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逃情
风壮雨势,雨借风威。今天的雨啊,是越下越大。
一辆银白色的比亚迪孤零零地行驶在大路上。本来周一车就少,再加上已然入夜,这茫茫天地间,竟好似只剩这一叶小舟,无助地在夜海中飘零。
好在……
“前面小心一点,注意点儿旁边,高架上会下来车。”
“前面来车了,远光灯调一下,你也给他鸣一下笛吧。”
“左边有条小路可以走,不过这么晚了,咱们还是走大路吧!”
“啊小心,前面有行人!”
“那边有俩摩托车你看到了吗?他的车灯不是很亮……”
明明是在这凄风苦雨的夜晚行车,但耳边始终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不停地在提醒自己需要注意的东西,这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柯易很是受用。
“我家离我妈家还是很远的,我是靠近我们学校买的房。”
“我下午打车来的啊!”
“驾照?本确实是已经有了,但……”
行车安全的时候,这位温柔的声音还会跟他唠家常。
千万不要小看这像是打发时间的谈话,在不影响行车安全的情况下,如果不聊点儿什么,驾驶人员会很容易困的。比起酒驾,其实疲劳驾驶才是很多交通事故的最大诱因。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紫宸学府。”
终于,在其实过了很久,但根本感觉不出很久的时间后,银白色的比亚迪终于停了下来。
“终于安静了啊!”
停稳车后,柯易装模作样地说道。
“嗯?你嫌我烦?”
还未解开安全带的田希然斜着眼看向柯易。
“噗,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能说!这可和在山水景苑的某位老师大不一样啊!”
虽然享受了一路,但到达目的地后,柯易却“过河拆桥”。
“你……”被这么说,田希然当然不能接受,她立刻反驳道:“我只是怕某些人技术不行,害人害己罢了。”
“且。”
柯易不屑地一笑。
“诶等会儿。”
看见田希然解开了安全带,柯易神色立刻恢复了正常。
“你把伞带上吧。”
他将伞递了过去。
“前面就是楼道了,不用了。”田希然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点儿路也是路啊!我车上有伞呢,你穿这么薄——诶?我是不是见过你这身?”
将伞放到副驾驶的脚下,柯易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
他不提还好,一提,立刻勾起了田希然惨痛的回忆。
柯易不是傻子,他看见刚才还温温柔柔的“副驾驶”脸色突变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蠢笨。
“咳咳,那什么,我是说,挺好看的,额,打上伞吧,不要被最后这点儿路打湿了衣服。”
田希然是想说点儿什么的,可是,还没张嘴,就被柯易用这句话堵了回去。
“今天,谢谢你了。”
准备下车前,田希然又说出一句。表情略显不自然,但好在,她还是直视着柯易。
“该我谢你。”柯易轻轻一笑,“谢你这一路,保驾护航。”
“啊?”田希然面露疑惑,“你不是还嫌我烦嘛?”
“嫌你烦和谢你,并不冲突啊!”
柯易嘴角向上,笑出了声。
“哼。”
留下一句冷哼,田希然拿起伞就出了门。
待旁边传来关门声后,看着渐渐远去的倩影,柯易笑着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打着伞的蓝色连衣裙女孩儿已经走进了楼道,可看着还在原地的比亚迪,她还是停下脚步,给他招了招手。
“这妞是真不记仇。”
又在车里无奈地摇了摇头,柯易轻声吐槽了一句。
终于,那道倩影消失在楼道内,这个风雨中的比亚迪,再次只剩柯易一人。
“哎。”
可能是突然的冷清让他有些不适,没有立刻准备离去,他只是又往副驾驶瞟了一眼。
“嗯?”
那本绿色封皮的《林清玄散文精选》,静静地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还真给我留下了?”
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弯腰将其拿在手中。
“不过也对,毕竟班都没上忙活了一天,这也算是唯一战利品了!”
说着,他又随意地翻开目录。
“多少年都没看过书了啊!”
感叹一句后,突然,他的眼神却锁定在了一个醒目的标题上。
“嗯?《逃情》?”
……
虽然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但暴风雨还是打湿了她的衣衫。
走上楼后,打开门,田希然刚放下那把漆黑色的雨伞,就立刻走进了浴室。
今天下午的一切都很突然,甚至说,这三天,一切,都很突然。
这三天发生的很多事,她其实都不知道她做的到底对不对。
因此,她急需一次复盘,一次彻彻底底的,对她这三天所作所为的一次复盘。
她前半辈子的人生路走得这么顺利,母亲给她树立的复盘习惯,绝对应居首功。
将略有沾湿的衣服脱下,她缓缓地打开了淋浴。
闭上眼睛,她体会着冒着热气的水从头到肩,从肩到背地缓缓滑下。
水珠贪恋地浸润着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而只有在这时,这位二十六岁的语文老师才能真正地放空一切。
“对,或者不对,重要么?”一个声音率先问道。
在这位语文老师的内心里,她开始自己与自己下棋。
“那你说什么重要?”
坐在左边的,一袭白衣像个仙子一般的“田希然”,落子发问道。
“是否遵从本心。”
右边黑衣劲装,眼神锐利的“田希然”回答道。
“尘世之路,不可踏错一步!你从小到大半辈子安稳,不都得益于你父母为你的辛苦筹谋?现在的你,居然还要问对与不对重不重要?”
