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看水记
2017年夏天的那场水事,似乎是伴随着炎热和成群结队的大水蚁,以及密集的电话铃声一起来的。
很快,人们的心情随着上游不断传来的消息开始紧张起来,他们张望着什么,又担心着什么。
我早就隐隐地觉得,这个夏天会发生些什么。
与一条大江昼夜相伴,流动的水滋养着岸上的城和人,变化的水影响着天地万物。有河流的城市,必然不会是单调的,苍白的,贫瘠的。
那一场浩荡的水事,让人难忘,让人思索。
上游似有隐隐雷声,闪电打着恶的手势,撕裂漆黑的天幕,让人得以窥见眼前阔大的江面,恶浪汹涌,翻滚着,腾跃着,不休不止。
一顶顶帐篷搭起来了,一个个沙包垒起来了,一面面红旗插起来了,一支支手电筒在来回探照,探向夜幕中滔滔的江面。
雨仍下着,“哗啦啦”地狠命往身上泼,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风此时很不友好地又跑来肆虐,一阵比一阵强劲,野狼般地嗥叫着,要掀翻帐篷,掀飞雨伞,吹剥雨衣……人们在惊慌中赶忙扶帐篷,一人扶一个支点,将要倾倒的帐篷扶正,四处找来可加固的东西,砖头、石块、椅子……雨打湿了头发、衣服。河堤上,手电筒光四射,惊呼声、喊叫声、喘息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风终于停了,但水仍在上涨,一分一秒,瞬息之间快要接近临界点,漫漫黄汤遮天盖地。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无力。不是说人定胜天吗?但在此时,再大的力量,在浩浩荡荡、排山倒海般的洪水面前,都是苍白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洪水?这是自然对人的提醒,抑或缘于人对自然的破坏?我无法回答,大自然以暴涨的江水让人沉思。
防汛 Ⅲ级应急已经拉响,三防指挥部的水情预告在飞传,大水压境,惊涛拍岸,洪灾一触即发,人们的表情更加严峻。
“涨速每小时0.11米”“警戒水位15米”“超警戒水位2.13米”“西江将出现超20年一遇洪水(2008年以来最大)”“预计7月4日傍晚出现18米左右的洪峰水位……”那些低洼处,已经传来被淹的消息。
防御,转移,守卫,刻不容缓!
水就在脚下一寸寸逼近。它似乎要撼动脚下的土地,让人见识它的威力。西江河面已经宽阔不少,河水浑浊湍急。堤下那片原本宽阔的滩涂已经变成一片汪洋,菜地、玉米地早已不见踪影。那些原来在视野之内停靠得远远的船舶,也随水位上涨而上升了位置,仿佛与自己站立的位置成水平面了。
没有一丝风,空气潮闷,蚊虫嗡嗡,雨棚下探出的一道道光,来自一个个的守堤者。巡堤查险,彻夜巡查,驻守值班,严防死守,人在堤在!
退,还是守?已经容不得多想。光亮处,是人声,是烟点,是一张张焦躁的脸。即使有较强的防御能力,这凶如猛兽的西江洪水,仍会令人不寒而栗。
每个单位负责50米的河段,24小时轮班制,每个人都绷着脸,死盯着浑浊的江水,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洪水快退,好回去睡个好觉。
老妈妈来了,带着浓浓的汤,给熬夜值守的人们每人端上满满的一碗,喝得人肚里热热的,心里暖暖的;中医院的“杏林之鸽”志愿者来了,他们送来的“参梅茶”,酸酸甜甜,止渴生津,润泽心田;企业代表来了,及时送来了清凉油、防蚊水;妻子来了,给丈夫披上风衣,续上茶水……一支支手电筒的映照下,是更长的队伍,是一张张关切、真诚的脸……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夜晚,也从未在如此多的手电筒的照射下,感受到关切的目光,手与手相握间的温暖和爱的热度。就在那一晚,我确信了,那一束束的手电筒光汇聚起来,就汇成了一股战无不胜的力量。
我从未与洪水如此接近,它日日夜夜牵扯着我的心,包括远方关心我安危的亲友。一场洪水的到来,打乱了正常的生活,搅乱了宁静的心绪,却让我从工作中抽身出来,面对自然,思考人生。
滚滚西江,源远流长。几千年来,它滋润着两岸大地,哺育着两岸人民。对肇庆来说,它曾造福于人民,也带来过灾难,特别是在苦难深重的旧社会,西江的哭泣多于歌唱。
对于西江洪涝,沿岸人民是再熟悉不过了。西江洪水年年为患,人民深受洪灾之苦,不堪言状。所以,在西江沿岸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年没水浸,猪乸都戴耳环。”此话不假,因为沿江地带土地肥沃,倘不受灾,定能五谷丰赡。可西江两岸的农田庄稼、人畜房屋,却频遭水患。历史的真实记载,至今仍会使人伤心落泪。
