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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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时代充满战争阴谋和野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和司马昭谈论欢乐和幸福，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这个话题很快就传开了，阿斗我就成了天下笑柄。这就是乐不思蜀的故事。胜利者司马昭要扩大战果让我出丑，他哈哈一笑，当场封我为安乐公。我从蜀国带来的旧部在落泪，司马昭的手下快乐得手舞足蹈。这种仪式性会谈往往言不由衷，无法满足司马昭的好奇心。

他又跟我交谈过三次，我记得不错的话就是三次。

我只带了两个仆人，他也放下架子，在书房会见我，他的门前也只有两个卫兵。阿斗所到之处，精兵猛将是没有用处的。我毫不客气地告诉司马昭，跟阿斗见面需要带刀侍卫吗？司马昭脸就红了，摆摆手，两员猛将换成两个仆人。房子就我们两个人。司马昭坐主位上，我坐在台阶上，毕竟是阶下囚嘛。他要杀我那可太容易了。我心里害怕，嘴里还得谢人家的不杀之恩，谢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还给我官做。“真的假的？”司马昭的眼睛细细的。我告诉他：我算过了，在蜀国的时候我是皇帝，到了洛阳，位列公侯，不就是降了两级吗，这算什么呀？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司马昭就乐了：“你这小子，让我乐了两次，我当大将军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大将军八面威风，你能不高兴？”

“大将军确实威风，可风险也大，整天提心吊胆的。老实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笑过。我都不会笑了。你这小子，满脸的福相，到了洛阳竟然让我笑了两次，太不可思议了。”

“晋公想笑还不容易吗？”

“你这小子，有什么高招说出来。”

“任其自然，想干吗就干吗。”

“这不是老庄那一套吗，太玄奥了。”

“那就和为贵，爱人如己，四海之内皆兄弟。”

“哈哈，你小子给我来孔孟之道。”

这话我听过几十次，相父孔明还有不少的老师，在我幼小的时候就用各种经典来教育我，我天生就不是成大器的料，更不是读圣贤书的料，我的脑壳进水了，美好的东西进不去。我就直忤忤告诉司马昭，我最不喜欢的人就是相父孔明。司马昭很吃惊。

“为什么？”

“他老教训我，前一个《出师表》后一个《出师表》，他成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忠臣，我成什么人了？我他娘的早就成昏君了，早在你们魏国的大军入川前十几年我就威风扫地，让他给灭了。”

“有道理有道理，咱们先不谈诸葛孔明。”

司马昭太狡猾了，放过相父孔明，他就把先主刘备拉出来。大家知道先主刘备是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上了排行榜的，位置挺靠前的，曹操从来就没有小瞧过先主刘备，司马父子连边都挨不上。这也是个不好把握的话题，容易捅司马昭的肺管子。不等司马昭开口，我马上搬出关羽关云长。司马昭愣住了。我的脑壳一下子灵光起来：“先主当年要立义子刘封为太子，大家都不吭气关羽大声嚷嚷冲上殿来实话实说，有阿斗刘禅这个亲儿子立养子干什么？我才顺利地立为太子。”司马昭的小眼睛还在滴溜：“赵云赵子龙长坂坡救过你的命，难道他比不上关羽？”

“救命和立太子哪个重要？”

“嗬嗬，你挺看重太子这个位置嘛。”

我已经站在刀尖上了，我是谁呀，我是阿斗，我只图快乐，我就抓住快乐不放，我很轻蔑地扫一眼司马昭：“你是装糊涂还是装疯卖傻，王公贵族的生活标准跟平头百姓一样吗？贵族的爵位还分公侯伯子男呢，吃什么喝什么住多大宅子坐什么车是有讲究的。”司马昭的嘴张得那么大，跟青蛙一样。我破天荒第一次开导一个大阴谋家大恶魔一个血腥的刽子手，我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年头，吃好喝好玩好，在世上多活上那么一阵子比什么都好！”司马昭闭上大嘴巴，他的嘴巴可真大，无论张开还是闭上，都挺吓人的，男儿嘴大吃四方，他能把太阳吞下去。我不能老开导人家，没有人喜欢被别人开导，我该表白一下我自己。“其实呀，赵云关羽对我都不错，我这人很自私的，人家对我好，我就记着人家的好。”我趁机向司马昭行了一礼，礼多人不怪，我一边行礼一边说：“晋公待我呀比关羽赵云还要好，我这种亡国之君，晋公还封很高的爵位，不但有地位，还对我的口味。安乐公，开天辟地以来我是第一个得到这个封号的人。晋公待我太好了！”司马昭一下子被感动了，多少还有点不自在。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安乐公的本义是埋汰我挖苦我讽刺我极端地看不起我，他压根都想不到他挠到我快乐的神经上了。傻了吧。吃惊了吧。城府很深的人露出傻相挺有意思的。司马昭很诚恳地告诉我：“你小子真是个老实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天下早就太平了。”

