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狼黑狼:善与恶的较量》:在漫天瑞雪中送来一小孩
在一棵白杨树下,一群人正在争论。
一个胖子说:“官府欺压我们百姓,大家都活不下去了,只有造反了!”
一个瘦子说:“我们世代都为良民,怎么能因为饿肚子就造反呢?”
中间一个不胖不瘦的人说:“这造反也不是,不造反也不是,我们这些百姓到底该怎么办呢?”
白杨树下,胖说胖有理,瘦说瘦有理。双方争论不休,互不服气。
这些人的争论,被一个叫李胡子和一个叫石歪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荆州、襄阳的上游为郧阳,地处河南、湖广、陕西、四川四省交界。郧阳有一座山叫竹山,先是有一头白色的硕狼占据,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头黑色的硕狼与白狼争夺地盘。二狼咬斗,不分胜负,狼嗷声响彻每个夜晚。在竹山脚下居住着两个人,就是李胡子和石歪膊。
成化初年,四省发生饥荒,另加上官府欺压,逃难百姓纷纷进入郧阳山区。这儿山长谷深,林高草密,内有野果可供采食。看到流民如此之多,李胡子便和石歪膊琢磨着做点大事。
李胡子说道:“我们反了吧,这么多吃不饱、恨透官府的人,必会响应我们。”
石歪膊不答反问道:“如果我们反了,官兵必然汹涌前来,我们能胜吗?”
李胡子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在这深山里靠吃些野果生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反了也可能死,也可能从此大块吃肉,不再受官府欺负。这样吧,我们以明日早晨为限,如果竹山上的白狼胜了,我们就继续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如果山上的黑狼胜了,我们就聚众造反。如果白狼、黑狼还是不分胜负,那我们就继续等待。怎么样?”
大明朝很少有不迷信的人,李胡子既然这么说了,石歪膊就不再言语。
这夜两人都没睡,仔细倾听二狼的嗷嗷叫声和咬斗声。到了清晨,咬斗声没了,只剩下了一只狼的凄凉叫声。
哪头狼败了?两人捎上大刀,急切地赶往山顶。
在山顶上,黑狼已经不见了,白狼躺在那儿,不是安睡,而是被咬死了。
李胡子、石歪膊四目对视,都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们当即四处联络,准备揭竿而起。李胡子、石歪膊平时都是豪爽之人,深得远近流民的尊敬,当即组成了一支千人义军。他们陷城杀吏,劫库放囚,杀富济贫,这支义军很快发展到十万人。李胡子自称“太平王”,石歪膊自称“坐山虎”。数万官兵前去征剿,反被他们四面夹攻,杀得片甲不留。
成化皇帝接到警报,知晓匪势猖獗,非同小可,就命浙江嘉兴人、都察院左都御史项忠总制河南、湖广、陕西、四川四省军务,讨伐李胡子、石歪膊。
明朝在全国设置两京十三省,北京也就是北直隶,另加陕西、山西、山东、河南,为北五省;南京也就是南直隶,另加浙江、江西、湖广、四川,为中五省;广东、福建、广西、贵州、云南为南五省。各省设都指挥使、布政使与按察使,并称三司,同为封疆大吏,分掌军事、行政和司法。在布政使下设参政、参议、参知政事。除三司外,一些省份另有提学副使、兵备副使。在各省以及军事重地,朝廷派遣巡抚,节制三司以及其他官员,掌管军政大权。如遇波及数省的重要军情,朝廷则派遣总督节制数省军务。
项忠统率各路兵马直捣贼巢,李胡子与石歪膊各起本部义军抵御。项忠采用诱敌之计,将李胡子引到竹山中,然后发伏兵左右夹攻,杀得李胡子夺路而逃。逃离竹山没多远,李胡子就被锦衣卫千户吴绶所率官兵截住。
锦衣卫本来只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朱元璋为加强中央集权,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下设南、北镇抚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事务。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北镇抚司专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监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必经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个司法机关。锦衣卫设指挥使,南、北镇抚司设镇抚使,在南、北镇抚司下设五个卫所,其统领官称为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吴绶隶属北镇抚司,这次跟随项忠前来剿匪。
李胡子见状转身就逃,吴绶率兵尾追,一直追到古山。李胡子逃入山中,吴绶率兵扼守山口,当各路大军陆续到来后就一齐杀入。李胡子手下有个谋士名叫李孜龙,被吴绶一刀划破脸皮。李孜龙惊慌之中将手中宝剑掷向吴绶,吴绶连忙躲闪,而李孜龙则乘机逃窜。
官兵来势汹涌,李胡子被迫退到后山。后山山势险峻,此时天上又下着雨。项忠明白这是夺取胜利的关键时刻,于是身先士卒,麾兵直进,还命一千多人从小路绕到义军后面。李胡子只管前面,顾不上后面,正在酣战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喊声大震,鼓角齐鸣。义军士卒回头一看,见满山火焰冲天,不由得胆战心惊,纷纷逃窜。山路崎岖,忽高忽低,义军士卒越是性急,越是踏空,坠崖而死的达到了半数。李胡子提着大刀,左右飞舞,几十个官兵一齐上前,都不能靠近。官兵用强弩围射,李胡子身中数十箭,才大吼一声倒在地上。官兵一拥而上,将李胡子用铁链捆绑,直到他无法动弹,才抬了下去。
