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讲
文学总论——语言、习俗、宗教、种族——希腊人:他们的历史特征,他们的命运、行为——神话——神的起源
追溯我们西方世界的伟大思想家从古至今的写作和发展历程,一定会是一项有趣的工作。从事这项调查研究的人会首先探究这些人是如何想的,而不是他们如何做的,因为这对心灵、思想和观念(观念包含在行为中)来说毕竟是头等重要的,而且他们的观念已经在其著作中保存下来。书籍能给人带来深层的思索,当它躺在书架上时会显得无足轻重,但实际上再没有比书更重要的东西了。它在作者沉睡于坟墓里很长时间以后,还会激动人们的心灵,此后好多年还会持续施加它的影响。作家不像英雄,不需要别人来给他们罩上光环,他们本身就是发光体。今天提出的思想观念,今天出版的小册子,可能是早在世界诞生之初就产生影响的那些思想观念的光华重现。我们对它的历史感兴趣,因为这种思想观念与我们同在,而且在我们死后它还会存在下去。
我们很难把这一代人的思想框进一种完美的理论,因为实际上,它和除星星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有关联,而且这些事物也不能用理论来归纳。一代人的思想至少是不完美的,因为虽然太阳系相当完美,但它是否围绕其他星系转动,目前尚有疑问。因此,任何理论实际上都不是十全十美的。不过,我们不是要把这一现象理论化,要想了解它,我们必须自己去做一些事情。我们将会看到这种伟大的思想意识,承载着奇异的文学诞生景象,将自身划分成几个常规阶段,而我们将从希腊历史上发生的真实事件,来开始我们的研究。
希腊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800年,也就是说距今差不多有三千六百年之久,但并不是说他们的历史真的有那么古老。希腊的最初居民是些什么人?或者他们是否就是某些人称为格莱西人(Graeci),另外一些人称为古希腊人(Hellenes),而我们叫作希腊人(Greek)的现代民族?当我们问以上问题时,我们没有可靠的原始资料来证实这一点。这些原初居民好像是佩拉斯吉人[1],但人们对这些古希腊人是佩拉斯吉人,还是来自东方的新移民,持有争议。他们很有可能是佩拉斯吉人,而且在科学和文明方面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步,被外人称为本土古希腊人,就像古时候英国人被称为盎格鲁人和撒克逊人一样。我们对希腊的历史仅了解这么多,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希腊的历史变迁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也没给我们带来什么影响,这个文明完全消失了,给我们留下的只有几座破旧的城池、几块巨大的石头和一些残破的雕像。但根据以上残迹,我们能够推断出这个国家的文化艺术和社会形态发展的三个重要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特洛伊战争,发生在公元前12世纪,由阿卡亚人发起,他们那时被称为古希腊人,现在有证据证明他们当时和佩拉斯吉人是同一个种族。众所周知,特洛伊战争是由帕里斯拐走希腊著名的美女海伦——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引起的。希罗多德关于此事有大量记述,例如伊娥和欧罗巴。他说的一点很正确,即为这样一个原因而卷入战争愚蠢至极,海伦和她的诱拐者一样应该受到责备。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是古希腊人作为一个欧洲民族第一次采取联合行动,特洛伊被攻占、被焚毁。人们所说的这个直接原因可能不具有多少真实性,而在欧洲的佩拉斯吉人看来,这主要归因于他们对于亚洲的优越感,也就是叙事上常说的格式塔。这个事件还因为它催生了《圣经》之后第一部极有价值的古典作品而占有重要地位,这次战争铸就了《荷马史诗》(包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六百年以后,有了历史记载。我们看到如今保存在牛津大学的大理石石碑,这些石碑是阿伦德尔伯爵在詹姆士一世统治时期从东方带回来的,1627年运抵那儿。英国内战期间这块石碑受到严重损坏,有很长时间躺在兰贝斯区阿伦德尔府邸的花园里,其中一块碑甚至被园丁用来垒砌花园的围墙。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记载了帕罗斯岛历史的大理石石碑,上面刻着一些重大历史事件,至于为什么叫帕罗斯历史石碑,我们不得而知。在发现这块石头的地方,公元前 264年曾建立了一座殖民城市,在这样的地方立纪念碑是当时的一种风俗,人们相信公元前264年就是立碑的时间。希罗多德生活于公元前5世纪,但在他死后,历史一片空白。