西江水患让沿江人民多了一份警惕、一份防备,那就是“走西水”。所谓走西水,即沿岸人民家家备一只小艇,每到汛期,他们都特别留神,一旦发现半夜江水浸屋,一家老少马上撑艇逃走。一只小艇,平时并无多大用处,但关键时刻能救命。
我仍记得小时候看涨水的情景,那似乎成了每年小孩子心中既害怕又盼望的大事。
每年夏天,几场暴雨过后,那司空见惯的河流突然抬高了水位,敞开了阔大的情怀,让劳碌的人们见识了一种浪高水深的生命状态。
江河涨水了。江是在高兴还是在发怒呢?它不断地制造漩涡,抛洒浪花,像是行为艺术家,又像是浪漫的大诗人。
比河流更激动是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我们一边看水在河里翻跟斗,一边在岸上学着浪花翻跟斗。
大人们早早来到岸边,因为涨水,他们比平时更麻利地做好了家中细务,好早早脱身出来,扶老携幼来看涨水,仿佛这是个节日,能够让人摆脱庸碌的一天。他们三三两两分布于岸上,有的看水位和水势,用脚丈量着水涨了几尺几寸,凭着经验估摸着雨还下不下,判断着岸上自家庄稼地的墒情深浅和今年的收成;有的拿来网具在水边捞鱼,又吸引了一堆人围观;还有的顺手拦下河里漂过来的东西,打捞上来捡回家去,如一截木头、一只水桶、一根竹竿……这叫发大水财。滔滔浊浪,向岸边排挤一堆又一堆的秽物,还有一堆堆泡沫塞在水缓的浅弯,沤积出酸臭。岸上观洪,如同过节一般,越是这个时候,岸边的人越多。可见,在生活单调、娱乐贫乏的年代,一场大水对人们生活的调节是多么重要。
当然,人们还看到了不想见到的东西。远远地,河面上移动的黑点越来越近。终于看清了,是一头猪。河水翻滚着,它也翻滚着,一上一下,任凭水的摆布。多可怜呀,它身体肿胀,眼睛紧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惊恐和痛苦?也许,这是一头还没有长大的猪。曾经,它是那样受主人的爱护,有温暖的窝、合口的食物、干净的水……可是,万万没想到,暴烈的洪水说来就来,不由分说地将它卷走了……
20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那个涨水的日子,那个夜晚,在故乡的绥江岸上,连同8岁的我在内,一定有不少人没有睡好觉。我们关注着有关那辆客车落江的消息,同情着那车人的命运和他们的不幸遭遇。
那天,绥江涨水的日子,心智懵懂的我,似乎从暴涨的河水里,从奔腾的水流中,看见了我们看不透也不能把握的命运的暴力和无常,以及所有生命都会有的悲苦、受难和死亡。因绥江涨水,我小小的心里泛起了对生命的最初同情,至今这同情的波澜始终没有落潮,而且越来越深……
自古以来,洪涝为肇庆城区的最大灾害。据《高要自然灾害史》载:“1915年,乙卯夏,淫雨达月,西潦暴涨,县属堤围全决,景福围决口47处,全城淹没,城市亦水深数尺,波及广州出现水患,妇幼、男女伤亡者,悲声遍地,惨不忍睹,流离失所,无栖息者亦难数计,难民在十余万之众,数百年来最悲惨事。”人们至今不忘的“乙卯水灾”,正是此年。
1994年的那场大水,并没有随时间过去而让人彻底忘却,反而在每年夏天西江水位上涨时,又将人们的记忆拉近。据记载,1994年自端午节始,大雨不止,致西江河水暴涨,6月20日,水位高达13.62米,成为百年一遇特大洪峰。西江持续11天的洪水,超过了历史洪水位,使得西江沿岸广泛受浸,受灾总人口53.32万,受洪水围困14.27万人,死亡4人,失踪4人,全市直接经济损失30.82亿元。为抗击这次特大洪水,肇庆市直接用于抗洪抢险的费用达3770万元。在这场洪灾中,军民团结一心,合力抗洪,捐款赈灾,无论人还是防洪工程,都经受住了一次重大的考验。这是西江抗洪史上重要的、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小时候看涨水,是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轻松,而2017年夏天的那场水事,却是亲身参与、为之忧心的紧张,个人命运是如此紧密地与一个事件联结起来,并契入了生命,难以忘怀。也许多年以后,人们已经逐渐淡忘了那个守堤看水的夜晚,但2017年夏天的那场水事,却永远地印刻在了我的心里。
2019.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