石歪膊见状翻山逃走,招集败兵屯聚在巫山。项忠率军来到,派吴绶入山招降。吴绶以允许流民开矿耕地为诱饵,企图说服石歪膊等人投降。石歪膊哪信他这套说辞,将吴绶割掉一只耳朵,疼得吴绶狼狈窜回。
项忠大怒,兵分八路,全力征剿。石歪膊等人凭山据险,拼死抵抗。由于山洪暴发,溪水大涨,许多义军士卒被洪水吞没。官军趁机攻杀,石歪膊最后被砍死,余党尽散。
郧阳一带还有流民八万多人,项忠将这些人分类,没有为非作歹之人遣送还乡,烧杀掠夺者戍边,而李胡子等首犯一百人则押解进京。
项忠率众班师还朝,成化皇帝一一重赏,唯独吴绶不但无奖,反而被训。自此,吴绶便对项忠心怀怨恨。
刑部尚书陆瑜将一百人一一审理,李胡子被凌迟处死,余犯全部斩首。
此后,郧阳一带渐渐平静下来。
国难思良臣,成化皇帝此刻想起了于谦,便问陆瑜该怎么办。陆瑜间接奏道:“以直报怨是孔子的气质,刚正不阿是孟子的品性。儒家子弟,就是要以直报怨、刚正不阿。”
成化皇帝明白陆瑜的想法,便为于谦平反。一时间朝野称颂,大明仿佛有了中兴的希望。
陆瑜是浙江鄞县人,已达七十高龄,审完李胡子等人便致仕归家。陆瑜行至浙江余姚时正值秋天,知县刘规与秀才王华等出城相迎。
余姚举行院试,成绩有六等,王华位居一等,获得了秀才的称号,从此摆脱了平民身份,大小也是个人物了。他成了秀才后还有了一些特权,比如可以免除徭役,见到知县可以不跪。
王华送走陆瑜,回到家时,妻子郑氏即将生产了。
这晚,王华的母亲岑氏做着一个神奇的梦——一位身穿红袍、佩戴宝玉的神仙,在漫天瑞雪笼罩的天空和阵阵鼓乐声中,踏着云层冉冉降临王华家中,专程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儿双手捧给了岑氏。
岑氏从梦中惊醒,恰在此时,她听到了小孩呱呱坠地的啼叫声,这天正是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岑氏急忙过去,知晓是个男孩,便把这个奇怪的梦说给家人听。王华的父亲王伦饱读诗书,因喜欢竹子,人称竹轩翁。竹轩翁以为是个吉梦,便据此为孙子起名王云,以应岑氏所做之梦。神仙送子之事,立即在乡邻间传开,大家都将王云诞生的那座楼叫瑞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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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健康男孩,确实是乡间的一大喜事。没有孩子,许多人家就会为此忧愁。如果不幸失去唯一的儿子,父母就会极为悲痛。普通人如此,皇帝也不例外。成化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朱祐极。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患起病来,病情来势汹汹,什么药都不管用,只过了一天一夜,就夭折了。成化皇帝虽是九五之尊,也不免放声大哭。
紫禁城内殿宇楼台,壮观雄伟;红墙黄瓦,金碧辉煌。朝暾夕曛中,仿若人间仙境。紫禁城中最重要的两处宫殿,一是奉天殿,二是乾清宫。奉天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取奉天承运之意;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也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批阅各种奏章的地方。“乾”是“天”的意思,“清”是“透彻”的意思,一是象征透彻的天空,不浑不浊,寓意国家安定;二是象征皇帝的所作所为像清澈的天空一样坦荡。乾清宫里,失去爱子的成化皇帝黯然神伤,不免叹道:“都说皇帝有三千粉黛,为什么朕却没有一个儿子?”
朦朦胧胧中,成化皇帝回忆起往事来——
天顺皇帝朱祁镇病危时,身为太子的朱见深没有陪伴在父皇身边,而是藏在一座不起眼的偏殿里。在这个殿里有两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身体丰润、巧言善语的宫女万贞儿。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但论姿色,她一点也不逊色于二十岁的女人。
万贞儿是山东诸城人,四岁就选入宫中,长大后派往东宫服侍太子朱见深。万贞儿比朱见深大十七岁,从太子两岁起就陪伴在左右。当朱祁镇幽禁南宫时,朱见深太子之位被废。在这段黑暗无光的岁月里,万贞儿一直守护在朱见深身边,始终不离不弃。
天顺皇帝病重期间,恢复了太子之位的朱见深并没有守在父皇身边,而是受不了万贞儿的引诱,鬼使神差地跟她坐在一起窃窃私语。
万贞儿嗲声嗲气地说:“太子爷,您可是天下最帅的男孩。”
朱见深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帅——有何用呢?有——谁懂得我的孤独、寂寞?”
万贞儿立即接过话来说:“太子爷,贞儿虽是个宫女,可却有为您解忧的心愿,只是太子爷不喜欢我。”
朱见深闻言,立刻心里怦怦乱跳,看着万贞儿红红的脸,禁不住身子往前靠。这万贞儿一点也不羞涩,一下子搂住朱见深。
自此以后,朱见深和万贞儿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了。万贞儿使出浑身的手段,弄得朱见深神魂颠倒。
天顺皇帝已是卧榻不起,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太子了,便虚弱地问司礼监掌印太监牛玉道:“太子怎么多日不来了?”
明宫设置司礼监、御马监等十二监,每监各设掌印太监一名。十二监中,司礼监最为重要,不仅批答奏章、传宣谕旨,而且总管宦官事务,实为皇宫总管。
面对天顺皇帝的问话,牛玉答道:“太子天天都在东宫中。”
天顺皇帝又问道:“他在东宫里干什么?”
