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与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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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雷兹彼

在桑德拉·戴·奥康纳的一生中,

一提到雷兹彼,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

“那是最好的生活。”

小时候的桑德拉,大约11岁,与她的母亲艾达·梅,以及她的弟弟艾伦和妹妹安。奥康纳只有6岁时就被送到远在埃尔帕索的学校,在那里她与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但她时常想念在雷兹彼牧场的日子。

从雷兹彼牧场的一端到另一端,骑在马背上的牧牛人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他要越过布满岩石的小山,在长满仙人掌的洼地跋涉,跨越砂砾遍布的荒蛮土地。牧场占地约250平方英里[1],沿着亚利桑那州与新墨西哥州的边界扩展开,牧场内有起伏的高山,桑德拉·戴在父母卧室的躺椅上可以看到山体呈现完美的圆锥形,她喜欢在躺椅上蜷起身子看书。当她还是小女孩时,桑德拉就与父亲一起爬朗德山,小心翼翼避开响尾蛇。这位未来的大法官站在山顶上远眺,生发出苍茫之感,沧海桑田,在这块家族领地上,令人生畏的荒凉和生活的奇迹并存。桑德拉·戴·奥康纳回忆起戴氏家族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生活的牧场时说:“我们认为它是我们自己的国度。”1

遥远的山脉环绕着起伏的台地。如果冬天下雨,春天大地上就会盛开黄色和紫色的野花。夏季,灼热的太阳炙烤着牧场上珍贵的牧草。火山上散布着巨石,奥康纳在她有关雷兹彼的回忆录中曾生动描述“刺目暴烈的黑色和暗红色景象”,那其实是熔岩从地心向外迸发时突然冷却的结果。在东边平坦的土地上,丝兰属植物像哨兵一样站立,有种奇特的美感。它们的茎干枯萎后,“可以做成很好的赶牛棒,或是孩子们玩打仗游戏时用的长矛”。没有河流经过雷兹彼,但是吉拉河——一条全年大部分时间水流和缓而暴雨时节洪流湍急的河流,环绕着牧场北部的地界。峡谷里有白垩悬崖,棉白杨树的树荫下是很好的野餐地。虽是女孩子,桑德拉却会爬进古印第安人的黑暗洞穴,或是让头发在风中飞扬,骑马疾驰,跨越空旷的牧场。在晴朗的夜晚,她与家人并排伫立,望着灿烂至极的群星“肃然起敬”,繁星掠过广阔无垠、清透的银河,进入更遥远的宇宙。在没有月亮、多云的夜晚,天空漆黑一片,桑德拉结束一天的游逛,骑马回家,马蹄铁撞击在岩石上产生的微弱火花引导着她,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前面的骑手甩下。2

1930年3月26日,桑德拉·戴出生在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市,这里算是雷兹彼牧场附近唯一离正规医院足够近的城市,即便如此,坐火车也要4个小时。出生几周后,经过200英里[2]的旅程,她被带回位于亚利桑那州牧场的家中——那栋呈正方形的四居室泥砖房子。房子坐落在距主干道8英里外的地方,被戏称为“总部”。每当公路上尘土飞扬时,人们就知道有访客来了。房子里没有自来水、室内厕所,也没通电,室内照明用煤气灯,浴室是一个木制的卫生间,在距离房子下风向75码[3]的地方。哈里、艾达·梅·戴和他们的宝贝女儿桑德拉睡在里屋,牧场的四五个牛仔睡在封闭的门廊。牧场里到处都是苍蝇。盛夏寂静的夜晚,天太热使人难以入睡,桑德拉的父母将她的床单浸泡在冷水中,捞出拧干再给她用以降温。“乡村里没有胆小鬼,”桑德拉回忆道,“我们在那里见过太多的生与死。”3

直到桑德拉9岁时,她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她没有邻居玩伴,但她的生活中不缺少令人着迷和吓人的生物——动物、昆虫和鸟,包括羚羊、领西猯、郊狼、短尾猫、蛇、吉拉毒蜥、沙漠地鼠龟、蝎子,以及各种类型的蜘蛛。它们大部分有牙、有角甚至有毒,但是桑德拉尝试着将它们当中的一些作为宠物饲养。直到她大约4岁的时候,桑德拉都喜欢和一只叫鲍勃的短尾猫玩耍,鲍勃会拱起背,对着新鲜的肉发出低沉的吼声,这可能表明鲍勃并不适合家养,后来在某个夜晚它偷袭了鸡笼后便消失了。[4]

那些年,桑德拉养过各种动物,包括一只被称为“希尔维斯特”的雀鹰,它在屋檐下栖息,警惕性极高。桑德拉的头发上经常溅满了雀鹰的粪便。还有一只学会了在冰箱旁等待食物的沙漠地鼠龟。“我们尝试饲养一只小郊狼作为宠物,但后来我们明白了牛仔们说得没错:你们不能把郊狼作为宠物。”桑德拉回忆道。5

