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座阴影下
随着1889年的来临,银装素裹的维也纳绽放出无限的魅力。在这魅力的辐射范围之外,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长着一双淡蓝色眼睛的年轻人也在享受着属于他的愉悦时光。在布拉格,走出布拉格城堡装饰华丽的套间之后,他先要跟第102波希米亚步兵团的小伙子们共进晚餐,接着又要出席当地官员小题大做的招待会,最后还要跟一心想要巴结他的贵族人士一同步入他们洛可可式风格的舞会厅。身为奥地利大公之子和弗朗茨·约瑟夫皇帝的侄子,他人的阿谀、谄媚与殷勤总是如影随形,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审视与打量的目光更是永无休止。对这一切,他无比痛恨,却又无从逃离。高贵的出身把弗朗茨·斐迪南困在了这个由特权与职责编织而成的镀金笼子里。
二十五岁的弗朗茨·斐迪南把浅棕色的头发梳成整齐的中分,两撇又细又薄的八字胡神气活现,只可惜年龄的增长并没能帮助他摆脱遗传自母亲的敏感脆弱气质。他的父亲,大公卡尔·路德维希身体相当强壮,有着同样淡蓝色的眼睛,低垂的连鬓络腮胡几乎半遮住了他那张结实而坚定的脸。他总是礼貌谦恭、见识广博、斯文儒雅。用一位女士的话说,他“丝毫没有哈布斯堡家族通常的傲慢与自大”。[48]可外人的客套话终究掩盖不了现实:除了宗教以及与之相关的艺术和科学之外,卡尔·路德维希几乎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蒂罗尔全权总督的短暂任期结束后,对此兴趣寡然的他在军界和政界磕磕绊绊地几经辗转,最后终于得以退离工作岗位,全身心地投入私人生活之中。
1858年,卡尔·路德维希娇弱的第一任妻子,萨克森王国公主玛格丽塔,在他们结婚仅仅两年之后就去世了。二号新娘于1862年来到他的身边:她是已故的那不勒斯与两西西里王国国王费迪南多二世(因下令炮击不愿屈从于他的臣民而被人冠以“炸弹王”的绰号)的女儿玛丽亚·安农恰塔公主。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她头发乌黑、纤细苗条,丝毫没有继承她父亲火一般的激情。事实证明,她跟已故的玛格丽塔一样娇弱。结婚不到一年,她就被医生诊断出结核病。她虚弱的双肺让夫妻二人不得不为此来到格拉茨,希望山上清新的空气能够有助于恢复她经不起折腾的健康。
这位大公认为,“格拉茨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拥有较大型城市的一切便利,同时又丝毫没有其不好的一面”。[49]在这里,租住于屈恩堡宫的夫妇二人等待着他们第一个孩子的降生。孩子在1863年12月18日上午七点一刻来到人世。下午,塞考大主教为这名男婴做了洗礼。在卡尔·路德维希的母亲索菲的注视下,孩子的祖父兼教父弗朗茨·卡尔大公宣布,这位哈布斯堡家族的新成员取名弗朗茨·斐迪南·卡尔·路德维希·约瑟夫·马里亚。取名“弗朗茨”是为了纪念他已故的祖父,奥地利皇帝弗朗茨一世,取名“斐迪南”则是为了纪念他声名欠佳的外祖父,那不勒斯与两西西里王国国王费迪南多二世。[50]
更多的孩子相继降生:奥托生于1865年,费迪南德·卡尔生于1868年,玛格丽特·索菲生于1870年。弗朗茨·斐迪南在舒适安逸、不甚严格的氛围中度过了童年。一家人在维也纳极尽奢华的宫殿里过冬,在某间偏僻的猎人旅舍度过春秋两季,在阿特施泰滕城堡(位于维也纳以西约70英里处的多瑙河流域,靠近著名的梅尔克本笃会修道院)享受一个个田园牧歌般的夏天。[51]不过,一个不应忽略的事实是,日渐疲病交加的玛丽亚·安农恰塔在孩子们的生活中不过是幽灵般有名无实的存在。由于害怕把病传染给儿女,安农恰塔非但不允许他们接触她、亲吻她,甚至孩子们连长时间待在她的身边都不行。她成了家中实际上的陌生人,过着自我孤立的生活,身体一年比一年虚弱,直至死神终于在1871年5月,在她年仅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夺去了她的生命。[52]