司马昭拉着我的手拍啊拍，我估计这老王八蛋也是平生第一次这么诚恳。司马昭之心是什么样的心？路人皆知路人皆不敢言啊。阿斗我竟然让这颗冷酷的心感动了那么一下，热了那么一下。这不挺好吗？

这种气氛就适合关羽出场。但必须放在第二场，得把他的胃口吊起来。

关将军在曹营待过一段时间。老实不客气地讲，关将军是在曹营名扬天下的。关公斩颜良诛文丑，千里走单骑，水淹七军，囚于禁刀劈庞德威震华夏。这些壮举我都轻轻带过，我更多地讲述关将军的生活琐事，讲英雄的另一面，也就是关将军不英雄的那些故事。当然啰，更多的是阿斗我的种种猜测。完全是我心目中的关羽关云长，阿斗化了的关将军。

司马昭咳嗽了一下，毫不客气地加入到故事当中。滔滔不绝，胡吹冒聊是人之所好，是人类的天性。我就留下空当让司马昭施展手脚。这小子，智商天下第一。他把我的故事全给搅了，听了半天我才发现司马昭在有意识地不动声色地修订被我篡改的关羽关云长。司马昭喜欢关老爷那把大刀。司马昭喜欢关老爷的巨大声望。我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我是不是猜错了？我就小心翼翼地讲起先主刘备的故事，我是儿子，我最有权利讲我的父亲，司马昭你这老王八蛋没辙了吧！司马昭是很知趣的，我讲我父亲他只能乖乖地听着。我讲得声情并茂流畅自如一气呵成。但我低估了司马昭这个坏小子。他这是欲擒故纵。我讲累了，他开始了。他要说话谁也管不住，要说就让他说吧，只要他不骂我父亲就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司马昭是无限敬仰无限热爱地在叙述先主刘备，好像他是先主刘备真正的儿子，我不是，阿斗不是。我这么傻我都听出来了，司马昭比我讲得好，他用不着声情并茂，他简直在进行一次灵魂独白，低沉的嗓音那么有穿透力，窗户上的纸都在嗡嗡响，他简直在讲述自己的父亲。我的眼前一会儿是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一会儿是哭哭泣泣的先主刘备，我估计司马昭此时此刻也是这种心理，司马懿与刘备交替出现。司马昭不是在修正我的故事，他直截了当取代了我，他成了叙述者，我对父亲的任何理解都不符合他的心愿。他有他的道理，大家都是这样理解先主刘备的。司马昭在捍卫先主刘备，先主的光辉形象不容任何篡改，包括我这个亲生儿子。

最后出场的还是相父孔明。我们蜀汉最最核心的人物，摇鹅毛扇子的相父孔明，这是压轴戏。司马昭是明白这一点的。司马昭也变得神经兮兮，那张阴阳脸什么表情都没有。这也难怪，相父孔明本身就比较诡秘，阴阳难测，一件八卦衣，飘飘欲仙，冷飕飕的，好像坐在阴曹地府讲鬼故事。我的智力基本上是小孩的水平。我竭尽全力说出心目中的相父孔明，结果适得其反，离司马昭的心愿越来越远。我紧张得不得了，我的舌头都木了，我万分沮丧。司马昭很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到此为止吧，好好休息。”

我走出大门坐上车子放下帘子长长出一口气。我忽然明白了，司马昭是喜欢相父孔明的，他的神情和目光里全是对相父的钦佩啊。我愣了好久。我总算明白了，先主刘备、关羽关云长、相父孔明跟司马父子是一路货色，我是不入流的。阿斗算什么呀！扶不起的阿斗！大傻瓜阿斗！没有心眼没有脑子的阿斗啊！我骂了一会儿自个儿，我就不难受了。我把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