牧场里除了牛,最重要的牲畜就是马。牛仔们给这些马起了五花八门的名字:子宫切除术(桑德拉回忆说“那是匹非常棒的马,它可以驮着牛仔一整天”)、疤痕、万字饰、白痴、痔疮(“骑着它一整天后,你会感到疲倦,身上青肿”),以及该死的贱人,它本是一匹温顺的马,曾经受过伤。桑德拉最喜爱的是一匹叫奇科的马,与大多数马不同,奇科在桑德拉被甩下或者跌落时不会跑掉,而是耐心地等待她爬上来。在《雷兹彼》一书中,桑德拉描述过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是多么喜欢骑奇科:

我们一起行动,我感觉到马的律动,我感知到它的呼吸、它的汗水。当它停下来小便时,一股浓烈的尿液气味包围着我们,尿液浇在地面又溅到我的靴子上。当它放屁时,我能听到并感觉到。我骑马时,经常与马说话。6

天气炎热时,桑德拉时常会躺在父母卧室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读书是戴氏家族的消遣之道。对牧场以外天下大事的渴望,令哈里·戴聚精会神地阅读数周前出版的《洛杉矶时报》、《时代》周刊、《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和《财富》杂志。他的妻子艾达·梅则看《时尚》杂志、《纽约客》、《美丽房屋》月刊和《周六晚邮报》。成捆的《国家地理》杂志被堆放在角落,或者被塞在床底下。少女桑德拉读过《知识手册》《黑骏马》《玛丽·波平斯阿姨》,她喜欢的书还有《南希·朱尔》系列,这是一套描写少女侦探的书,主人公穿着裙子,自信又充满好奇心,崇拜她能力超群的律师父亲。7一天,桑德拉正在看《南希·朱尔》推理小说时,父亲打断了她,他说:“桑德拉,你最好别再盯着你的书本啦,跟我来,我带你看一些东西。”

桑德拉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顺从地把书放在一边,爬上父亲的雪佛兰皮卡。他们驱车沿着一条土路,来到一片秃鹫在上空盘旋的地方。一头小牛躺在路上,流着血,呻吟着,它的尾部大部分都被狼咬掉了。“我们帮帮它吧。”桑德拉说道。那时,她才10岁。“我们不能帮助这头牛。”父亲回答道,他从皮卡前排座后面的枪架上拿起步枪。“哦,不要开枪打它!”桑德拉阻止道。父亲瞄准小牛两只眼睛的中央开了枪,小牛的头抽搐了一下,然后归于寂静。

“爹(DA),您怎能忍心?”桑德拉问道。她称父亲为爹(Dee-Ay),发音即如字母。父亲回答:“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这头小牛走得太远,活不下去了。现在得派拉斯特斯去找母牛。”

拉斯特斯的真名叫拉斐尔·埃斯特拉达,是雷兹彼牧场的牛仔之一。他是一名来自墨西哥的非法移民,刚到牧场时只是一个帮着做家庭杂务的男孩,此后再也没有离开牧场。他生得矮小,又有残疾,不会读书写字,没有结婚,但他擅长自己所能做的事——饲养马匹和其他牲畜,而且他的标准很高,如果你达到了他的标准,便会得到他的尊重。8

第二天,拉斯特斯骑马去了牧场,掏出他的小折叠刀,割掉了已经死去的牛犊的大部分皮毛。母牛就在附近,呼唤着死去的小牛,它的乳房因没有小牛吸吮而肿胀。拉斯特斯驱赶着母牛回到“总部”的牛圈里。

拉斯特斯在那里发现了一头迷路的牛犊——它找不到自己的母亲,就把昨天死去的牛犊的皮毛绑在它的背上,然后将它与涨奶的母牛关在同一牛栏内。小牛号哭着,试图吸吮母牛的奶水,母牛将小牛踢开,但又闻了闻,闻出了自己孩子身上熟悉的气味。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母牛开始给小牛喂奶,小牛找到了新母亲。桑德拉观察着,学到了关于死亡、重生、生命前行的另一课。9

父亲是个有耐心的老师,他总是将桑德拉当作成年人来对话。他带着女儿在牧场四处走动,教她如何给小牛打烙印,如何使用步枪(在她10岁之前)。当她长到视线高过汽车仪表盘时,父亲就教她驾驶卡车。他还教她给纱门上漆。父亲是严厉的——对于她完成得粗糙不堪的工作,总是要求她重做,但是至少父亲与她在一起时还是很温柔的。10

对其他人来说,父亲可能有点儿苛刻。如果说雷兹彼牧场自成天地的话,那么哈里·戴就是绝对的统治者。他身材高大、英俊,鼻子很挺,留着稀疏的胡子,谢顶的头上戴着一顶永远浸着汗渍的斯特森牛仔帽。他抽“好彩”牌香烟,从衬衣口袋里取出香烟,装上老旧的银灰色烟嘴,像罗斯福总统,或是好莱坞大亨。他的手很粗糙,疤痕累累,但他细长的手指仍能完成精细的工作。他能为牛接合断腿,清洁受到感染的牛眼睛。他希望牛仔们能不用问他就自己明白该做什么,但是当遇到一些疑难状况或紧急情况,像干旱期间水井水泵坏了之类的情况,他总是坚持亲力亲为。他愿意倾听,他也从来不会错。11