安农恰塔在弗朗茨·斐迪南年仅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虽然她的早早离世并不完全让人意外,可弗朗茨·斐迪南无疑是怀念自己的母亲并为她的死而悲伤难过的。众人一致认为,这位年幼的大公之子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孩子:孤僻内向,沉默寡言,经常自我反省。不过,这一切是否源于他母亲的早逝仍旧是一个谜。对弗朗茨·斐迪南和他的兄弟姐妹来说,幸运的是,一个很快就要加入他们一家人中间的新成员,将为这个家庭带来新的、全然比之前要稳定得多的影响。在两度丧妻、有四个孩子要养育的情况下,卡尔·路德维希仅仅等了两年就于1873年7月第三次步入婚姻的殿堂。他的新婚妻子玛丽亚·特雷莎是被驱逐的葡萄牙国王米格尔一世的女儿。如果说他的上一任妻子玛丽亚·安农恰塔向来以体弱多病、郁郁寡欢的形象示人的话,那么,玛丽亚·特雷莎则刚好与之相反:她身体结实、活泼好动、相貌出众,深色的秀发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让她成为全欧洲最可爱的公主之一。[53]还不满十八岁的她比自己的丈夫小了将近二十岁。卡尔·路德维希对他的前两任妻子一心一意、充满耐心、钟爱有加,但在对待玛丽亚·特雷莎的时候,至少据传闻所言,他的态度起了一些变化。或许是由于年龄上的巨大差距,又或许是由于宫中的年轻官员肆无忌惮地对她投去垂涎的目光,但不论原因究竟为何,最终的结果是,据称,卡尔·路德维希从一个原本关怀、体谅自己妻子的丈夫变成了一个严厉苛刻、强迫妻子完全服从于他的偏执狂。他一再折磨自己的妻子,总的来说让她的生活变得悲惨而又痛苦。[54]
不论这些故事是否属实,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玛丽亚·特雷莎的确对她的这个新家庭产生了无比重大的影响。她给卡尔·路德维希生了两个女儿——1876年降生的玛丽亚·安农恰塔和1878年降生的伊丽莎白。但是,她从来不会区别对待丈夫前妻所生的四个孩子。只比弗朗茨·斐迪南大八岁的玛丽亚·特雷莎俨然成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之前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母亲,让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爱。[55]在弗朗茨·斐迪南的眼中,她就是他的母亲:他直截了当地叫她“妈妈”,而她也亲切地称呼他为“弗兰齐”。
年少的弗朗茨·斐迪南需要这样一份关注。从出生之日起,他就是一个纤细孱弱、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并不总是能够给人留下比较好的最初印象。1866年,见到三岁的他之后,他的伯父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写道:“弗兰齐的心情不大好,不过,他说起话来倒是相当清楚流畅。”[56]每个人都注意到,他看上去是一个内向而又不善交际的孩子,就连对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费迪南德·卡尔和妹妹们的年纪都太小,没法成为他真正的玩伴。他比奥托年长,却在他这个弟弟的对比之下相形见绌:奥托的骑术比自己的哥哥更胜一筹,在他们的击剑课上更是表现出色。弗朗茨·斐迪南自我封闭、寡言少语,而奥托则外向活泼、朝气蓬勃。奥托喜欢热闹,而弗朗茨·斐迪南则更推崇一个人就能从事的爱好:长距离散步,孤身驾驴车出行,读书,午后跟他的宠物兔子单独玩耍。[57]打猎成了他最为热衷的嗜好。他独自一个人在森林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观察并等待着一展身手的机会。年仅九岁的时候,他就猎杀了自己的第一个战果,并以此为开端,在猎杀野生动物、收集狩猎战利品方面取得了不俗的纪录。“我能想象到你该有多么心满意足。”他的堂哥,奥匈帝国储君鲁道夫写道。[58]
课堂学习也没能帮助弗朗茨·斐迪南走出自我封闭,融入外部世界。跟许多其他的王公贵族之子一样,他也是孤零零地在城堡的教室内接受私人教师的授课,被剥夺了跟其他男孩接触的机会,受制于严苛的教学作息时间表,每周都要从早到晚上六天课,只在零星的几个节日放假。一位刻板乏味、死气沉沉的前陆军军官德根费尔德伯爵费迪南德,负责监督教学是否严格按照繁重的课程安排进行。授课内容包括算术、德语、文法、科学、地理、历史、文学和宗教。[59]
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信奉保守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这位大公之子接受了扎实的保守主义教育:反动观点被拿出来摆在他的面前,而与之相反的看法则受到压制。在这些顾虑的影响下,翁诺·克洛普教授的历史课程变得狭隘而又短视。自由主义政策与现代思想的危险之处,以及种种危言耸听的警告(凶恶的普鲁士正日益严峻地威胁到哈布斯堡君主政权的神圣使命)成为这些课程的标志性特征。克洛普教授担心相反的主张可能会影响到他的这名学生,他甚至在字面意义上重写了这位少年公子的教科书,以便过滤掉书中那些在他看来既讨厌又有害的政治观点。[60]