第二个时期是波斯入侵。希腊当时不得不抵抗东方侵略军潮水般的进攻,希罗多德所写的《历史》,其基本结构是小股希腊人英勇顽强的抵抗,因为希腊人内部意见不统一,他们的命运在铁蹄的进攻下一时岌岌可危。列奥尼达一世[2]率领希腊人在塞莫皮莱[3]连续三天抵抗波斯人,第四天,由于出现了奸细,希腊人被包围,列奥尼达一世被重军团团围住,他和他的军队被分别包围,为了保卫城池,他们全部牺牲,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可能有人会想,那个纪念碑此后很多年一定会有某种神奇的力量,那里的一个石狮子上刻着这样的话:“嘿,陌生人,告诉斯巴达人,我们奉命躺在这儿。”他们接到命令要坚守阵地,不能放弃,于是他们也就永久地守望在这里。但欧洲此后的发展并不比波斯强多少,不久,希腊社会日益分化,直到它们成为某种联邦共和国,将它们联合在一起的是共同的习俗,特别是宗教信仰。希腊是个美丽的国家,有雄伟的高山,有肥沃的山谷,参天的大树覆盖着山顶,染绿了崖壁,这一切在明亮的天宇下显得更加壮丽。如此美的景致是希腊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令人惋惜的是,我们对这一时期这些东西对希腊社会产生的影响所知甚少。历史学家只记载战争,对这类事情很少关注。
这一时期,希腊人在国外拓展新的殖民地,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有了殖民地。希腊人在殖民地建造城池,至今在意大利南部的海滨,或者我们今天通称为大希腊(Magna Gr?cia)的地方,仍然可以看到。事实上,有人告诉我阿布鲁齐的山民至今说一种希腊语,他们在波斯入侵之前就在法兰西建造了马赛城。希罗多德记载了菲西人迁徙的情形,他们跋涉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作为新的落脚点。为了断绝回去的念头,他们的首领把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球投入海中,喊来众神作证,发誓说他和他的追随者将永不返回菲西,除非铁球能自己浮出水面。后来他们在马赛港登陆,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繁荣的共和国。
第三个时期是一个伟大的时期,和前两个时期一样,也和东方有关。这是希腊的全盛期——其历史就像一棵小树生长直到变为朽木的过程。这一时期,希腊灿烂的文明之花全盛开放,别的国家难以望其项背。但她的花期很快过去,从内部开始腐朽。自那时起,希腊一直衰落下去,昔日的辉煌鼎盛不再。大约在公元前330年,希腊落入异邦马其顿之手,亚历山大大帝没费什么周折就成了希腊的统治者,因为希腊已经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大伤元气。关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原因,除了战争中互相争夺的各方都在为自己谋私利,而整个希腊冷眼旁观哪一方会在混战中被碾为粉末之外,难以说清楚。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彪悍强壮、孔武好战,他已经统一了希腊各部。在亚历山大时期,发生了著名的侵占波斯的事件,从而使希腊军队在亚洲所向披靡。亚历山大带领军队来到印度河畔,建立了很多王国,并把它们留给部下治理,此后很长时间他们一直是一个非常杰出的民族,直到公元1453年,他们最终在君士坦丁堡陷落,风头不再。
这就是希腊的历史,第一个时期的特洛伊战争发生在公元前1184年;马拉松之战发生在公元前490年;一百六十年之后是侵占波斯。此后欧洲按照自己的步伐独立发展,历史就是这么安排的,希腊是欧洲历史的开端。至于他们在西方民族中显得独具一格的相貌,使得他们一方面是一个有趣的民族,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极其难以接近的、脆弱的民族。一些对种族特征有研究的人断言佩拉斯吉人是凯尔特人的后裔,不管这么说有没有道理,可以肯定的是法国人和这些希腊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的第一个特征,也是居于所有其他特征中心的特征,是热情奔放。热情奔放和强大有力不完全一样,因为它不像强大有力一样有永久的连贯性,而是有一种炽热的冲动在里面,希腊人的热情奔放是除法国人之外的其他民族无法相比的。