牛仔们称他为戴先生,他们就像是他的孩子,他们敬他是当地最大的、最成功的牧场主。牛仔中的大部分人都在牧场度过自己的一生。如果他们刚来牧场时是文盲又酗酒,那么他们也会因此离开。在牧场,受伤是常有的事,而且医生住得很远。一个名叫吉姆·布里斯特的老手是个了不起的牧马人,曾经还是牛仔竞技明星,他的双臂、双腿、锁骨和几根手指都折断过,然而他几乎没有耽误过一天工作。在《雷兹彼》一书中,桑德拉与合著者,即她的弟弟艾伦描述了吉姆用一根带灼热刺钩的金属丝治疗自己的牙根管的情形:“我们听到了刺耳的声音,看着烟从他嘴里冒出来。吉姆没有说话,坐在那里,丝毫不畏缩。”12

哈里·戴对于自己牧场的工人们和其他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道德问题,大都处之泰然,十分包容。不用问就知道,厨师巴格·奎因时常消失在镇上那两家小酒馆中的一家,要么是邦尼·海瑟店,要么是斯奈克皮特店,醉酒的牛仔们常会在邦尼·海瑟店里斗殴后留下牙印,而巴格总是醒了酒后发现自己身在监狱里。13偶尔,哈里也会顺便去造访一个名叫吉姆·布莱克的开荒者,他的土地与雷兹彼牧场相邻。一次,桑德拉大约13岁时,与父亲一起去,注意到那男人的妻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爸爸,”桑德拉问,“吉姆的妻子出了什么事?”父亲回答:“我也不清楚。”桑德拉说:“不,您知道!她出事故了吗?”父亲答道:“我猜想吉姆喝醉了,可能打她打得太重了。”桑德拉问:“爸爸,您能不能为此做点儿什么?”父亲答道:“不能啊,桑德拉,我想我不能做什么。”桑德拉说:“好吧,我想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治安官。”父亲说:“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听其自然吧,桑德拉。”


夏天的日子里,父亲会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南面山顶上那大片翻滚的乌云,墨西哥湾季风将温热潮湿的空气向北推进。他可以应对风车,却无法控制天气。农场主靠天赐甘霖滋养牧草来喂养牛。在雷兹彼牧场,牧草一年大约能长10英寸[5],勉强够用,但有些年份,草量不够。有时候,闪电划过天空,远处的雷声隆隆作响,朦胧的灰色雨幕落下,却是在数英里外,由于距离太远,无法救助雷兹彼牧场那些被炙烤着的干枯牧草。父亲只能盯着牧场,以苦涩的口吻开玩笑说:“在上帝的国度,天从来不下雨。”14

数十年之后,桑德拉·戴·奥康纳86岁高龄时,回忆起孩童时期在雷兹彼的情景,她靠在轮椅上,大声叫道:“雨!雨!雨是一切!”15在她的牧场记忆中,她描述了被拯救的那一天、那一刻:

突如其来的寂静——大地静默地等待着重大事件发生,然后闪电的裂痕带着宇宙所有的电能撞击着地球上的事物。几秒后,惊雷发出惊人的轰鸣,这声音因闪电穿过云层而产生,奇迹中的奇迹,先是几滴大雨点滴落……快乐!奇迹!来自天上奇异的礼物,我们的救赎——雨。

雷兹彼那被炙烤过的大地因干旱而毫无生机,此刻彻底醒过来了。小鸟发狂般叽叽喳喳地叫,兔子从洞里窥视着外边。当雨水打在灰绿色的肉叶刺茎藜灌木丛浓密而油滑的叶子上的时候,灌木丛会发出强烈的芳香味。奥康纳继续回忆:

所有激动和兴奋的情绪都来自下雨,没有人比父亲更兴奋。我们被拯救,再一次被拯救。雨使我们不再受到干旱、牛饲料短缺及焦虑的债权人的威胁,我们将活得更长久。

作为见证,我们惊喜地看到雨后天空中形成的彩虹。

桑德拉和父亲观察天空时,他们怀着无比的喜悦开始了一项祈祷雨延续的仪式。

父亲:“你知道老一辈的人会怎么说?”

桑德拉:“不知道。”

父亲:“他们说彩虹尽头有一把金壶。”

桑德拉:“不会吧,是真的吗?”

父亲:“那是他们说的。”

桑德拉:“您相信吗?”

父亲:“当然,为什么不信呢?”

桑德拉:“您自己见过它吗?”

父亲:“没有,确实没见过。”

桑德拉:“好吧,我们去吧。爸爸,我们去找它吧,它就在那里,您没看见吗?”