见状,牛玉不得不如实回答道:“与宫女在一起。”
天顺皇帝立刻明白了牛玉之意,朱见深大了,应该给他选妃了。于是天顺皇帝当下便命选入淑媛十二名,并亲自考察后留下三人,一个姓王,一个姓吴,一个姓柏。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朱见深还是没来探望天顺皇帝,他有些失望了,便召大学士商辂入内,与他秘密商议道:“太子没有孝心,而且也有口吃的毛病,不适合再做太子了,商爱卿怎么看?”
商辂是浙江商村人,明朝唯一的“三元及第”。所谓“三元及第”,就是先后获得解元、会元、状元这三个科举桂冠。商辂一听天顺皇帝这话,伏地叩头说道:“太子仁慈,希望陛下不要多疑。况且太子幼时没有口吃,是因为小时压力极大,所以落下了这个毛病。”
天顺皇帝明白太子口吃的毛病是在自己被俘和幽禁南宫时落下的,不免有了内疚之心,便又问道:“照爱卿说来,一定要传位给太子吗?”
商辂又叩头道:“如此乃宗室社稷之幸!国家百姓之幸!”
天顺皇帝点了点头,立即宣太子入殿。朱见深已觉父皇动怒,跪在面前涕泪交加。天顺皇帝非常感慨,动了父子之情。二人感叹了很久,太子才道别离开。
此刻,失去爱子的成化皇帝心中自语道:“朕年少无知,不懂得孝顺,差点做不成皇帝,现在想来心中追悔莫及。不过万贞儿确实是朕的最爱,离开一刻也会觉得闷闷不乐。”
其实这万贞儿不知道给成化皇帝惹下多少事来,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使万贞儿有错,成化皇帝还是处处维护她——
周太后认为成化皇帝已经成年,要册立皇后了,于是命司礼监掌印太监牛玉慎重选择。牛玉认为先帝之前挑选的三个人中,吴氏多才多艺、最为贤惠,可做皇后人选。周太后又亲自查视,见吴氏体态端方,也非常满意,便命择选吉日册封吴氏为皇后。成化皇帝迫于母命,不好不从。
皇后之位册定下来后,成化皇帝便封万贞儿为贵妃,王氏、柏氏为贤妃。万贵妃虽骤然显贵,但心中却很不自在。每次觐见吴皇后,都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脸色。起初几次,吴皇后还能勉强容忍。之后,她便有些忍受不住,免不了出言训斥。万贵妃自恃宠幸,立即反唇相讥。吴皇后一时怒起,就命太监将她按倒,自己取过家法来连打了几下。
这万贵妃哪受得了这种委屈,回到宫中哭泣不止。凑巧成化皇帝进来,她索性大哭起来,弄得成化皇帝莫名其妙,急忙询问缘由。万贵妃故意不说,后来经宫女禀报,成化皇帝才知道原委,立时大怒。
随后,成化皇帝便到周太后那里抱怨,说吴皇后喜怒无常,不足以母仪天下。
周太后听了劝阻道:“刚做了一个月的皇后就要废易,太不成体统了。”
“母后如果不肯答应,皇儿情愿不做皇帝。”
周太后沉思了半天,退让道:“其实我看中吴氏,只因听牛玉说她比较贤惠,所以就册立了,哪知道她是这种脾气。依我看来,皇儿能将就便将就过去,万一不行,就改立王氏好了。”
闻言,成化皇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声而出,面谕礼部即日废后。礼部已经受了万贵妃的嘱托,并不劝谏。于是诏书一下,吴皇后缴还册宝,退居西宫。万贵妃还觊觎皇后的位置,便让成化皇帝到周太后面前求情。成化皇帝也有这个意思,便来见母后。
周太后问道:“万贵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皇儿这样神魂颠倒?”
“每当——当皇儿见到她时,就感到非常舒心。另外,在——在皇儿最孤苦无助的时候,她一直在皇儿身边。”
周太后知道万贞儿与成化皇帝一直形影不离,情感超越了母子之情,但不管成化皇帝怎样求情,周太后一直嫌万贞儿年龄太大,不肯答应。过了两个月,皇后之位还是没有定下来。周太后屡屡催促,成化皇帝只好立王氏为皇后。好在王皇后性情柔婉,与万贵妃算是相安无事,彼此还能凑合过去。
不久,万贵妃生下一子,成化皇帝大喜。谁知不到一个月,这孩子竟然夭折了。这以后,万贵妃再也没有怀孕。
这万贵妃醋心很重,一味嫉妒其他妃嫔,成化皇帝只好偷偷摸摸与妃嫔甚至宫女交欢。一些妃嫔、宫女也曾暗结珠胎,但多被万贵妃察觉,设法打掉。成化皇帝不但不恨,反而以为万贵妃是深深爱着自己。
一日,成化皇帝驾临内藏殿,那个广西贺县来的纪氏服侍左右。成化皇帝问到内藏的详情时,纪氏口齿伶俐,应对详明。成化皇帝顿时大悦,便在纪氏的寝榻上演了一出龙凤合欢。
成化五年,柏贤妃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朱祐极,封为太子。可是,这个太子才三岁竟然就夭折了。
想到朱祐极的死,成化皇帝掉下了眼泪。紫禁城中,宫女、太监都觉得朱祐极死得有些蹊跷,猜测又是万贵妃下的毒手。只因万贵妃宠冠六宫,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家全都置若罔闻,明哲保身。
2
皇宫不安宁,民间也不平静。
渐渐平息下来的郧阳有一户人家,男主人本想跟随李胡子、石歪膊一起起事,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男主人身材高大,黝黑的脸上长满络腮胡子,原是个大有来历的人物。他是石亨之侄石彪,陕西渭南人,曾为大同参将,坐在深宅大院里的石彪,此刻回想起了往事——
当初,瓦剌太师也先遵照前约将妹妹银珠送到大同,托石彪转献给太上皇朱祁镇。石彪犯了难,心中盘算,如果尊重也先之意,就会犯了景泰皇帝的大忌,这可千万使不得;如果将银珠送回去,这又会引起天大的麻烦,说不定战乱会随之而来。这时,一个消息传来,说也先被罗克特穆尔知院杀了,这事便无人过问了。石彪见银珠漂亮可人,便起了非分之念,强行将银珠霸占。那时候,朱祁镇还被软禁在南宫,内外隔绝,根本不知道这档子事。
石亨也不知道石彪霸占银珠之事。南宫复辟后,石亨自恃有功,飞扬跋扈,丝毫不把国法放在眼中。
一天,恭顺侯吴瑾陪天顺皇帝朱祁镇外出,天顺皇帝远远看到石亨的宅邸宏伟华丽,便指着问道:“这是哪家府院?”