宗教方面的教导进一步巩固并强化了上述保守主义观点。依附于卡尔·路德维希一家的神职人员戈特弗里德·马沙尔,主动担起讲授天主教历史和教会信条的责任。虽然常常被形容为一个有自由主义倾向的人,可事实上,极度保守的马沙尔在授课时总是着重强调,身为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这位年少的公子未来要承担怎样的宗教责任。[61]弗朗茨·斐迪南的天性让马沙尔的这项差事轻松了不少: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对宗教异常虔诚,痴迷于教堂的宗教仪式,在皇宫礼拜堂的阴影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只为沉浸在令人陶醉的神秘主义氛围之中。[62]本来就对宗教抱有的真挚信仰,再加上马沙尔的讲授,让天主教在弗朗茨·斐迪南的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对他来说,信仰不需要理性,凡是跟宗教沾边的事,他几乎从不会做深入的自我反省,天主教信仰足以帮他解决人生中一切值得思考的重大哲学问题。在他看来,没有任何理由质疑罗马教廷的教义与智慧。不过,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愿意容忍不同信仰和宗教分歧的人。弗朗茨·斐迪南认为,有太多的人对自己的信仰不够诚恳、不够发自内心。明显表现出对宗教的虔诚之心的人总能赢得他的赞赏。一次,他这样评论道:“毕竟,那[对自己的信仰是否虔诚]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这些人信仰的究竟是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反倒没那么重要。”[63]
哈布斯堡家族的任何一位大公的母语都是德语,但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学习法语、英语、捷克语和乌戈尔语。然而,教授外语的种种努力大多在弗朗茨·斐迪南这里碰了壁。一位政府大臣认为,“他缺乏语言天赋简直到了罕见的程度”。他对法语的掌握还算不错,可他的英语却一直说得不清不楚,没法让人听懂。偶尔,他似乎也能较为流利地说上几句,但每次都不过是昙花一现,接着就又磕磕绊绊,笨拙地想不起下面该用的词来。在尤其难学的乌戈尔语上,他的学习进度最为糟糕。弗朗茨·斐迪南终其一生都在学习匈牙利口语,却从没能真正熟练地使用此种语言。[64]
下午的时间被体操课、马术课、游泳课、击剑课和舞蹈课安排得满满当当。到了晚上,卡尔·路德维希教他艺术史,并邀请发明家、作家、诗人、音乐家和科学家做增长见识的讲座。[65]后来又添加了军事史、海军机动与调度、建筑学和工程学等课程,还有奥地利未来的总理大臣马克斯·弗拉迪米尔·贝克教他民法和宪法。[66]虽然把各方面的知识都巨细靡遗地灌输给了他,可学习的总体效果却好坏参半。这样的教育把弗朗茨·斐迪南塑造成了一个面面俱到的年轻人,对许多方面的知识都有泛泛的了解,可真正领会并深入理解的东西却少之又少。他鄙视算术和文学,爱好历史,但在所有课程里,要论最喜欢的,还是对建筑学的短暂研习。[67]老师们隔三岔五就抱怨说,他看起来落后而又迟钝,注意力涣散,不专心上课,一天到晚总是一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68]或许责任一定程度上在于枯燥乏味、了无生趣的教育体系本身,但无可否认的是,没有任何人认为弗朗茨·斐迪南是一个当学者的料。他的日程表里被塞进了太多观点互相抵牾的课程和讲座,以至于“一切都是急匆匆、乱糟糟的”。结果是,他“什么都学了,却什么都不知道”。[69]
弗朗茨·斐迪南的未来命运和人生走向似乎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无可避免地被别人设计和规划好了:接受教育,度过一段军旅生涯,或许还要代表皇帝出席某些仪式性的活动。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原本微乎其微。毕竟,他的伯父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尚在人世;他的堂哥,储君鲁道夫虽然眼下还是单身,但未来无疑将迎娶一位合适的配偶,并为哈布斯堡皇族增添新的皇位继承人。而且,他的父亲卡尔·路德维希在皇位继承顺序上是要优先于他的。