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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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有点不甘心。好多年以后,她这样告诉女儿。

她的老乡,那个叫王震的将军,沿着丝绸古道进军中亚,大漠群山和草原把将军和他的几十万大军变成了庄稼汉。将军给这些穿军装的庄稼汉许过愿,一人一个老婆,人人都有老婆。将军要给他的子弟兵选最好的老婆,将军故乡湖南的湘妹子就成了第一批西上天山的女人。还不能称她们为女人,她们大多都是中学生,喇叭报纸街头的宣传栏里都号召女孩子投笔从戎,不去打仗,去新疆进大工厂,进俄语学校深造。新疆紧贴着苏联,新疆离社会主义太近了,太贴近女孩子的梦想了。她比别的湘妹子走得更远,她来到阿尔泰山。从乌鲁木齐开始就有不少女兵被领导找去谈话,哭闹,再谈,直到把思想工作做通为止。穿越准噶尔大地后,女兵就没几个了,剩余的几个都是条件最好的,她们长长出一口气。额尔齐斯河流出国界的地方有一个码头,那地方几十年前就有俄国人的小火轮,俄罗斯现在成苏联啦,苏联的货船呜呜响着汽笛。几个小女兵很激动,好像这汽笛声在呼唤她们:继续开拔,去布尔津,去哈巴河,去可可托海。群山腹地听不到汽笛声,马嘶鸟鸣只是群山的一部分。

女兵最大的恐惧就是给人当老婆。只剩下她一个女兵了。她对所有的男人都怀着戒备心理。人家不能对着她笑,不能多看她几眼。男人的目光也太那个了。

这是政治任务。

领导这样对她说的。当然喽,这是不能强迫的。领导把烟头丢在地上,踩啊踩啊踩了好半天。领导口干舌燥。这小女兵怎么就不开窍呢?再难缠的女兵也就五次吧,谈五六次话就把工作做通了,夹着被子去跟男兵住在一起。全师五百八十名女兵都是领导这么恳谈过来的。最后一个女兵守着阿尔泰山,领导一点办法都没有。领导已经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只要你答应嫁出去,我们可以考虑让你们两口子到北屯工作,北屯可是好地方。

北屯确实是个好地方。北屯在阿尔泰山脚下,额尔齐斯河在北屯绕个大弯子,绕出一个辽阔的大海子,这才很宽阔很优雅地流出国境线。军垦战士已经把北屯建成一座新城了。当然喽,只是热热闹闹的大集市,几千个地窝子加上几十栋土坯小平房,在遥远的阿尔泰就是很繁华的地方了。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个小女兵的机会已经相当好了,当然不是北屯这个地方,也不是未来丈夫的职务,营职正团职,这些都不重要,要命的是年龄相差太大,老兵们革命了半辈子,都三四十岁了,胡子拉碴,让女兵们害怕啊。这个女兵挑选的范围就大多了,都是连排职的青年军官。

“再年轻也没用,我就是不嫁人。”还没等领导拍桌子,小女兵就把凳子踢翻了,“我找毛主席去。”湖南辣妹子气咻咻甩门而去,老远还能看见她辣红辣红的脸盘子,脸盘子上硬是没有泪水。要的就是泪呀。女人流泪就好办了。这个辣妹子踹林带里的白杨树,鞋子都飞了,脚都拐了,就是不流一滴眼泪,眼窝红一点也成啊,眼窝跟火炭一样。

领导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上边有命令,不能硬来,要注意方式。有一份工作通报是这样写的: 各师团的已婚女战士患精神分裂症的占多少多少,拼命工作、累倒在田间地头的有多少多少。主管领导都受到了处分。政治思想工作就这么难弄,我们可以凭雄辩的口才让战士们热血沸腾,奋勇杀敌,在戈壁滩上创造奇迹,可媒婆是太难当了。

阿尔泰山腹地这个女战士跟一头梅花鹿一样,让猎手们发狂发疯,又无可奈何。

“我要是一头鹿就好了。”

她老远看见白桦林里的鹿群,心里这么想,鹿群就拥过来了,围着她,又怯生生地不敢碰她。一只公鹿用角碰她的胸脯,毛茸茸的鹿角在她的胸口撞碰出一种奇妙的声音,跟嘹亮的铜一样响彻了她的全身,满山遍野的树叶子全都发出金属般的喧响。鹿群消失在密林深处。白桦树那么亮。她看那棵白桦树。满山遍野的白桦树在她的眼睛里只是一棵白桦树,白桦树的胳膊在空中扬一下,又展一下腰,完全是女人照镜子的姿势,在大镜子跟前,女人就会做出最好看的姿势,女人就要成为女人。这个念头太可怕了,把我们坚强的女兵吓坏了。四周没人,确实没人。女兵闭了一会眼睛。林海的涛声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冲刷得干干净净。她可以睁大眼睛看这个世界。这是美丽的阿尔泰。空气的透明度达到极限,再遥远的东西都近在眼前,太阳就卧在山顶的草丛里,额尔齐斯河的几条支流、布尔津河、哈巴河、克兰河就在山脚下的峡谷里流淌,峡谷平缓开阔,谷底的草原菊、菊花上的蝴蝶都清清楚楚。抛开那个伤心的嫁人问题,革命队伍是蛮不错的,她教战士们识字,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扫盲,她是连队唯一的文化教员。将来还要办小学校,她就是这个学校的第一个女教师。苏联影片《乡村女教师》风靡全国,到边远的地方去传播文明几乎是女孩子们最高的理想。她保存着从小学到初中所有的课本,进疆时她又购买了高中和中等师范的课本。她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她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好教师,中国阿尔泰山的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