吴瑾故意回道:“这一定是王府。”
天顺皇帝笑着摇头道:“不对!如果是王府,朕哪能不知?”
吴瑾小声奏道:“如果这不是王府,谁敢如此大胆?”
天顺皇帝听了,派人问清是石亨府邸后,便开始怀疑起他来。之后,天顺皇帝又将大学士商辂招来问道:“石亨有‘夺门’之功,朕却怀疑他的忠心,商爱卿以为如何?”
商辂一直不满石亨专横,便乘机奏道:“陛下还以为‘夺门’两字是美名吗?要知道这皇位本来就是陛下的,要说也只能说‘迎驾’,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才说是‘夺’。此事算是侥幸成功了,如果事情失败,石亨等人死不足惜,陛下将被置于何地呢?”
天顺皇帝听了,不停点头。
商辂又奏道:“如果郕王一病不起,群臣自然会上疏请陛下复位,那时候岂不更加名正言顺?石亨等人一心邀功,肆意杀戮于谦等大臣,国家的气运都被这些人消耗了!”
“确实如此!”
石府上有一名仆人被石亨训斥,就秘密到锦衣卫指挥使逯杲那里告状。时值正月,彗星再次出现,逯杲上疏说石亨图谋不轨,正应彗星出现,应该赶紧治罪。天顺皇帝看完奏折,又给商辂等内阁大臣看。众人都看皇上的脸色行事,石亨无路可走,只得束手就擒,被关入大狱。狱吏早晚拷打,石亨忍受不住,竟活活被打死了。
石彪听闻石亨下场,担心受到牵连,连忙将参将之印挂在堂上,带着银珠逃了。
石彪回想之时,一位漂亮的妇人领着一对双胞胎儿子走了过来。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银珠。如今的银珠虽是一身汉装,但脸庞、眼神依旧有着蒙古人的痕迹,身上华美的头饰、精美的长坎肩,分明就是蒙古人的穿着装饰。双胞胎儿子便是石彪与银珠的孩子。自从银珠被石彪强占后,她知道已不能再嫁给朱祁镇了。等听说哥哥也先被杀,加上石彪表态要替她报仇,银珠便死心塌地跟着石彪了。石彪与银珠化装逃到郧阳后,见流民纷纷揭竿而起,银珠便动员石彪跟着造反,以报两家之仇。石彪也蠢蠢欲动,但见这帮人不成气候,便只好作罢。
银珠走过来问石彪道:“孩子他爹,李胡子、石歪膊都被杀了,我们家的仇什么时候能报呢?”
石彪坐在椅子上依旧不动,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道:“银珠,我也在天天琢磨这事呢!可我们不能盲目去干,总要十拿九稳才行。”
银珠不再多说,但眼眶湿润了。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叩门声,石彪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自己与银珠和孩子秘密潜到郧阳隐姓埋名,还没有人前来造访过,这是谁来了?石彪琢磨半天,觉得不去理会最为妥当,于是小声让银珠领着孩子到内室,自己依旧端坐椅上不动。
门外之人见宅内没有动静,便从大门外塞进一张纸来。石彪悄声走过去捡起一看,上面写道——
石将军您好,我是南昌李孜龙,是替您来出主意报仇的,您不必多虑。我今夜再来,请您静候。
这李孜龙是谁?石彪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石彪清楚,躲着是不合适的,既然他来了,就要问个清楚。这晚,石彪一家早早吃饭。他先是将银珠与两个儿子藏在密室,然后手握宝剑等着这个李孜龙前来。
三更锣响,叩门声又响起。石彪用耳静听,知道门外只有一个人,便放心打开大门。一个身着黑衣、年龄三十多岁的人闪了进来。石彪仔细一看,见这人白白嫩嫩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刀疤,便知这人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石彪关上门,小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半夜来访?”
黑衣人答道:“在下李孜龙,江西南昌人士。实不相瞒,在下原是义军谋士,今夜前来是相助于石将军。”
闻言,石彪嘿嘿一笑,低声道:“本人姓张,草民一个,阁下为何称我为石将军?”
李孜龙笑道:“在下本是一介书生,可是不喜欢读《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经书,却喜欢钻研一些纵横术、茅山术、医术,也喜欢唱一些小曲。略有所成后,便到大同与蒙古人做生意。那时将军您为大同参将,我因此识得将军。因为生意作难,在下便投奔了义军,一日见将军您抱着两个小儿,便突发奇想,如果可以建立吕不韦那样的不世伟业,那样既可以成就义军的大业,也可以替将军您报仇。”
闻此惊人之语,石彪不再争论自己姓张还是姓石,而是认真地问道:“吕不韦原是一个商人,后来成为秦国的丞相,传说秦始皇是他的儿子。请问先生你又如何凭借我的两个儿子,创造吕不韦的伟业呢?”