就连弗朗茨·斐迪南接受的全方位教育都不曾预见到这种可能性。他过的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在愉悦舒适的氛围中消磨时光,致力于提升哈布斯堡皇朝的威望,想要探寻真正属于自己的爱好或者开辟过于偏离常轨的道路,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十二岁那年,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真的降临到了他的头上。流亡在外的奥地利-埃斯特大公,摩德纳公爵弗朗切斯科五世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去世。这位公爵在长达五百页的遗嘱中规定,哈布斯堡家族的任何一名男性成员,只要愿意在自己的头衔中加入“埃斯特”,让埃斯特家族的香火得以延续下去,便可悉数继承他可观的财富和无数的地产。卡尔·路德维希觉得,他的儿子在皇位继承顺序上如此靠后,改个名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主动提出让弗朗茨·斐迪南继承埃斯特家族的遗产和姓氏。在头衔后面附上“埃斯特”让年少的公子感到不悦,尽管在当时,问题似乎不过是有些不方便而已。“埃斯特”毕竟是一个意大利头衔,跟他的继母一样,弗朗茨·斐迪南也对这个以牺牲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地为代价、不久前才刚刚完成统一的国家抱有偏见。到后来,他甚至公开表达过自己对“奥地利-埃斯特大公”这个头衔的厌恶,觉得这个意大利头衔不知怎的好像把他孤立了起来,让他成了哈布斯堡家族中的一个外人。更迫在眉睫的忧虑在于遗嘱的另一项条款:为继承此遗产,弗朗茨·斐迪南必须在一年之内掌握达到实际应用水平的意大利语。作为一个尤其不具备语言天赋的人,他只能在相应的课程中苦苦挣扎,努力掌握勉强够用的意大利语,终于在接受遗嘱执行人的测验时,达到了遗嘱所规定的要求。[70]
这下,至少在理论上,年少的弗朗茨·斐迪南成了世上最富有的大公之一。埃斯特家族的遗产包括:罗马近郊的著名文艺复兴风格庄园埃斯特别墅、帕多瓦近郊始建于16世纪的卡塔约城堡、维也纳的摩德纳宫、位于波希米亚赫卢梅茨镇的庄园及其他地产,外加数量庞大的武器、盔甲、艺术珍宝等收藏品。[71]乍看之下,前景似乎一片光明,可弗朗茨·斐迪南后来才发现,自己被遗嘱中的条款捆住了手脚。留给他的资产规模毋庸置疑,但他也因此背上了与之相比规模更大的财政负担。遗嘱中规定,他名下的一切资产均不得售卖,而需要支付给埃斯特家族亲属的年度遗产金、退休仆人的养老金以及形形色色的地产维护费,甚至超过了他每年的收入。[72]
值得欣慰的是,在弗朗茨·斐迪南的正规教育行将结束之际,起码军方为他准备了一份货真价实的奖励。1878年,他被自己的皇帝伯父任命为步兵团的名誉中尉。这项任命让他欣喜若狂。1883年,一次次的荣誉晋升和军职委任终于带来了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结果:他被晋升为驻扎在恩斯的第4斐迪南皇帝龙骑兵团的一名中尉。[73]“我在身体和精神上都成了一名军官,”他骄傲地宣称,“在我看来,军人是世上最崇高、最光荣的职业。”现在,他正准备着手开拓这项唯一不至于有辱大公身份的事业。[74]
对之前一直自我封闭的斐迪南大公来说,参军标志着他人生中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转折点。他做每件事情的时候都万分小心。从出生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接受这样的教导:身为皇族成员的他必须卓立于世,与他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因为这些人渴望赢得他的青睐,对他溜须拍马,在彼此尚未熟络之际便急于拉他做朋友,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借此捞取好处。他必须友好待人,却又不能与人太过亲密;必须为人正直,却又不得不时刻对人警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皇朝的尊严和脸面。允许发生在普通军官身上的一般过错和轻微判断失误,若是发生在了斐迪南大公的身上,肯定会被看作故意给皇帝脸上抹黑的严重罪行。
