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
1
额尔齐斯河把阿尔泰与北冰洋连在一起不是没有道理的。由于人类的捕杀,北冰洋的白熊已经很少了,被捕杀的大多是母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渴望穿白熊皮革做的皮衣皮靴或者皮裤,母熊的皮子最能体现女人的魅力;母熊越来越少,公熊跑几千公里也找不到一个母熊,冰天雪地,白熊只能站在地球的头顶上吐出一团团白汽,唇上和睫毛上结下了寒霜。一群群白鸥飞过来,它们都是白熊的好朋友。紧随白鸥的是大块大块的浮冰,浮冰空荡荡的,等待着白熊登上去。白熊扑咚下到水里。阳光、蓝天、雪原,万籁俱寂中轻轻滑水的白熊;冰块在熊掌的挥动中破碎,熊的胸膛和肋巴还是被冰碴子划破了,水面漂起血丝;白熊扎到水下,巨大的冰跟一块陆地一样压过来,白熊在水下潜行半小时才躲开那巨大的冰。
一望无际的海洋上,白熊是个凫水能手,它的身体窄扁呈流线型,脑袋狭小,眼睛紧靠上端,脖子颀长而又灵活,熊掌宽大宛如双桨,配上结实的爪子正好发挥威力。它浑身都是力气。它不再躲避冰块的袭击,它主动出击,冲向冰块,它已经伤痕累累了。天空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白鸥,白鸥的叫声丝毫引不起白熊的注意。白熊热血沸腾,不顾一切的劲头太可怕了。它连与生俱有的熟练的技艺都弃之不用,白鸥一遍遍提醒白熊。
白熊在变幻莫测的冰群中来往自如。白熊沿着冰岭爬上陡峭光滑的冰山,从一座冰峰可以跳到另一座冰峰,白熊从难以逾越的冰山雪堆中可以准确无误地踏出道路,鸟儿在茫茫风雪中只能顺着白熊的踪迹飞行,苔藓和冰草也是在白熊的脚印里长出来的。
白鸥的叫声终于唤醒了白熊的记忆,睫毛上的寒霜全化掉了,是两颗泪珠清除掉的。白熊的眼睛出现在冰雪世界的上空,白熊利用大地在天穹上的反光发现了冰层下边一股宽阔的暖流。
那是大河的入海口。额尔齐斯河穿过黄金草原和泰加森林的时候变成鄂毕河流入北冰洋。入海口一片蔚蓝。公熊在这里总能找到它的母熊。今天的入海口比以往更辽阔,整个陆地全都张开了,蓝幽幽的一个母性的阴道。公熊的速度慢下来,它已经感觉到阿尔泰山腹地额尔齐斯河上凫着一只美丽的母熊,那芬芳的气息把公熊迷醉了。公熊不顾一切游过去,脑袋高高地扬出水面,波浪也高起来,跟大围脖一样顶着公熊的下巴。
进入鄂毕河就没有围脖了,水面黑沉沉的,跟大理石一样,连划水的声音都没有了,这是完全跟北极世界不同的另一种寂静。白熊死死盯着它的母熊,它已经认出它的情侣是一只生活在陆地的母熊。空气的透明度太好了,公熊看到了三千公里外的阿尔泰山,公熊看到了森林的源头,看到了额尔齐斯河的源头,也看到了河边洁白的母熊,公熊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那洁白的影子是阿尔泰的女人,不是蒙古女人不是哈萨克女人,是穿军装的汉族女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兵。
遥远的阿尔泰最初只有森林、草原和男人。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女人的地位,女人和帐篷和房子连在一起是属于男人的,说男人就行了。男人都很好打交道的,一小撮莫合烟撒上,卷一支大炮,吐一大团一大团青青的烟,就能拉上话。要交朋友吗,就喝酒。那时的布尔津、哈巴河、青河、可可托海还没有酒吧,连酒馆都没有,只有卖馕卖抓饭的小铺子。喝酒是不用去那种地方的,从怀里掏出酒瓶子或者是滑腻腻的牛皮酒囊,往地上一蹲,或者往树上一靠就开宴了。从密林和草原上下来的男人是很孤独的,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尤其是村庄和小镇,他们会倾其所有弄一点点烧酒,随便拦住一个行人,“朋友朋友”就要跟你喝酒。