祈祷结束后,父女俩离开了那里。桑德拉乘坐父亲的皮卡疾驶在泥泞的道路上,打滑、颠簸。尽管如此,她还是怂恿父亲:“噢,我们全速前进,让我们到达那里,找到金壶。”

过了一会儿,父亲结束了这场玩闹,说母亲会担心的。因为下雨可能导致峡谷的道路无法通行,有时道路会变成河流。每当这时,父亲会停下车,抱起桑德拉(在以后的日子,父亲同样会抱起桑德拉的弟弟和妹妹),蹚水过河,剩下的路他们只能走着回家。

“啊,艾达·梅,来一杯古巴酒庆祝一下怎么样?”父亲一进门就冲着一直等待他的妻子喊了起来。父亲将朗姆酒和可口可乐分别倒进两只玻璃杯,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机警而明亮,他开始不停地说呀说呀。“爸爸是个好听众,但他更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桑德拉回忆。

那天晚上,桑德拉躺在床上,倾听着蟾蜍从后院污水槽下面的洞里发出的叫声。那是一个人造池塘,现在已重新填满了水。沙漠锄足蟾把自己埋在干涸池塘下面的土壤里,如果有必要,它能保持冬眠状态数年。当池塘充满水时,雄性蟾蜍向外窥探,发出求偶的叫声。“夏天,我们最得意的夜晚是充足的雨水灌满了屋后水槽的那夜,我们一整夜都能听到蟾蜍的叫声。”奥康纳回忆。

黑夜里,桑德拉躺着睡不着。寂静的夜晚放大了牧场里的声音,郊狼的号叫声让她害怕得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每当风吹过,她时常能听到那扇松动的门吱吱作响,或者风车深沉的嗡嗡声,而那高耸的木塔矗立在荒凉的台地上。她听见活塞杆抽动的声音,这是从地下深处抽水注满水槽以便喂牛。雷兹彼有35口家用水井和牧场用水井,其中一些有几百英尺深。风吹动时,镀锌钢叶片快速转动,活塞杆将水汲出,速度缓慢,每分钟仅能输出4加仑[6]水,形成一股细细的水流。当风车不转时,或者风车叶片折断,或者一些由风车动力带动的单缸发动机突然熄灭,便算是严重的事故。因为如果没有水,奶牛几天后就会因干渴而死亡。16

有井损坏的夜晚,整个牧场都会动起来。父亲和牛仔们会花费整夜的时间尝试着修理或者更换。雷兹彼周边看上去很像一座垃圾堆:损坏的风车、有故障的电机、齿轮、传动轴、泵杆……哈里·戴是个极为节俭的人,牧场没有雇用专门的修理工。维修水井,先要清除离井边最近的垃圾堆,哈里·戴会四处寻找适合丢弃废物的地方,然后着手解决井的问题。牛仔负责递给他工具。桑德拉站在一旁,有时读书,其他时候则与牛仔们聊天,观察着一切。17

桑德拉4岁就开始看书,这对宠爱她并以她为傲的父母来说是最快乐的时刻。1934年,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雨,当年的夏天雨也没来。人们眼睁睁地看着牧草慢慢地枯死。在正常年景,雷兹彼160000英亩[7]的牧场能供养大约2000头奶牛、公牛和牛犊(每年它们当中的一半将被出售),但是,这一年,哈里·戴连买饲料的钱都负担不起。他不得不精简他的牛群,那是“大萧条”时期最艰难的阶段,牛的市场价格跌落到谷底。父亲赶着800头瘦弱的奶牛,试图以每磅1.5美分的价格出售,但他仍然一个买家都没找到。

父亲很沮丧,他担心他的妻子和孩子,害怕如果能找到接手的人,他将不得不卖掉牧场。

所幸,联邦政府开始实施救援,而且大力帮扶。作为(罗斯福政府)支持农业的“新政计划”的一部分,联邦政府愿意出资支持陷入困境的牧场主,即每杀一头牛付给他们12美元。在政府官员巡视时,牧场主必须杀死并掩埋这些牛。据桑德拉回忆,对哈里·戴来说,他曾为饲养这些牛而拼命工作,真是“难以忍受”母牛和小牛被枪杀并被埋入深坑的情景。此后,政府改变了做法,以每头牛18美元的价格购买更多的奶牛,为困难时期正面临饥饿的人们提供食物。18到了秋季,雨终于来了。草长起来了,雷兹彼活过来了。但是,哈里·戴和那些依靠政府慷慨救助而活下来的牧场主并没有对政府增添多少好感。戴氏家族拥有的全部土地大约只有8 000英亩,其余绝大部分土地都是租来的,其中大部分属于联邦政府,另一些属于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政府。

哈里·戴终其一生反对新政,反对“大政府”的保守,即使在农村电气化管理局为牧场稳定供电之后也是如此。桑德拉和弟弟艾伦生动地回忆起父亲对罗斯福总统的抨击:“为什么?那个狗娘养的甚至要告诉我早上什么时候起床、晚上什么时候睡觉。”他抱怨罗斯福总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初推行夏令时。19