从气质和性情上说,年轻的斐迪南大公并不是一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能够迅速赢得他人的友谊、可以轻松融入陌生社交环境的人。虽然他在军队里的表现还算不错,可在旁人看来,他显得既孤高又狭隘。他较少与人交流是因为他性格内向而又腼腆,可他的军官同僚们却认为,这是他傲慢自大的表现;他对军事任务的一再推辞,是因为他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无法胜任相应的工作,可他的同僚们却认为,这是因为他根本不屑于去完成这样的任务。斐迪南大公基本没有什么跟其他人接触的机会,因而也就从没学习过该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在家的时候,他的脾气爆发或许会被一笑置之,可在这里,那些本以为他是个亲切友善、易于相处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的人,却着实被他的情绪失控吓得不轻。斐迪南大公讨厌虚饰和伪装,从未试图赢得战友们的好感,并常常因此招来周围人对他的抱怨。斐迪南大公所缺少的恰恰是奥地利人最看重的一项品质——个人魅力。
年轻的斐迪南大公虽然和战友们一同参加喧闹的晚宴和饮酒游戏,却始终没法完全抛开自己沉默寡言、矜持内敛的天性。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纵情于声色的机会。斐迪南大公不算特别英俊:他的身体太过瘦弱单薄,两只大耳朵十分惹眼,眼皮严重下耷,看上去总是一副好像还没睡醒或者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年轻气盛、手握特权、生平第一次不必受看护人妨碍的他,正面对着一个陌生而又充满诱惑的世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他的弟弟奥托尤其擅长享受的世界。
奥托从来都是一个张扬而又浮夸的享乐主义者。斐迪南大公矜持内敛、安静温和,而奥托则一天到晚就知道插科打诨。一次,奥托寄给斐迪南大公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画着一名水手,于是奥托就在明信片的背面写道:“来自水手的意外惊喜!”[75]人送外号“美男子奥托”的他,被外界对他的关注冲昏了头脑。他有着难以抑制的施虐狂恶习,而且,他的“所作所为是尽人皆知的热门话题”。[76]街头巷尾总是流传着各种与奥托有关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是否属实或许值得怀疑。据说,他一连几天不让动物们喝水,接着又让它们一口气摄入过量的水,然后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也有人说,他把赤身裸体的士兵绑在火炉上,看着他们的皮肤被烫出水泡;甚至还有小道消息称,一次,他意外杀害了一名军校学员:他将白兰地强行灌入这名学员的喉咙,直至后者因酒精中毒而死。[77]
虽然斐迪南大公抵挡住了诱惑,从未做出如此道德败坏的行为,但要说他连一件年轻人难免做出的荒唐事都没干过,那未免也有些夸大其词了。他当然也跳舞、喝酒、跟兄弟和军官同僚们打猎。除了大庭广众之下的出格举动之外,他私下里还有过一些性质更为私密的越轨行为。一次,斐迪南大公用略显下流的言辞,向一位名叫米齐·卡斯帕的女演员表达了自己对她妖娆身材和出众相貌的极大欣赏,而这位女演员不是别人,正是与斐迪南大公的堂哥鲁道夫同床共枕的情妇。此外,某位不知名的歌者或舞者很可能已经亲身带他了解过性爱的奥秘。[78]
1885年7月2日,一个名叫玛丽·容克的女子生下一名男婴,并给孩子取名海因里希。这名女子宣称,斐迪南大公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并试图在次年4月将斐迪南大公告上当地的地方法庭。协商过后,斐迪南大公答应付她约15000古尔登(大致相当于2013年的150000美元),以此来换取她放弃所有进一步的要求。1889年4月29日,布拉格一家服装店二十一岁的女店员玛丽·哈恩生下一名男婴,并给孩子取名库尔特。跟容克一样,哈恩也坚称,斐迪南大公是孩子的父亲。一名廷臣查看完她的索赔要求之后,建议她说,如果她试图对簿公堂,那么她肯定会是输的那一方。哈布斯堡家族用钱封住了她的嘴。[79]