握着白棋下了一记狠手,白衣田希然厉声发问。
“可那虽是父母的筹谋,亦是我出于本心之举。我已经二十六了,父母也老了,试问今后的大事还能桩桩件件只依赖于父母?”
“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白衣仙子气势不减。她指了指眼前已然布满小半局的棋盘。
“他先是捉弄你,然后害你在父母面前被误会,今天,你居然为了他而去欺瞒你父母。甚至于,你,你知道你下午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吗?”
白衣仙子面色冷峻,言语犀利。
“我跟他说了什么?无论我跟他说了什么都是我心中所想。我那么想,我便那么说了。”
黑衣侠客不落下风。
“你,哎,我知你心善,换了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和你一样,在他如此对待你的情况下,还能宽恕一切。”
“是么?真的只是因为我心太善么?你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还愿意将他室友的电话给一个让他难堪的人,需要顶着多大的压力么?你知道今天下午明明已经察觉出是被设计了,却还是选择返回,需要多大的格局么?你知道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偶然和巧合,而需要主动去面对我爸的盘问,需要多大的勇气么?田希然啊田希然,你真的不要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些你根本看不出来的小事,体会不到的情感,他需要付出多少,你真的知道么?”
“你……”
白衣仙子终于语塞。
“虽然我对他第一印象确实不是很好,但是,我脖子上面是会动的脑袋,胸膛里装的是红色的心,血管里留的是有温度的血。他究竟是为了应付我还是真的不希望我夹在相亲局里为难,我能看不出来吗?”
“你,你真会为他着想。”白衣仙子低声道了一句。
“我难道就应该只想着自己么?”
……
多年都不知书为何物的柯易,今天居然真的看了进去。也或许是这三天的经历真的让他心有所感。看着书中林清玄描绘的境界,柯易竟然也出了神。
“逃?你真能逃得掉?”
白衣书生羽扇纶巾,拿扇子指了指面前的叫花子。
“我逃了么?”
穿着黑色粗布衣,又缝了不少补丁的叫花子,气喘吁吁地回头问道。
“骗的了别人,你能骗的了自己么?”秀才轻轻一笑,“把话说得那么好听。什么‘经过分析,觉得不合适’,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们这些读书人的腔调?”
白衣秀才俯视着比他低一头的叫花子,一脸不屑地讥笑道。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叫花子顽强抵抗。
“男女之间最大的骗局便是如此了。”书生收起笑容,正色道:“‘我们不合适’,‘这也是为了你好’‘我不想耽误你’,都特么是屁话!说这些话的人,你们最真实的目的,还是想‘逃’罢了!”
“可是‘逃’,就一定错么?”
叫花子反问道。
“这句话还有点儿水平。”书生徐徐地扇了扇扇子。“或许,你是认为你忙于事业,抽不出时间;或许,你认为你和她没有共同语言;或许,你真的只是心里还没有做好生命中突然出现‘另一半’的准备。但是,你不可否认的是,你只是想逃。”
听见他这么说,叫花子笑了。“你继续说,我听着。”
“久米仙人为了逃情,靠着苦修硬是得道。可结果呢,只是偶然看到了浣纱女足胫甚白,便为之目眩神驰,跌下云头,神通尽失。你呢?今日之事才哪到哪?你缘何去而复返,陪她逢场作戏呢?”
“我是个男人,虽然衣着粗陋,但我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不出手,她便会死么?”
“你能不能有点儿同情心?”
叫花子终于张口喊道。
“你知道下午在那种情况下跑出来,她有多尴尬吗?”
“哦?那你在江南小筑的所作所为,就不怕人家尴尬了?”
书生不急反笑。
“你……叫花子口拙,吵不过你们读书人!”
“只是没理罢了。”
“我怎么没理了,你就占理?”
叫花子柯易已经面红耳赤。
“你要想逃,你有本事就连那个号码都不要给;你要想逃,下午发现了他家的陷阱,你就该扭头便走;你要想逃,哪怕下次来了个张希然,李希然,你有本事就也和在江南小筑一样,人店家估计还会感谢你给人家当托儿呢!”
“你,我,她……”
叫花子已经急地报起了人称代词。
可就在柯易怎么想也想不出反驳的话之时,突然间,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只因你太美,baby……”
还没看清来电人是“田伯光”,神思不宁的柯易便接了起来。
“喂?”
“那个,是我,有备注吧?”
刚才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
“哦哦,有。”
柯易又看了眼那个“田伯光”,只不过,他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个奇怪的形象。
“到家了么?”
“到,到了。”
“我看见了,你车还在楼底。”
刚从浴室出来,穿上睡衣的田希然站在客厅,看向了楼下。
“额。”
柯易已经开始后悔看那本破书了。
“下午不是说好重新来么?正好,我妈说我欠你一顿饭。”
田希然的睡衣,是黑色的。
“啊?”
没敢问出“咱俩谁欠谁”这个问题,柯易不知该怎么回答。
“还是江南小筑么?你有什么意见?”
“还逃么?给店家当托儿啊!”
不知为何,听了田希然的话,柯易脑袋里突然传出了书生的声音。
“咳咳,不逃了。”
“嗯?”手机里的田希然问道:“什么不逃了?”
“额,我是说,明天中午,江南小筑,不挑了。”
……
放下手机,柯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逃,便不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