哈里·戴很强壮,也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不会掩饰自己的激情。他不会为别人的抱怨而畏缩,但容易闷闷不乐,有时还抑郁。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扛起自己的责任,却并不默默无闻。

哈里·戴从未想过成为牧场主。他生长在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纳一个富裕的家庭,在那里,他是高中游泳冠军,希望能考上斯坦福大学。但是,他的父亲去世了,牧场只能由合伙人打理,那个人把牧场管理得很糟。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哈里在军队服完短期兵役后回家,家族律师送他到雷兹彼,看看还能从牧场投资中挽回点儿什么。哈里写信给他的妹妹埃莉诺,讲述了吃咸猪肉干和睡在冻土上的悲惨境遇,他最后说:“这的确是个糟糕的地方,我讨厌这里。”20

但哈里还是坚持下来,放弃了上大学。改变态度靠的是责任感和一股韧劲儿,他慢慢地让自己进入了牧场主的角色。他不是牛仔,他总是穿着卡其色的棉制或羊毛裤子,而不是像牛仔那样穿着李维斯牛仔裤。他是个节衣缩食的牧场主,与各种因素和厄运斗争,从未走过捷径。21

哈里早年孤独而沮丧,却因坠入爱河而获得了救赎,不再自暴自弃。哈里十几岁时去亚利桑那州旅行,认识了艾达·梅·威尔基——当地商人的女儿。1927年6月的一个晚上,哈里在埃尔帕索的威尔基家里吃饭,又一次遇到了她,她当时23岁,哈里被她迷住了。父母之间的情书被桑德拉保存下来,并拿给自己的孩子们看,这些情书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匮乏环境中的患难之情。

“强烈的渴望、痛楚、要与你在一起的欲望已经让我无法忍受,我想自己快要疯了。”这是哈里在1927年8月写给艾达·梅的信中的真情表白。他坚称自己配不上她:“我得告诉你这些事实,我没有法律容许之外的聪明,我并没有达到应有的教育程度,我的社会地位是零,我是贫穷的化身。可以想见,未来我暗淡的前景……性格还很可怕——自私、残酷、固执且懒散。当然,我有一个可以弥补缺憾的特质,就是我很健康。”艾达·梅热情地回应他:“哦,我多么想你,我的爱人——我爱你到永远——我迫切地想和你在一起!”用时兴的话说,她这是给他安慰,提升他的激情。她断言:“你是一个完美男人的化身。哈里,我要使你笑起来,给你勇气、雄心和成就感。这样,我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22

他们订婚了,但是艾达·梅的母亲玛米并不同意这桩婚事,担心女儿与哈里在荒漠里的生活将充满艰辛。为此,哈里和艾达·梅私奔到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艾达·梅,千万不要学给奶牛挤奶。”玛米警告她的女儿。23

艾达·梅并没有被牧场的生活磨砺得粗糙起来,尽管她一辈子住在牧场的房子里,但她仍然穿长袜,喷香水,即使是在她拿着苍蝇拍的时候。她不让阳光晒到皮肤,很少骑马。她很时髦,购买由《时尚》杂志上的设计师设计的亚麻连衣裙。她常看这本杂志,而且是完完整整地“从封面看到封底”,桑德拉回忆。尽管她从未生活在漂亮的房子里,但她仍然保留着那些从讲住宅和花园的杂志上剪下的图片。早年间,她只能在盛满热水的浴盆里洗澡,浴盆就放在烧柴火的火炉上面。在她洗浴之后,牛仔们才轮流在越来越浑浊的水中洗澡。即使后来屋里通了热水,她每周仍要驱车31英里到新墨西哥州的洛兹堡赴一场美容院的约会。24

爸和妈(DA和MO,发音也类似于字母),孩子们这样称呼他们,他俩的婚姻稳固牢靠,偶尔会有些小摩擦。在《雷兹彼》一书中,桑德拉和艾伦写道:“爸爸和妈妈之间强烈的身体吸引力,帮他们克服了牧场生活中诸多的困难。”但是,这并不是一段容易处理的关系,哈里·戴言辞尖刻,很刻薄,他会在艾达·梅做好饭之后喋喋不休地批评她的厨艺——该不该做及牛肉的各种差异。尽管如此,就像桑德拉描述的那样,父亲从来没厌烦过吃母亲做的饭。戴氏家族常玩带有激起人好胜心的扑克牌和其他室内游戏,这也是桑德拉后半生常常玩的游戏,这给她和朋友们带来了快乐,偶尔也会闹些不愉快。输了必须承受,赢了则值得庆贺。在桥牌和金拉米纸牌比赛中获胜时,哈里会开心地炫耀一会儿。25