李孜龙笑道:“当今天下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穷苦百姓要想有个出路,无疑只有三条路可选,一是造反,二是科举,三是净身到宫内做个太监。而您的两个儿子一个可以习武,另一个可以去做太监……”
未等李孜龙说完,石彪便打断他的话道:“我家世代军伍出身,怎会去走这肢体残缺之路呢?”
石彪说自己世代军伍出身,等于承认自己就是石彪啦,李孜龙嘿嘿一笑道:“前面是个山洞,人要想穿过去,不得不弯腰低头。虽然一时窘迫些,可山洞那头是世外桃源呀!您的一个儿子去做太监,只要我教一些玲珑拍马之术,他必会在宫中显贵。到那时,您让另一个儿子假扮成太监去宫中与皇妃交合,那下一任继承大统的天子便是您的孙子呀!”
听到这些,石彪不觉脊背凉飕飕的,本能地直摇头。静了一会儿,石彪又问道:“阁下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呢?”
见石彪言辞和缓,李孜龙断定他是心有所动,于是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有个双胞胎弟弟,名叫李孜然,就住在老家南昌。我俩同学茅山术的时候,师傅就开玩笑说:‘你们两个一模一样,如果运用得当,就会一加一大于二!’我问师傅如何一加一大于二,师傅说:‘比如你们两个,一个是横行皇宫的太监,另一个装作这个太监去向地方索要钱财,那么就能相得益彰。’我受师傅言语启发,便想到了这个主意。可是想归想,我们年纪都大了,不可能了。”
石彪听罢,哈哈大笑。
李孜龙也笑起来,直言道:“将军的夫人不也是先帝朱祁镇的未婚妃子吗?”
石彪闻言,不由得转喜为羞,当即怒斥道:“你不可胡言乱语,这是要灭九族的。”
李孜龙起身告辞道:“在下不打扰将军了,明天晚上我再来,您把一个孩子交给我,由我来教纵横之术。五年后,我送他入宫做太监。”
送走李孜龙,石彪关上大门后将银珠请出,把李孜龙的谋略告诉她。如果银珠是一普通农妇,即使不被吓破了胆,也会宁死不同意,但银珠是瓦剌太师之妹,从小到大思谋的便是国土、王权,听石彪说完,便点了点头。见夫人这么爽快,石彪便贼胆陡升。两人商定,将大儿取名张忠,这“忠”为忠于父母之意,交给李孜龙;将小儿取名张茂,这“茂”为石家族业茂盛之意,由自己抚养,每天教他习武。
第二天晚上,李孜龙如约前来。银珠让张忠、张茂认李孜龙为义父,然后将张忠打扮一新抱给李孜龙,千言万谢不停、万语嘱托不止。石彪又送给李孜龙一百两银子,还将一块玉环扳成两瓣,用作兄弟日后相认的信物。李孜龙与石彪相约,十五年后张茂长成青年,便前去找张忠,成就这“万世大业”。而此时,两个小孩只有两岁,刚刚学会说话和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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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皇孙是人,达官显贵是人,乡野百姓也是人。李孜龙说得不错,穷苦百姓要想出人头地,只有三条路可走。造反这条路毕竟是被逼无奈才走,普通百姓出人头地一般选择两条路:一是求学科举,二是自宫为宦。
先说说求学科举这条路。
在江西上饶县,一位中年男子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青布直身宽大长衣,正在向诸生讲学:“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有它们自身的规律。南宋儒学大师朱熹夫子认为,人有‘道心’,也有‘人心’,道心出于天理,来自仁义礼智之心,表现为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人心是指饥食渴饮之类,虽是圣人也不能无人心。不过圣人不以人心为主,而以道心为主。道心需要通过人心来安顿,人心须听命于道心。朱夫子认为人心有私欲,所以危殆;道心是天理,所以精微。因此,朱夫子说,圣人千言万语,就是教我们‘存天理、灭人欲’。”
这名讲学的男子名叫娄谅,是有名的儒学大师。他少年时代有志于圣人之学,到处求师,但发现许多所谓学问家只是忙着教授举子之学——即应付科举考试的学问,这让他非常失望。
什么是圣人之学?就是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圣人之学重在修身,而科举之学重在出仕。二者虽有重合内容,也有矛盾之处。
娄谅参加过科举,有一年进京参加会试,走到杭州就突然返回。同行诸人问他为什么,他回道:“此行非但不第,而且有危祸。”果然,此次会试的贡院起火,举子被烧伤烧死者不少,时人便称娄谅为神算。
娄谅后来中了进士,但辞去官职,整日在上饶家中读书讲学。他每天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先拜家祠,然后出来接受诸生的揖拜。闲暇之时,娄谅翻阅群书,常常到深夜才入寝。
再说说进宫为宦这条路。
明朝太监初时只有数百人,到了成化年间已达万人。
大家为啥蜂拥而上?说白了,就是有三个方面的好处:第一,生活稳定,不愁吃喝,生老病死都有朝廷承担着;第二,前途远大,官升得快,有权有势;第三,收入极多,还可反哺父母。
广东新会某乡有少年不到一千二百人,其中九百九十七人都被父母阉割了,准备进宫为皇家服务。这九百九十七个人中,有一人名叫梁芳。他本是一个秀才,自感科举之路艰难,便入宫做了太监。这梁芳知晓万贵妃得宠,便想方设法讨好她,很快就升为司礼监的监丞。
陕西兴平县有个叫谈二的少年,聪明伶俐,无奈因战乱不断,家里穷得吃不上一顿饱饭。他听别人讲当太监有出息,于是找了把镰刀自行阉割。父母知道后,心疼得掉下了眼泪,谈二却平静地说道:“割去的是累赘,迎来的是富贵。寒窗十年苦,不如一刀赌。”随后,他千里迢迢来到北京,改名刘瑾,做了一名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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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的天空下,紫禁城黄色的琉璃瓦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硕大的宫殿里神秘而宁静。
几年不与蒙古打仗了,成化皇帝非常欣慰。万贵妃殷勤献媚,一遇到国中喜事,都要在宫中设宴庆贺,阿谀奉承地说道:“万岁爷呀,天下这么乱,都被您一一平定了。自从您当了皇帝,大明步入了太平盛世,您可是自古以来最英明的皇帝呀!”
