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半影
K躺在湿冷的仓库里。肮脏的皮夹克积灰落尘，全失了水光粼粼的亮色。他躺倒在了黑麦池中，身左高高摞起的大头菜四散滚落在地，触碰到他的手和肩头。K张着嘴，看着阴暗的天花板。斑斓的凹凸刻纹如同空间的波浪，在他眼中漫无边际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K感到口渴，感到饥饿，他于是坐起来，抓过身边的大头菜，大口地啃起那一棵沾有泥土的大头菜来。一股恶心感从身体中升起，使他干呕起来。他于是踉跄地站起，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伸头喝起凉水。
K低着脑袋扶着厨房设施往回走，刚到门前，却突然被一脚踹倒在地。
“养育之神伊西丝用镰刀收割养分养育生命。她所用的镰刀与死神的镰刀实际是同一把。生机之镰，死是它的暗面，生是它的明面。拥入影的人才能掌控它，没入影中的却又会摸索不到生机所在。”
“你在，你在说什么？”K因疼痛狰狞着面容，咬着牙问面前这个陌生人。
“但是现在又有新的情况需要考虑。混沌把镰刀实在的那部分给了我，但我既不是影的一员，也不是纯粹现实的一份子。——我是半影者。至于你，”因特沃特走近K，将白镰刀的长柄底端戳在他的腹部，“你还没被影吞没，真是个奇迹。”
K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问：“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吧，告诉，咳咳咳，告诉我。”
“你是受选者，因罪恶或心性获得了白巫女的青睐，要么死于影，要么拥抱影，但你都没做到，你成了一个被撕开的人，灵魂分为两块，一块被影裹缠，一块留存现世。”
K皱着眉头端详着因特沃特，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你也是某某教某某派的信徒吗？”
“无神论问题可以以后再谈，现在还是让我们专心于你值不值得活着这个问题。”因特沃特说着，将白镰刀拿起放到背后。他的腰上系有一个精钢打造的环带，环带背后斜镶有一个漏斗状的大圆筒，使镰柄可以容易地滑落其中。镰柄头粗尾细，加上有着数个竹节般的关节，自然被固定住。通体白透如玉石的竹节镰，被反射着金属冷银光彩的精钢铁筒所包裹，如同于玻璃碎块中发芽生长出了翠枝，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生硬观感。
K从地上爬起，又回到了厨房水槽旁，打开水龙头，使冰冷的水浇在头顶。他就这样任由冷水浇下许久，才重新清醒，并在一阵颤抖后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你所说的那什么巫术毁了我。你们对我的大脑动了手脚，就像那些卖聪明药的人一样，让我的噩梦非常清醒真实，醒来却像个行尸走肉。我的耳朵听到了太多动静，那些该死的声音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简直就像是贴着我的耳朵说出来的一样。”
因特沃特饶有兴趣地看着K，听着他的牢骚，就像在动物园看野生生命雀跃地活动起那份与人相似的生机时的人所会做出的并不真正亲切但慈善的表情与目光一样。
“你不该活着的，你简直像个半神。我在和白巫女分别前，为她去边际城做了最后一件事，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位沾染了影的人，他就像那些在阳湖城枪击事件中愿意拿孩子为自己挡枪的成年人一样，整个灵魂都被金钱和物质欲望腐蚀掉，以至于根本无法堕入影世界，因为他已经是完完全全受现世界支配的行尸走肉了。”
“哈哈，灵魂，得了吧。”K不屑地答复着，“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神经兮兮的家伙最爱这个称呼。可哪里见到过？灵魂，多好听的谎话，就像阿努比斯称量心脏一样可笑。谁的心脏能比羽毛轻呢？只有想从中渔利的人才会热衷于称道灵魂，好让我们这些肮脏下贱，整日辛苦不堪的狗东西们能有所宽慰。”
“你说的不无道理，我很欣赏你的论断，因此我也很乐意向你分享一个有意思的事情。白魔法中有种塑造有魂之物的秘术。我当然不会这种东西，但是白巫女对此了然于心。她告诉我只有生而有魂之物——也就是人——才能为塑造之物制作记忆。她可以把死人复活，并且让复活的人认为自己是一个在幸福中长大的顽强优秀的人，认为创造它的人——白巫女——是最为珍惜的伙伴或亲人。但是这样一个可以被认为拥有灵魂的再造生命，却无法像创造它的那个人一样去提供足够用来创造出它的灵魂碎片——也就是记忆，方便理解来说的话。只有原初便拥有灵魂的人才能创造一个有瑕的有魂之物，有魂之物自己无法创造另外一个有魂之物，即使你强制那样做了，你所得到的也只会是一个非常残缺的灵魂容器。因此，我愚蠢的受诅咒的朋友，人其实是最精密的灵魂容器。
“至于你，我以为你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了意志，没有了思想，也就是没有了灵魂的空壳，一具会动的需要进食的尸体。显然你并没有，这真的很有趣。对现世没有牵绊的人会被影吞没，他们的灵魂会化作影世界的养分，他们的意志，思想，情绪，乃至肉体皆不复存在。倘若你是个见钱眼开的拜金教徒，单单只是钱币落到地上的响声就能让你的身心感到愉快，只是瞧一瞧金币惹眼的闪亮就会感到自己的心已经飞上九霄，那影反而吞没不得你的灵魂。倒不是因为你把她保存得很好，你只是早已经失了她罢了。然而你看起来并不是那样，但你又没有堕入影，这真是怪事。”
“虽然有点难以接受，不过你说的蛮有意思的。我想，也许换个地方聊天会更好。”K边说边从厨房中走了出来，来到过道，“我有点讨厌这里的清洁剂味，有股烧焦塑料的气味。现在几点？”
“七点多钟。我想你需要在白天补觉，你看起来很疲惫。”
“的确，的确是这样。那么，我们离开这座塔？还是去中层酒吧？”
“就在这附近吧，反正我们二人都是不会被注视的影世界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