这种性格特征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就坏的一面来说,有修昔底德提到的科西拉叛乱,读起来完全像是法国大革命中的一个篇章,那些暴民只顾破坏眼前的一切,全然不顾将来。这里,希腊的下层民众也在反抗上流社会,或者说反抗法国人称之为贵族的阶级,他们怀疑贵族要把他们作为奴隶带到雅典,结果贵族全被关进了监狱,贵族们被一个接一个地押解出来,然后用刺刀和长矛将他们杀死(这都是修昔底德所述),直到监狱里面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被叫到时不再出来。于是,暴民拿箭来对付他们,直到把他们全部射杀。总的来看,整个场景令读者想起1792年9月发生的事情。
另一个更具说服力的例子是这样的:当波斯国王薛西斯一世第一次入侵希腊时,一个名叫利西达斯的雅典人建议市民投降敌人,因为要反抗波斯人是不可能的。雅典人集合起来,推搡、暴打、践踏他,直到把他打死。当地的妇女听说以后,奔到他家里,把他的妻子、孩子全都打死。在其他古代国家的历史上,还没有这样的行为,也没有发生类似在科西拉的暴乱,比如说在罗马人统治时期,就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但与这种野蛮相连的,是他们对鉴赏力和天才有非凡的敏感性。他们极为睿智,能抓住事物的本质联系;他们非常敏锐,能洞察他们置身其中的一切事物,这一品质尽管不是完全为人称道,但对于他们自己是大有裨益的。因此法国人虽然缺乏创造力,但却具有准确和优雅表述的语言才华,以至于任何一种思想或发明如果不用法语来向世界宣布的话,都难以得到公众的认可。
这就是历史的真实面貌,也是当今世界上一切事情、所有哲学和所有其他一切事情的真实情形。但在文学、哲学和其他一切事情上,希腊人用一种非同寻常的优雅,就像法国人用率真的行为一样,展示着自我的创造性。吟唱或音乐是希腊人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不能列为次位,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正确的。没有音乐性的东西是粗糙的、硬邦邦的,是不和谐的,而和谐是艺术和科学的精髓。思想终究要随物赋形,变成它想要成为的东西。佩拉斯吉人的建筑是由一块一块的巨石建造的,至今仍然在巨大的石墙中保存着。人们告诉我,它展现出一种距今三千多年的宏伟对称,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审美眼光。他们的诗歌同样令人钦佩。他们的雕刻包含着我们在那种艺术中想要表现的最高东西。例如,菲迪亚斯[4]具有同样的和谐精神,其雕刻艺术都带有这一特征。菲迪亚斯的《伊利斯的宙斯》在我看来是一件杰作,他负责建造帕特农神庙[5]这样一项庞大的工程,埃尔金大理石雕[6]很可能也采纳了他的意见。但当设计《伊利斯的宙斯》时,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烦躁不安。他来回踱步,苦苦思索着他想要的样式,但一直没有出现。一天晚上,像往常一样苦苦地思索、构思他的图案之后,他在睡梦中见到一群希腊少女,头顶水罐,唱着宙斯赞歌向他走来。那一刻,诗歌之神照耀着他,他一直苦思冥想的意象有了结果,当他把想法在大理石上表现出来时,意象栩栩如生,和谐对称。这种和谐的精神引领着他,统摄了他的思想,然后变成雕塑诉诸视觉,并为人所观赏,充实着所有人的内心。
现在我请你们注意希腊人看待万事万物的观点,或曰我们所说的他们的宗教。多神论初看之下似乎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是各式各样的妄想,但它毫无疑问对人类有一定的意义。我们可以用两种方式来解释它。首先,神话只是一种对自然万物(精神的和物质的)之间的各种关系进行解释的寓言,有关这一理论人们已经进行了多重阐释,培根在他的论文《论古人的智慧》中谈到了它。
但我觉得很难从中获得什么,讲述那一类的寓言故事不是科学传播的正常途径。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会坐下来从他认为是谎言的东西中解读出意义来,任何一个严肃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第二种看法是他们信奉的神明就是他们的国王和英雄,那些国王和英雄此后被神话了,历史英雄即神明的看法更容易为大家接受。一些人总会赢得另一些人的敬仰,伟大人物一定会在不同的时代受到崇拜和敬仰,因而在古代他们有时被看作神明并不足为奇。我们之中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也难以体察早期人类看待周围世界的情感,首先,毫无疑问,他们实际上像初民一样只看重欲求的满足,但不久人就开始自问“我”在何处,“我”的血肉是由什么构成的,“我”是谁,谁不久前还没在这儿,谁在这儿待不久了,但仍然是这个茫茫宇宙中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这些想法可能会层出不穷,蔚为大观,但只需一小部分这样的想法就可以形成多神论。因为在我看来,把整个体系说成是欺骗和谬误,实际上是对人类本性的亵渎。