成化皇帝只是“啊啊”,并不言语。他心里清楚,万贵妃说的都是阿谀的鬼话,虽然如此,但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几年不与蒙古打仗了,原因是蒙古出了内乱。
也先被罗克特穆尔杀了之后,孛来部落又将罗克特穆尔杀死,蒙古便陷入了长时期的混乱之中。可汗之位空缺,罗克特穆尔的女婿满都鲁最后在混战中即位。
罗克特穆尔之女、满都鲁夫人名叫满都海,是位文武兼备的巾帼英雄。等国内平定下来之后,满都鲁与满都海便率领精锐,从河套地区大举入侵明朝。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越,河南浚县人,多力善射,智勇双全,他身上曾发生过一件奇事。景泰二年会试当日,气氛紧张,快到交卷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旋风,不偏不倚卷起王越的卷子而去。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之时,王越面不改色,从容向考官要了一张空白卷子,在剩下的时间里飞笔完成,顺利交卷,得中进士。因为这些神奇事,王越升迁很快。他巡抚大同后,缮器甲,简卒伍,修堡寨,励工商,政绩斐然。听闻满都鲁、满都海入侵河套之前将老弱留于红盐池,王越便决定避其锋芒、攻其薄弱,亲率延绥总兵官许宁、游击将军周玉并五千精骑,昼夜行军八百里,前去袭击红盐池。
明朝军制,总兵官之下设有副总兵官、参将、游击将军,游击将军之下还有守备、把总、哨官。总兵官总镇军为正兵,副总兵官分领三千为奇兵,游击将军分领三千往来防御为游兵,参将分守各路、东西策应,为援兵。
王越将要到达红盐池时,狂风大作,沙尘蔽日。一位老哨官上前说道:“此乃天助我也!去时有风,使敌人难以发觉。回军时遇到归来的蒙古大军,他们刚好处于下风,乘风击之,哪能不胜呢?”
王越闻言,立刻下马参拜,升这个老哨官为把总,全军士气大振。
离红盐池还有二十里,王越分兵一千设下埋伏,然后与许宁、周玉张开两翼,扑向红盐池蒙古大营。双方战至正酣,明军伏兵从后杀出,蒙古老弱立刻惊疑溃散。明军大破红盐池,斩敌三百五十人,缴获驼马器械不计其数。
满都鲁、满都海饱掠归来,见大营老弱畜产已经荡然无存,相顾痛哭。听闻明军刚刚撤离,满都鲁、满都海便率军直追。
王越领军缓缓撤退,等到蒙古军追来,一齐朝后射箭、鸣铳。明军正好顺风,这箭、铳假借风力速度更快、力度更大。仓促之间,满都鲁中箭落马。满都海不敢再追,护卫着满都鲁撤回。
几日后,满都鲁因伤去世了,这位即位没多久的可汗没有子嗣,而蒙古历来有继承人收娶死者妻妾的习俗。按照蒙古礼仪,应当先推举出新的可汗,然后可汗接收前任可汗的妻子、部众、牛羊。可是此时的习俗却倒了个儿过来,因为满都海武艺高强、才能出众,并且一直与丈夫满都鲁南征北战,素有威望。希望得到可汗之位的人都急着向满都海求亲,因为谁能与她成亲,谁就能当上蒙古的可汗。
求婚者中,势力最强的是盘踞于科尔沁的乌讷博罗特王。此人手握重兵,不过他并非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而是成吉思汗兄弟哈撒儿的后代。因此他并无继承可汗之位的优先权,只是他的实力不能让人小瞧。
满都海面临抉择,如果嫁给乌讷博罗特王,虽其一时势大,但让非直系子孙成为可汗,以后他们会成为众矢之的。思虑再三,满都海决定嫁给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不到十岁的巴图蒙克。嫁给巴图蒙克这么一个孩子,既符合了成吉思汗直系家族继承汗位的规定,又不至于开罪其他势力,而且巴图蒙克年纪幼小,还能让权臣们放松警惕。于是,满都海婉言谢绝乌讷博罗特王道:“成吉思汗的遗产,哈撒儿的子孙能继承吗?哈撒儿的遗产,成吉思汗的子孙能继承吗?有推不开的门扉,有跨不过的门槛。成吉思汗的后裔尚在,恕我难以从命。”
乌讷博罗特王并不灰心,又委托知院萨岱来劝道:“巴图蒙克还是个小孩,哪有乌讷博罗特王势大呢?”
满都海立刻斥责萨岱道:“你说巴图蒙克年岁小,难道你以为全体成吉思汗的子孙没有头脑?你以为哈撒儿后裔势力大,难道你以为我孤独寡居没有依靠?你的心眼真是坏透了,还在这里一派胡言!”