对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来说,私生子根本算不上什么丑闻:就连弗朗茨·约瑟夫皇帝都跟自己的情妇育有私生子。而且,上述针对斐迪南大公的指控从未得到证实。或许两名女子的确曾与斐迪南大公有染,但无论孩子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他都不可能为此冒对簿公堂、酿成丑闻的风险。[80]尽管如此,有关他行事放浪、胡作非为的谣言,还是进一步强化了维也纳人对他本就负面的刻板印象。考虑到斐迪南大公的堂兄鲁道夫本人的名声也正越来越不堪,他在此时竟站出来帮了斐迪南大公一把,实在是有些令人惊讶。这位储君再清楚不过地知道,流言蜚语是如何在帝国宫廷中传播开来并左右舆论的。虽然常疏于与人联系,可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却似乎总是有办法知道家族成员的最新丑闻:鲁道夫犯下的“条条罪状”就曾遭到他的严厉斥责。为了不让堂弟落得个跟自己类似的下场,鲁道夫警告斐迪南大公,不要把太多的时间花在骑兵团以外的地方,更不要将光阴浪费在声色犬马和自我放纵上,而是应“在充分享受健康身体的同时,永远保持明智,懂得适度与节制”[81],“不该一大早就出去骑马打猎”,以免为皇帝对他的责难提供口实。[82]时不时地,就连斐迪南大公也不免对此提出抗议。1888年,他向鲁道夫抱怨说:“你必须承认,奥托和我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如果有人在狩猎队伍中发现了我们或者看见我们偶尔去参加了几场不怎么像样的下流舞会,立马就会招来全维也纳宫廷和军方各界人士的一片喊打之声,对我们逃避职责的行为表示愤慨。”[83]
更多的警告来自阿尔布雷希特大公。这位年迈的纪律至上主义者负责执掌帝国的陆军。阿尔布雷希特打心眼里讨厌鲁道夫,并确信,斐迪南大公跟鲁道夫扯上太多关系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鲁道夫总是抱怨,“自己不得不忍受来自阿尔布雷希特的种种麻烦与不快”。阿尔布雷希特就是这样一个爱多管闲事、爱插手他人生活的人,因此,如果不够当心,斐迪南大公也将面临来自他的类似告诫。[84]有时,就算斐迪南大公没干出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阿尔布雷希特也可能冷不丁就寄给他一封尖酸刻薄、语出伤人的信件。阿尔布雷希特抱怨说,斐迪南大公在某些老绅士的面前表现得过于冷淡矜持;阿尔布雷希特抱怨说,斐迪南大公对待年轻女子太过亲密友好[85];总之就是,好像不管斐迪南大公做什么,在阿尔布雷希特看来都有错。斐迪南大公尽力无视这一切,满足于在可预见的未来继续自己愉悦舒适、早已被安排得滴水不漏的既定日常生活。
然而,这一未来在1889年1月30日的早晨突然发生了变化。在储君鲁道夫位于迈尔林的猎人旅舍,他上锁的卧室大门被一再叩响,可里面却一直无人应答。没人愿意为此小题大做:卧室内是鲁道夫和他最新的情妇——年纪轻轻却乏味无趣的男爵小姐玛丽·韦切拉。最后,在卧室内连续几个小时都毫无动静的情况下,一名忧心忡忡的仆人撞开了大门。韦切拉躺在床垫上,冰冷的双手紧紧抓着一枝红色的玫瑰,头上有一处裂开的伤口。在床的另一侧,鲁道夫上半身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双腿耷拉在床边,雪白的床单上血迹斑斑。他的嘴里淌着血,身体被染成了可怕的殷红色,头盖骨的顶部被子弹掀飞。他和自己的情妇相约共赴黄泉:在将情妇杀死之后,鲁道夫在她的尸体旁边呆坐了几个小时,最后一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86]
迈尔林事件不亚于一出病态版的夸张通俗剧,像极了某些糟糕的爱情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过于现实的场景。对哈布斯堡家族来说,最不可原谅的是,迈尔林事件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市侩气息。身为笃信天主教的哈布斯堡皇朝的储君,鲁道夫的自杀让帝国宫廷陷入一片恐慌。帝国宫廷本指望通过散布各种谣传、谎言和越来越荒诞不经的故事来掩盖令人不快的真相,但最终,维也纳方面还是被迫承认了发生的一切。既然弗朗茨·约瑟夫皇帝非但不给鲁道夫安排任何真正的职位,甚至不许鲁道夫表现出哪怕最轻微的变革迹象,那鲁道夫就用他的死来完成自己对冥顽不化的父亲的最终报复。除了抑郁和绝望这两个最明显的原因之外,鲁道夫自杀还与他的雄心壮志被一再挫败有关。在开枪自杀前,鲁道夫给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姐姐都分别写了信,并在信中解释了他自杀的原因,却唯独没给他疏远已久的父亲留下哪怕一句话。[87]