喝了一两杯之后,哈里可能会吹牛,变得暴躁,特别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艾伦回忆父亲时说:“有两个哈里·戴,一个是白天的哈里,另一个是夜晚的哈里。”作为唯一的儿子和牧场的法定继承人,艾伦时常得忍受来自父亲的嘲笑和奚落的重压。而当哈里纠缠和责骂时,艾达·梅常常变得很安静,她没有因丈夫的责骂和刻薄而心烦意乱,或者如果她真的心烦了,她也会隐藏起悲伤的情绪。有其他人在场时,她执着地保持着热情与优雅,拒绝被激怒。据桑德拉回忆,虽然没有很明确地表达过,但“母亲让艰难的生活看上去没那么难”,无论是和哈里·戴的婚姻,还是在荒芜的牧场生活。只有在极少数场合,艾达·梅才承认哈里是个吝啬鬼。艾伦与母亲最亲近,他记得母亲曾经说:“不论怎样,我嫁给他了,有时的确是更糟糕了。”26

在《雷兹彼》一书中,桑德拉和艾伦提到,他们遗传了父亲那种不怎么讨喜的内心诉求,就是对任何问题都要强辩到底。27成年后的桑德拉出名或是为人诟病都是因为“专横跋扈”,这是她描述自己的词语。然而作为女儿,通过观察母亲,她学到了很多别的东西。比如,她学会了如何不让恃强凌弱或怀有消极敌意的男性激怒自己,学会了不上钩。那也许是最有价值的教训。

* * *

在桑德拉·戴·奥康纳的一生中,一提到雷兹彼,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她喜欢说:“那是最好的生活。”28戴氏家族在20世纪90年代初决定出售牧场时,桑德拉难掩失望与悲伤。多年来,身处华盛顿的美国最高法院办公室的她一直关注报纸上的全美气象预报,希望看到暴雨降临在雷兹彼的迹象。29与家族里的其他成员不同,桑德拉再未回去看看换了新主人的牧场,她忍受不了这一切。

她对牧场的感情深厚至极——那种无条件的信仰,部分是由于一种热忱,以及一段离别的时光,而这让她对牧场越发满心向往。6岁后,每年9月至次年6月,除了节假日,她都得离开父母,离开雷兹彼。


当她从蹒跚学步的娃娃长成小女孩,雷兹彼的偏远使戴氏家族处于两难境地。艾达·梅试图为小桑德拉在家授课,但她和哈里最终还是决定将他们早慧的女儿送到合适的学校,在那里她能够与其他孩子相处。

最近的学校位于新墨西哥州的洛兹堡和亚利桑那州的邓肯,都要花差不多一小时到达,并且质量很差。1936年秋,经过一番极度痛苦的讨论,哈里和艾达·梅决定将桑德拉送到四小时车程之外的埃尔帕索市的学校。在那里,桑德拉与艾达·梅的父母住在一起。

此后,哈里与艾达·梅再也没有认真谈起过搬家的事。有些牧场家庭全家一起搬到埃尔帕索,他们把牧场留给工头管理,而这对哈里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哈里常记起他父亲管理牧场的时候,由于牧场主缺位,雷兹彼几乎被毁掉了。有些牧场家庭等到孩子上学的年龄,只让母亲搬到城市去陪读。这对哈里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他要艾达·梅与他一起待在雷兹彼。在刚结婚那段时间,艾达·梅有一次在埃尔帕索待了一个月陪伴父母,哈里几乎是带着绝望给妻子写信:“我想每时每刻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哪里、你和谁在一起。我不知道当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样子。你会被改变吗?我很担心你会变样。”30

每年9月,哈里和艾达都将女儿送上朝东开往得克萨斯的火车,哈里给乘务员小费,请他们照看桑德拉,那时她已经可以独自出行。父母同时告诫她,不要与当兵的和陌生人讲话。桑德拉勇敢地,或许是孤独地,向列车窗外的父母挥手,而后奔向那个被她称作“我的第二位妈妈”的人,桑德拉的语气中更多地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而非真切的感情。31

艾达·梅的母亲玛米·斯科特·威尔基是一个顽固任性、极其好强的人,当她还是小女孩时,就乘坐一辆大篷车去得克萨斯旅行,从墨西哥横跨马德雷山脉时遭到潘乔·比利亚领导的起义军的追赶。艾伦回忆说玛米是一个“忠诚、无比硬气”的人,赢得了牛仔的高度赞扬。但是艾伦又补充道:“她从不亲近任何人,她是你的后盾,但她从不鼓励你。”32桑德拉记得外祖母在去位于埃尔帕索边界对面的墨西哥华雷斯购物区时,全程有一种几乎古怪的傲气,当她不能或者不愿意平行泊车时,干脆将车停在马路中间就去购物,留下桑德拉对付警察。“就告诉他们,我们是谁。”外祖母向桑德拉指示道。33

后来,桑德拉·戴·奥康纳把她的外祖母描述为一位“专横的老太太,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停地说话,但凡她睁着眼睛,她的嘴唇就不停地动”。事实上,大法官奥康纳有非凡的能力专注于工作并排除干扰,还得归功于外祖母喋喋不休的唠叨,那时桑德拉能在餐厅饭桌上听着唠叨声做家庭作业。偶尔,桑德拉会叹气道“是的,外祖母”或“不是,外祖母”。34