萨岱被骂得灰头土脸,回去立刻告知乌讷博罗特王。
乌讷博罗特王哪会轻易放弃?他亲自来见满都海。
大草原上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呼呼地刮着,到处银装素裹。当着乌讷博罗特王的面,满都海向成吉思汗夫人孛儿帖的灵位起誓:“在大雪飘飘的地方,我嫁来作媳,荣幸列为成吉思汗的后裔。哈撒儿的后裔恃强凌弱,欲将我迎娶,他将您的后裔小觑。倘若我屈从乌讷博罗特王的强力,将您的高大的门槛看低,情愿让您伸出套杆将我贬作奴婢。倘若乌讷博罗特王欺侮您的子孙,强行聘娶,恳请您广施神法将他擒去。倘若先祖您相信我的话语,相信我会真诚地守护您的后裔巴图蒙克,做他的贤妻。请您保佑我,在内襟中赐给我七个男孩,在外襟中赐给我一个女孩。如蒙您慷慨赐予,就把七个男孩起名为意为钢铁的博罗特,将您的香火延续。”
站在旁边的乌讷博罗特王羞愧难当,他是信奉神灵的人,见满都海心意已决,便不敢亵渎孛儿帖灵位,灰溜溜地回了科尔沁。
满都海扶立巴图蒙克为可汗,号达延汗。这“达延”意为全体,显示出满都海镇服蒙古全部的决心。明朝人因达延汗年幼,称其为“小王子”。
由于可汗之位交替,蒙古各部落离心离德。因为达延汗年纪幼小,满都海又要征服整个蒙古,就把他装在一个箭囊里,挎在身上保护。满都海率领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杀害她父亲的孛来部落。战斗相当惨烈,满都海亲自挥刀上阵,冲杀中她的头盔都被砍掉,最后还是胜利收兵。三年之后,蒙古基本处在达延汗和满都海的控制下,乌讷博罗特王也俯首称臣。
统一之后的蒙古开始蓄积力量,准备向大明朝复仇了。
5
时光易逝,转眼就是成化十一年。
成化皇帝思念亡子,郁郁寡欢。一天,太监张敏给成化皇帝梳头。在镜子面前,成化皇帝看见自己头上生了几根白发,不觉叹息道:“朕已经老了,可——可是却还没有儿子。”
张敏闻言,马上叩头奏道:“万岁爷已经有儿子了。”
成化皇帝一听愕然道:“朕——朕的儿子已经死了,哪还有子嗣?”
张敏又叩头答道:“奴才这话一出,恐怕性命就不保了。只要万岁爷为皇子做主,奴才便死而无憾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此时已经改由怀恩担任。怀恩,南直隶苏州人,进宫已久,任事恭谨,素有威望。此刻他就在旁边,也跪下来说道:“张敏说的不假。皇子在西宫被抚养成人,现在已经六岁了。只因担心遭到毒手,所以才不敢上报。”
成化皇帝闻言非常惊诧,张敏便斗胆说了来龙去脉——
七年前,成化皇帝在内藏殿宠幸纪氏。几个月过去后,纪氏的小腹居然鼓了起来。万贵妃得知后,就让心腹宫女前去调查。那宫女颇有良知,只说是纪氏得了肿胀病。万贵妃半信半疑,便勒令纪氏退出内藏殿,住到患病宫女该住的安乐堂。
纪氏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男孩。她想到自己一个人默默苟活到现在,想到自己刚刚生下的亲骨肉不知如何抚养,便泪流不止。
太监张敏无意之中看到了这一幕,默默注视着纪氏。受惊的纪氏以为张敏要去万贵妃那儿举报,就亲了亲怀里的孩子,交给张敏,让他拿去溺死。张敏见状惊道:“这是皇上的子嗣,怎么能轻易抛弃?”于是将孩子藏入密室,拿些蜂蜜花粉暗暗哺育。
万贵妃曾经派人前去察看,不见有什么动静,便罢了。
废后吴氏贬居在西宫,与安乐堂相近,听到消息后就把孩子接来哺育,这才保全了婴儿的性命。
成化皇帝听完张敏的讲述,不由得大喜,马上驾临西宫,命张敏等人到安乐堂迎接皇子。
纪氏知道后,抱着儿子大哭道:“我儿在这里被偷偷抚养六年,如今这一去,为娘的性命就难保了。今日前去,你如果看见穿黄袍长着胡须的就是你的父皇,我儿去拜见就是了。”说完,就给那孩子换了一件小红袍抱上小车,交给张敏等人护送前去。
等到了西宫阶下,那孩子竟然自己从车中走下来,扑到成化皇帝的怀里。成化皇帝把他抱起来放在膝上看了好久,不禁悲喜交加,流着泪说道:“像朕!像朕!的——的确是朕的儿子!”