有一年冬天,在布尔津简陋的街头,有一个刚刚从林海里出来的壮汉,他被冻坏了,嘴里喷出一团团白汽,手里拎着牛皮酒囊。他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解放军,他乐坏了,那个解放军大概是个巴郎子,解放军里巴郎子有呢,你瞧瞧这个巴郎子小兵,毡筒都到膝盖上啦,扑咚扑咚往前走。太阳出来啦,雪花在阳光里静静地落下来,房子里的人就要出来走一走。这个小战士第一次在阿尔泰过冬,他没听见那个壮汉喊什么,他被冬天的美景迷住了,越走越慢,那双笨拙的毡筒也跟雪片一样,镀上太阳的金光缓缓而下。壮汉很快就追上来,壮汉那只粗手也跟雪花一样轻轻地落在小战士的脑袋上,那只手揭开皮帽子,那只手和壮汉就噢哟叫起来:“母的!母解放军!”盘在女兵头顶的辫子跟惊蛰的蛇一样散开,闪出幽幽的蓝光。女兵比这个壮汉更惊讶,她的五官里都是那种天崩地裂的惊讶,她的人生经验一直是女孩子、女学生、女战士,巨大的母把她震住了。可以理解这个壮汉的粗莽,草原和群山千百年来没有女战士,成吉思汗的大军屯兵阿尔泰也没有女战士。
冬天过去了,额尔齐斯河跟女兵头顶的辫子一样一下子从冰雪世界冲出来,热气腾腾的,冰雪跟棉被一样焐了一个漫长的冬天,额尔齐斯河很滋润很富态地展示着春天的美好。河水绿绿的,群山密林和草原全都绿起来,阿尔泰的一草一木从吐芽的那一刻就带着一层金光,直到枯落,金光是不消失的。蒙古人用黄金命名这座山,用黄金命名成吉思汗高贵的家族,连他们的书也叫《黄金史纲》。在黄金群山里没有至高无上的东西,大自然的神奇首先体现在动物身上,阿尔泰没有老虎。有里海虎,有天山虎,没有阿尔泰虎。阿尔泰没有王者。最凶猛的动物就是熊和雪豹。雪豹在雪线以上,很难见到,熊常常走出森林。女兵很快就会碰到这只熊。
在熊出现之前,女兵先到了河边,她在房子里用化开的雪水洗了一个冬天的衣服,她要到河边去洗衣服。那河不是流过来的,是从大地深处直直地涌过来,女兵手里的洗衣盆差点掉在地上,她弯一下腰总算稳稳地拿住了洗衣盆。她沿着河边走半天,长着红松的缓坡上流下一条小溪,一闪一闪流进大河,她就在小溪里洗衣服。她背对着河,她感觉到这种可怕的力量,她手上就没劲了,衣服落在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衣服顺着溪流跟张开的帆一样往大河里奔去。她紧紧跟在后边,她都喊起来了,她的喊叫跟鸟叫一样,只能显出群山的幽静。现在她是贴着额尔齐斯河奔跑,她的白衬衣越来越远,河水几乎是不动的,白衬衣跟长了翅膀一样在宽阔的绿色大河上飞翔着,河面映着一朵朵白云,白云的投影跟白衬衫一样处于飞翔状态。蓝天上的白云也是不动的。真是见鬼了,她也动不了啦。她喘着气含着泪站在额尔齐斯河边。打水的哈萨克女人以为她要跳河:“河是不能跳的,可以去跳崖。”
“我为什么要跳崖?”
“额尔齐斯河穿走了你的衣服,你就是额尔齐斯河的女人了。”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嫁给谁。”
哈萨克女人笑起来,“你们都是给男兵当老婆的,克孜巴郎子很快就会成为洋缸子。”草原女人比男人厉害多了,当那个壮汉把他在布尔津街头发现母解放军的消息告诉大家时,老人、孩子全都噢哟噢哟叫起来。女人们就不同了,女人们互相望一下,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她们跟我们没什么不同,她们是给男兵当老婆的。”
女人的话是有道理的,开到阿尔泰的军队全都拿起坎土镘开荒种地,种地就得有女人。男人不但播种土地,他们还要播种更美好的东西。
“除过女人那会是谁呢?”
“绝不会是我。”
女兵脸都气红了,她愤怒地叫喊,怎么听都像是鸟叫,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喊过之后,她就东张西望,哈萨克女人顶着打水的“阿不都瓦铜壶”笑眯眯地说:“做女人是很幸福的。”
“我不稀罕,老婆、老婆难听死了。”
“你的幸福是谁也毁不掉的,额尔齐斯河穿走了你的衣服。”
“它还能把我这个大活人带走?”
“它劲儿大着呢,我们哈萨克人叫它湍急的峡谷,峡谷都让它带走了。”
灰蓝色的阿尔泰大峡谷,鹰躺在天上一动不动,太阳跟一颗红草莓一样从青苍苍的天幕上长出来。女兵跟傻子一样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静静的额尔齐斯河,那个高举着铜壶的哈萨克少妇走上了陡坡,白帐篷在草地上跟蘑菇一样。
女兵也走上了陡坡,她突然回过头往山下看,那么一条汹涌的大河竟然没有波浪没有声音,泪在眼眶里打颤,泪落到草叶上跟露珠一样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