同时,桑德拉也感受到外祖母玛米·威尔基的支持。桑德拉注意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一个特别的教诲:为成功而奋斗最重要,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35奥康纳回忆说:“外祖母喜欢与成功有关的故事,关注她认为活得成功的每一个人。她请这些人给她讲述他们的人生故事,这样她就能理解成功的真谛。”桑德拉的外祖母并未区别对待男人与女人,她认为重要的事情是成功。“去成为最棒的吧!”玛米·威尔基命令道。奥康纳说:“你是不是女人无关紧要,你仍然可以创造你的生活。”玛米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但她在痛苦的经历中懂得女人要有能力照顾自己。36

1936年,桑德拉抵达埃尔帕索后不久,她的外祖父W.W.威尔基意外身亡。外祖父是个赚了钱又赔了钱的牲畜经纪人,他留给玛米的除了债务,其他什么都没有(“我想外祖母从未原谅外祖父。”奥康纳回忆)。他的遗孀被迫开家庭旅馆以换取家用,小桑德拉不得不与负责巡检的石油工程师共用一个浴室。后来,哈里·戴动用自己的积蓄给玛米买了一幢小房子。37

小房子很舒适,配有东方的地毯,但是邻近的一些牧场主的大房子使外祖母的小房子黯然失色。这些牧场主把埃尔帕索的房子作为过冬的家。桑德拉回忆起同学邀请她到家里做客时,她看到人家的女佣们不停地忙碌、园丁照料着草坪和鲜花的情景,感到很尴尬。她在当地一所公立学校念完四年级后,哈里·戴进一步松开了自己钱包上的绳子,把桑德拉送到拉德福女子学校。那是一所正规的女子精修学校,学生们可以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以及芭蕾舞和钢琴。如果她们的父母还想更好地培养孩子,让孩子进修的话,就会让她们进入像史密斯和韦尔斯利这样的学院。38

在拉德福女子学校,女孩们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吃午饭,使用银质的餐巾套环,她们向费洛维德小姐(一位严厉的、长着火红色头发的戏剧艺术老师)学习朗读和发音。“这些都是可怕且痛苦的经历,但是坚持正确和清晰的单词发音、与台下观众对视这些习惯此后一直伴随着我。”桑德拉回忆道。39(后来的日子里,最高法院的法律助理们争相献出了对大法官奥康纳的最佳模仿秀,他们用她带着重音的、精雕细琢的腔调呼喊:“哎——呦!天哪!”)拉德福女子学校邀请了鼓舞人心的演讲嘉宾,包括海伦·凯勒和埃莉诺·罗斯福。桑德拉特别回忆起第一夫人:“她很朴实,但很有魅力”,她从豪华轿车上下来,戴着一顶宽边软帽,披着用狐狸迷人的尾巴做成的披肩,用她那贵族口音致辞。哈里·戴或许曾谴责过富兰克林·罗斯福是对人民生活、社会经济等强势控制的“大政府”越权者,但是桑德拉始终认为罗斯福夫人是她在公共服务领域的第一个女性榜样。“我不敢告诉我的父母。”桑德拉回忆道。40

桑德拉的成绩优异,因此跳了一级,在新的班级,她的年龄比大家小一岁,这一切令她感到不安。从她大约10岁时拍摄的一张合影中可以看到,其他女孩面带微笑、镇定自若,有些女孩炫耀般地在头上扎着五颜六色的蝴蝶结,桑德拉的黑发则蓬乱着,而且表情阴沉,看上去邋遢又闷闷不乐——她想家了。1980年,她接受采访时说:“直到今天,我都不喜欢埃尔帕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想家。”41

一个6岁的孩子很难理解为什么父母会让她与他们分开生活。桑德拉认为:如果雷兹彼是远的、遥远的,那么它一定是一个神奇的王国。在埃尔帕索和拉德福女子学校,尽管交了一些朋友(这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会到牧场看望她,成了她终生的好友),但桑德拉仍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也许是迫不得已,她逐渐演变成一个不露锋芒的人。而她后来坚忍执着,或许是变得越发像她的外祖母了,却仍然悉心隐藏自己。即使她在埃尔帕索住了好几年之后,仍是常常缺乏安全感。桑德拉11岁时,她学校的一位朋友告诉她,她知道有关桑德拉与她母亲的秘密。是什么?桑德拉问她。“好吧,我母亲说,你妈妈是与别人结婚的,不是哈里·戴。”“我不相信你!”桑德拉厉声喝道。

