冷傲、顽劣的性子。
这十年来每每受了阮重的气,她都想那个唤自己为“元瑾”的肃哥哥若还在,是否会像儿时那般为自己出头?可墨肃终是墨凡的大公子,怕是也会同墨凡一样,若知晓她是女儿身,定会为了大魏国的江山挥剑斩她于马下。
元瑾脊背上因想起梦魇冒出一层细汗,急于想摆脱这个皇帝身份让她心中燃起熊熊火焰。她握紧玉佩,清澈眼眸中一片冰冷,眉毛轻挑,看着讲授治国之道的郑太傅郑飞清。
在郑太傅讲得身心投入时,她把手中论语扔到案上,对年逾花甲的郑太傅冷声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郑太傅立于前方讲案处,看向慵懒托着下颌的元瑾,不知她忽然诵出诗经中的《溱洧》是何意,他反手握书拱手道:“老臣愿听闻陛下教诲。”
元瑾起身,一手束在身后,一手拿起桌上《论语》行至郑太傅身侧,嘴角玩味笑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郑国风气却如此淫乱,女子可随意出言邀心仪的男子去赏芍药花,男子与女子可私下互诉思情。既然孔夫子连《诗经》都解释不通,那朕读这论语何用!”元瑾声音冷起来,把手中书卷扔于郑太傅靴子旁。
垂首的郑太傅看了看脚旁的书卷,略思片刻,便沉声答道:“夫子这是在教导后人要思想纯正……”
然元瑾本意并不是要与郑太傅探讨学问,而是找个由头生气发作,好离开御书房。
她扔完书,立即双手交握束在身后出了御书房,独留郑太傅自言自语。
这些治国之道她从小诵读到如今,却与她无多少相关。纵使她有心代父皇治理好大魏国的天下,做一代明君,可阮重能容得下她多久,墨凡得知她身份后,又岂会容忍一介女流之辈执掌皇权。
十五岁的她只想早些远离朝堂,过回一个真正女儿家的生活。皇城贵气凌人,而她所触及之处皆是冰冷无情的。玉楼宫阙中,她唯一的亲人,生母阮太后,只一心想争权夺位,全然不顾她的委屈与愁思。
回勤政殿的路上,她隐约听见有琴音,初还以为是自己幻想出了阮凌锡那日所谈琴声。
赵忠说,是李满为了讨好她,让进宫的十五个少年在练习女子的舞曲。她想问,阮凌锡是否也在其列,可转念一想,他终归是阮重的二公子,进宫做娈童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
霞光淡去,昏黄的宫灯掌起,尚仪局殿庭中的丝竹声也停歇下来。郑尚宫居在正殿,铜镜朝月映出她老去的容颜,她散下发髻,发丝旖旎滑下白色寝衣。一盏孤灯,悄影窗棂。她入宫已经十五年光景,当初那个令世间女子皆痴迷、文武双全的兆洛王早已不在。
他双十年岁即位,掌管天下不过数年便战死沙场,所纳妃嫔只有皇后阮蘅芜与昭仪李蔷毓。治国辅政才能有阮后,倾城美貌有李昭仪,她这个帝都第一才女也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把这份情意深藏心中。
铜镜上月光粼粼,郑尚宫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长出细细褶皱的眼角,她眉眼本就狭长,这褶皱藏的极深,若不细看便不易察觉。她唇瓣弯起无奈的浅笑,故人已逝去,而她的思念却只能埋藏于心,至死方休。
忽而,殿庭中传来轻微的响动,郑尚宫取了衣裳披上,单手执烛台出了正殿。
月光下,一个名叫络尘的少年正对月起舞。他身姿妖娆柔软比之女子胜三分,起舞娉婷婉约,若说阮凌锡有倾世容貌,却是男子英气不减分毫。而郑尚宫眼前的络尘,虽容貌不及阮凌锡,却身姿、神态更似女子媚态。
络尘一袭白衣在月光倾洒下散出银光,他未束腰带的长袍随他舞姿飞动,兰花指轻掠过玉瓷肌肤的面容,丹凤眉眼生出水光看向郑尚宫。
络尘的美艳让郑尚宫有一瞬失神,却在触到他晕染秋水的双眸时一个激灵还了神来。她素严起面容,呵斥道:“夜已深,你为何不回自己寝宫中,何故逗留此处?”
络尘闻言,水眸飞逝过一丝失望,继而垂首回道:“小人是塞北战场上从胡尔国抓获的俘虏,天性愚笨。今日姐姐们所教,小人尚未学会,只能趁夜练习。”
郑尚宫听到络尘是俘虏,心中也知晓了他为何如此勤奋。大魏国对待俘虏的方式向来残暴,男子被伤残身子为太监充实宫廷、郡王及官员的府院,女子亦沦为娼妓或奴隶。
络尘此番沦为娈童比起伤残身子为太监,尚算留得青山在,等来日皇上厌倦了他们或是得了皇上恩宠被放出宫外,还可过起寻常人家的日子。
想到此处,郑尚宫心中对先帝这一独子的荒淫充满了无奈,亦对眼前这个不过十八年岁的少年充满了怜惜。
她所能做的也只是让这一群少年都尽获元瑾宠爱,早些得了恩宠被放出宫去。毕竟他们不是女子,无法受封位分,永留后宫。
她把烛台置于殿庭的石案上,临近石案美人树上的绿叶被昏黄舞动的烛焰映出暗沉的枯黄绿。她细心指点着络尘舞姿,二人的身影在沥青宫砖上渐渐拉长。
尚服局在李满的指令下,把平日里妃嫔专用的蝉翼纱、软烟罗,霞影纱等锦纱缎,裁制了十五件男子长袍送到李满的住处,让他察看。
李满的徒弟叶褶看着案上琳琅满目的丝滑薄透男子衣袍,不明地问李满,“师傅为何要让这些公子们跳女子舞曲,却做男子装扮?”
李满膝下无子,对叶褶心存父子情意,故事事皆不隐瞒叶褶。他对着叶褶的脸啐了一口,捏起兰花指点着叶褶,怪嗔道:“你懂甚!若皇上喜那些女子媚态,陈大人何苦送这些公子们入宫。皇上早看腻了那些莺莺燕燕,图的不正是男子作媚态的新鲜劲。”
叶褶把李满的话皆记于心中,他面带讨好地捧起桌上的茶:“小的愚笨,累师父费了口水。”他说着弯下腰身,把茶盏双手托于项上。
李满面带笑意地接过,尖起嗓音道:“本大人即收你为徒,就等着你给本大人养老送终。往后多些眼色,好好摸清主子的喜好,早晚有你发财的门路。皇上年少气盛,日后多的是讨好咱们的大人。”
叶褶恭谨着,连连称是。
艳阳高照,御花园的湖心亭一片忙碌之景。宫人皆在李满的指挥下垂首做着手上的事,眉眼间却带着对这次宴会的好奇。
那十五个以娈童名义入宫的少年,三个月来,首次与皇上见面。
尚仪局的姑姑们花了两个月之久的时间调教他们,可尚仪局终日宫门紧闭,只有丝竹声飘过高高的宫墙飘至众人耳中,这些娇媚若女子的少年舞姿,旁人一直无法得见。
但宫人们从李满喜色外溢的面庞判断,能令以挑剔出名的中常侍大人满意,定是惊于天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