张敏当即将纪氏被临幸的具体日子以及生子情况,详细叙述一遍。成化皇帝接着召见纪氏,握着她的手痛哭一场,让她住在西宫,册封为淑妃,然后命怀恩去通知内阁。
在紫禁城东部有座不起眼的建筑,叫作文渊阁,大明朝的内阁就设在这里。文渊阁中间恭设孔子圣像,两侧配复圣颜回、宗圣曾参、述圣孔伋、亚圣孟子像,文渊阁两侧房间便是大学士、学士办事之所。在文渊阁门高悬圣谕,严申规制:“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除大学士、学士办公之所外,文渊阁也是藏书之所、天子讲读之所。皇帝不时在此翻阅书籍,并与大学士、学士讲经论道。
内阁大臣们听闻怀恩送来的消息,无不欢欣雀跃。成化皇帝随即命礼部定名,小孩取名叫朱祐樘,册封为太子。
大明朝官僚体系,除内阁外,设有六部、三法司、通政使、六科、驿站,等等。议政权分给内阁,成员为大学士、学士。行政权分给六部,即吏、户、礼、兵、刑及工部。各部置尚书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人,各部下辖三至五个司,每司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一至二人、主事二至五人。三法司是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遇有重大案件,由三法司会审。全国大大小小的奏章,甚至百姓给皇帝提出的建议,都由通政使司汇总,司礼监呈报皇帝过目,再交到内阁,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再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皇上批准,最后由六科校对下发。六科即吏、户、礼、兵、刑及工六科,各科官员为给事中,虽然为七品,但侍从皇帝左右,可以弹劾任何官员。朝廷的命令从紫禁城发出,通过全国一千九百处驿站层层下达到大明朝每一个角落。在这些机构外,大明朝还设有翰林院、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等。
大学士商辂担心朱祐樘会重蹈朱祐极的覆辙,可是又不便明言,只好与同僚们商议了一计,向成化皇帝奏道:“皇太子与母亲情深义重,应该让太子母子朝夕相处,一切抚育都由纪淑妃主持。”成化皇帝准奏。纪淑妃便移居永寿宫,并时常被成化皇帝召见。
从这以后,妃嫔稍稍放大了胆子,蒙幸怀孕以及诞下皇子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邵贵妃生下儿子朱祐杬,其他妃子也陆续生男。只有万贵妃早晚哭泣,骂手下的太监、宫女们无能。后来她忍无可忍,又用那药死太子朱祐极的手段杀了纪淑妃。张敏听说纪淑妃暴死,知道自己也不能免祸,于是祈祷苍天保佑朱祐樘安康,然后吞金自杀。
明眼人都知道,万贵妃容不得朱祐樘。周太后心里也清楚,只是碍于成化皇帝与万贵妃情深,也不好多说什么。为了保护朱祐樘,周太后亲自将他抱养在自己的仁寿宫内。
一次,万贵妃请朱祐樘前去玩耍,周太后偷偷叮嘱道:“你去之后,千万不要吃任何东西。”
这朱祐樘早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好歹,赴宴时果然不沾任何食品,只称自己已经饱了。
宫女捧上汤羹,朱祐樘坚决不吃,还说道:“我怀疑此中有毒。”
万贵妃听后既惊且怒,嚷嚷道:“这孩子才几岁就如此,以后大了还不加害我吗?”
可万贵妃气归气,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无可奈何。
这之后,周太后更是多了一分心眼,处处派人保护朱祐樘。这样太子才能安全地生活在宫中。
6
时光如箭,日月如梭,很快到了成化十二年。
在浙江余姚王华家中,不时传来阵阵读书声——
四方上下曰为宇,往来古今曰为宙。元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中者也。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如此。
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竹轩翁王伦放下书本,有些忧心忡忡。孙子王云已经五岁了,还不会说话,虽然说贵人语迟,但大人们总觉得是块心病。
余姚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王安石曾有诗云:“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唤取仙人来住此,莫教辛苦上层城。”这诗中的“山”就是龙泉山,“水”便是指姚江。
龙泉山下、姚江之边,有古刹龙泉寺,始建于晋代,殿阁层叠,画栋雕梁,蔚为壮观。这日龙泉寺净空法师前往王华家,听闻奶娘呼叫王云,又看到竹轩翁面上有忧色,不由得心想:云是说话的意思,用云为名,就把后世应有的福分给说破了。再说“神仙踏云送子”只是梦境,但岂能以此命名?于是,他抚摸着王云的头顶说道:“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王伦听闻净空法师所言,疑梦不当泄,便琢磨给王云更名。《论语》有语:“知及之,仁能守之。”长辈给孩子起名,总有希望寄托,王伦便据此将“云”改为“守仁”。事情也巧,从此他便开口说话了。
一天,王守仁突然背诵起祖父曾经读过的文章来——
四方上下曰为宇,往来古今曰为宙。元来无穷,人与天地万物皆在无穷中者也。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如此。
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王家的人大为吃惊,问他还会什么,王守仁接着背道——
利名风浪日相催,青眼难于世上开。
何事诸君冒艰险,杖藜来入白云堆。
王家人更加惊奇,问他为什么能够背诵这些诗文。王守仁回答道:“我曾经听祖父朗读这些诗文,便在一旁默默地记在心里了。”
众人听了,无不叹服王守仁的聪慧。
王伦对他说道:“你刚才朗读的文章,是南宋儒学大师陆九渊所讲。陆九渊融合孟子‘良知’‘良能’的观点以及佛教禅宗‘心生’‘心灭’等论点,提出了‘心即理’的观点,形成一个新的学派——心学。陆九渊的这段话是说做圣人的道理不用别寻他索,其实就在自己心中。”
其实现在和王守仁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一个小孩子哪能听懂这些深奥的学问?但王伦还是喜欢讲给他听,他又对王守仁说道:“陆九渊与朱熹是齐名的儒学大师,朱熹有句名言:‘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王守仁听了似有所悟,王伦又讲解道:“‘利名风浪日相催’这首诗也是陆九渊所作,诗名为《简朱干叔诸友》。青眼表示对人的喜爱或重视、尊重,杖藜是指拄着拐杖。”
为了不耽误他的学业,王伦将王守仁送入私塾,正式开始了他的读书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