例如,预言是多神论的核心部分,是整个事情的要害。所有的人,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过去往往在一切事情上都到多多纳[7]或德尔斐[8](它最终成为最著名的神庙)去询问神谕。现代的旅行者已经在这些地方发现了管道和其他秘密机关,从中他们推断这些神谕是一种欺骗和幻觉。西塞罗[9]也说他相信两个占卜者相遇时必定哈哈大笑,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曾经是一个占卜者。但我必须承认我在读希罗多德的《历史》时,并没有感到这是一种欺骗,反而觉得神谕中有很多合理的东西。多多纳城的问卜处是一个幽深的裂谷,占卜者祈请神谕时要跳到里面去。如果内心虔诚的话,他那时一定处于预见未来的最佳状态,来给别人出主意。不管神谕是如何传达的,借助预言也好,采用其他的方式也罢,只要占卜者抛却自我,全神贯注地和一个更高的生命融为一体,就是值得赞赏的。我愿意把希腊想象得更好一些,而不愿认为她在这些事情上完全受欺骗和谎言的摆布。因此,在马拉松战役之前,一个名叫斐里庇得斯的雅典人,徒步到斯巴达请求援助。他几乎跑了一路,在穿过特吉亚附近的山峦时,他听到潘神[10]喊住他:“斐里庇得斯,为什么希腊人不来找我?”斐里庇得斯的援助请求得到了回应,等他跑回雅典,看到雅典人已经取得了胜利。他回想起发生的这一切,给潘神建了一座神殿,他的崇拜得到大家的赞同。现在我猜想他当时的心境,毫不怀疑地认为他当时在蛮荒的山脚下,一定在内心深处听到了自然之神的召唤,而这一切完全不是欺骗和谎言。这其中有一个深层的基础,而不仅仅是宙斯、阿波罗、密涅瓦[11]等等这些神灵,他们只是被赋予了帮助人类的能力。但除了偶像崇拜,他们还发现了那个真理,它栖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任何一个有思想的人都不会否认它,他们从中辨认出一种命运,一种沉默的、黑色的力量,这种力量操纵着人的生命,而人们却无法知晓它,但它的律令像石头一样不可违抗,每一个人都知道它在那儿存在着。人们有时称命运为“运气”,或者“宿命”“定数”,还有时说它是“无法改变的力量”。
人们并不总是以尊敬的口吻来谈论神,这有些不可思议,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就是一个例子。埃斯库罗斯写了三部关于普罗米修斯的戏剧,但只有一部流传下来。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送给人类,为此他受到惩罚,他的初衷是想让人类生活得更好一点。从性格上来讲,普罗米修斯似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说出来的话对宙斯就像晴天霹雳。地球上的人们在没有艺术生活的无知中游荡,是普罗米修斯把各种技艺传授给人类。他这么做完全正确!宙斯可以用雷电、用他想用的一切手段来惩罚普罗米修斯。宙斯的机会来了,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宙斯可以把普罗米修斯打入冥府。普罗米修斯的劫数也来了,他必须下到冥界。这些都写在《命运》(Destiny)一书中。
这一有趣的资料实际上显示了初民的一些特征。因此,希罗多德,一位睿智、正直的人,给我们讲述说,有一个斯基泰民族,即盖塔人,每当听到雷声,或者看到天空中长时间阴云不散,常常向天空中射箭,来反抗天神,对天神怒不可遏。另有一个民族,和南风作对,也许是因为南风总是吹拂着他们,吹得他们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个民族一直把南风追赶到大漠里,但此后再也没有听到这个民族的消息,不过希罗多德讲述的这个故事并不令人信服。这些事情对我们的思维方式来说很陌生,但可能有助于说明希腊人的生活。
我对希腊人的看法就先讲到这儿。在下一讲中,我要对他们的文学发展史,从荷马到苏格拉底,做一个简要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