鲁道夫的自杀让世人为之愕然,但当斐迪南大公在那天午后不久撕开加急电报的封套时,恐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为此而感到震惊了。[88]他立刻动身前往维也纳。到维也纳之后,他跟在自己堂兄的送葬队伍后面,走过冰冷而凄惨的街道。每走一步都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生活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几年前,鲁道夫还指着他开玩笑说:“朝我们走过来的这个人未来会成为奥地利的皇帝。”[89]那时,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谬;但现在,鲁道夫死了,而且,除非有权继承皇位的哈布斯堡家族男性成员全都死干净了,才轮得到这位已故储君的女儿伊丽莎白出场。挡在斐迪南大公和皇位之间的,只剩下他的父亲卡尔·路德维希。
虽然鲁道夫生前一直过着放荡而又堕落的生活,可他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开朗形象以及他声名在外的自由主义倾向,却让他一直颇受公众的欢迎。相比之下,世人对斐迪南大公所知甚少。在外界看来,斐迪南大公非但比不上鲁道夫,甚至连他那虽骄奢淫逸却比他更受欢迎的弟弟奥托都不如。在大多数维也纳人的眼里,斐迪南大公总是一副“凝重、严厉、近乎阴沉可怕的样子”。在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中,他被描绘成一名狭隘的保守派分子和宗教偏执狂,如果有朝一日让他登上皇位,那对整个奥匈帝国来说都是一个不祥的信号。[90]
葬礼的煎熬刚刚过去,面见皇帝的考验又接踵而至。惨剧的余波尚未平息,失去儿子的悲痛正萦绕在心头,可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却不得不面对现实,迎接这个即将取代他儿子位置的人。伯侄二人的关系一向不怎么亲近,更不曾真正理解过对方。弗朗茨·约瑟夫既保守又传统,虽然斐迪南大公至少在最近这些年里也是这样一个人,可皇帝却对此另有怀疑。弗朗茨·约瑟夫认为,他的侄子背地里暗怀危险的自由主义思想,而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不着边际的担忧,不过是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外加斐迪南大公和不幸的鲁道夫之间的友谊。皇帝始终未能克服个人偏见,并索性将他对已不在人世的鲁道夫的失望转嫁到尚在人世的斐迪南大公的身上。然而,身为传统的永恒捍卫者,弗朗茨·约瑟夫还是在命运面前低下了头。毕竟,卡尔·路德维希已年近六旬,而且,就算他能比自己的皇帝哥哥多活几年,他的统治也注定是短命的。斐迪南大公总有一天会无可避免地登上皇位,而且,这一天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来临。甚至有传言说,卡尔·路德维希试图解除自己的皇位继承权,可弗朗茨·约瑟夫实在太过怀疑自己侄子的脾气秉性和政治倾向,因此一再回绝了卡尔·路德维希的要求。[91]
伯侄二人草草结束了这场令双方都不自在的会面。离开时,这次会面明显给斐迪南大公留下这样一种印象:不知怎的,皇帝竟把鲁道夫的自杀归咎于他。据信,他曾在会面后抱怨说:“就好像鲁道夫在迈尔林干的蠢事全都是我的错一样。我之前从来没有被如此冷冰冰地对待过,就好像光是看见我就会唤起令人不快的记忆。”斐迪南大公原本期望,就算不在名义上,他至少也应该在法理上被册封为“推定继承人”,可弗朗茨·约瑟夫却拒绝如此。似乎在弗朗茨·约瑟夫看来,让“自己的侄子顶替自己儿子的位置”是一种太过巨大的让步,太过令他痛彻心扉。用斐迪南大公的话说:“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92]
弗朗茨·约瑟夫丝毫没有被这次会面所打动。他抱怨说,整个会面期间,他的侄子“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而且似乎患有慢性咳喘病”。斐迪南大公没能唤起皇帝对他的信心。“我不怎么看好他,”弗朗茨·约瑟夫坦率地表示,“他实在没法跟鲁道夫相比,是个跟鲁道夫很不一样的人。”[93]当时,还没有人能够断定这两个年轻人究竟有多么不同。时间会为我们揭示斐迪南大公的优点与短处。不过,除了血缘之外,还有一件事将两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弗朗茨·约瑟夫这两个命运悲惨的“推定继承人”最后全都成了子弹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