但是桑德拉的心里还是充满疑问,她回忆:“我既震惊又害怕。我是被收养的吗?这就是爸爸和妈妈要送我来埃尔帕索的学校的原因吗?”在外祖母的小屋后面,桑德拉与她对质,外祖母小心翼翼地告诉桑德拉,她母亲的确曾与另一个男人结婚(这段婚姻只维持了几个月)。“我们不要谈论那件事了。”外祖母说道。那年夏天回到家,桑德拉鼓起勇气问母亲。母亲说:“我从未再想过这件事,你爸爸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女儿。”42不要回首,不要后悔,接纳生命里到来的一切,让生命更加美好。这就是艾达·梅的处事方式,而这迟早也会成为她女儿的处事方式。

但是,小女孩桑德拉还是感到害羞和不自信。43贝弗莉·廷伯莱克是桑德拉在拉德福女子学校的同学,她回忆说自己几乎是很快就喜欢和桑德拉一起玩,但她感到困惑的是,桑德拉的家庭不像其他牧场主家庭那样住在城里。她观察到,桑德拉不太能自如地与那些比较轻浮的同学相处。贝弗莉回忆说:“周日有低年级社团组织的茶话舞会,桑德拉不愿意参加,她宁愿在牧场骑马。”贝弗莉的父亲拥有酒店、银行及牧场。一天晚上,桑德拉在廷伯莱克家做客时,廷伯莱克的父亲告诉贝弗莉和桑德拉:“我认为你们俩需要进法学院,这样你们就能处理自己的家庭事务了。”桑德拉严肃地回答:“好的,廷伯莱克先生。”贝弗莉则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我爸真是疯啦,我只想开一辆敞篷车,感受风掠过我的头发。”44

当桑德拉最喜欢的表姐弗卢努瓦来与外祖母一起生活时,桑德拉高兴得不得了。弗卢努瓦比桑德拉大一岁,但由于桑德拉跳过级,所以她们在同一个班。弗卢努瓦迷人、活泼,由她的母亲伊芙琳(艾达·梅的姐姐)抚养长大。弗卢努瓦深谙社交之道,她一来就向害羞的桑德拉伸出了双手。45桑德拉回忆说,她“喜欢这个可爱的姐姐,充满创意,幽默可爱,快乐且真挚”。夏天,桑德拉会带弗卢努瓦回雷兹彼,在那里,她们扮成印第安女孩,在马背上推拉打闹,或者避开酷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书。46

在《雷兹彼》一书中,桑德拉回忆起在气温高达38摄氏度的日子里,她就和弗卢努瓦去游泳。那地方离“总部”大约200码距离,矗立着6英尺高、50英尺宽的钢制水槽,它原是为牲畜饮水而建,是牧场游泳池的两倍大。水槽内有小团的水藻漂浮在水面上,但是水非常凉爽。弗卢努瓦和桑德拉坐在旧轮胎上,漂浮在水面上。

哈里·戴会过来喊她们回家。“桑德拉!弗卢努瓦!该回家啦!我们必须回去了!”父亲喊道。桑德拉抗议道:“不,爸爸,我们要待在这儿。”哈里说:“孩子们,现在就出来,我们必须离开了!”接下来是更多的抗议。

哈里就去谷仓,拿一根绳子回来,弄成套索说道:“孩子们出来,否则我就要把你们拉出来了。”她们躲在水下,但当弗卢努瓦浮出水面时,“砰的一声,绳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桑德拉在《雷兹彼》一书中回忆,哈里拽着绳子。“好吧,爸爸,我出去,让我走。勒得好疼啊!”弗卢努瓦说道。“现在,桑德拉。”父亲说,他教训了他的女儿。“哎哟,爸爸,太疼了!”她喊叫着。

“我们的脖子有点儿红,我们的自尊心也是。我们认识到,我们不能总是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桑德拉写道,这是她在《雷兹彼》一书中提到的,哈里把她们从水池中拽出来,是为了带她们去洛兹堡购物。47在接受《人物》杂志采访时,哈里·戴讲述了相同的故事,只是结尾不同。哈里回忆道,他把女孩们从水里拖上来,把她们送上回埃尔帕索的火车,离开家开始下一个学年的学习。48


在桑德拉于1930年出生之后,哈里和艾达·梅多年没能再生育。然而在1938年,令他们惊讶的是,艾达·梅怀孕了,生下了另一个女儿——安。一年后,他们又有了艾伦。牧场的生活激起了新浪花,哈里增加了新卧室、一间浴室,并为牛仔们新添了一间宿舍。

在埃尔帕索,桑德拉仍然想家,嫉妒别的孩子。1942年夏,随着开学日的临近,她闷闷不乐,因为不得不登上回埃尔帕索的火车。桑德拉开始纠缠父母:“为什么我不能待在家里,在这里上学?我愿意坐校车去学校,没问题。你们终究会明白的。”据桑德拉回忆,哈里和艾达·梅有些“疑虑”,但他们还是心软了。

上学的每一天,桑德拉都会在黎明前起床,她的母亲或父亲驾车带她走8英里的泥土路到70号高速公路边,在那里等校车。校车开往洛兹堡,沿途有许多站,耗费一个多小时。在桑德拉八年级的时候,她周围是一群墨西哥劳工的孩子,她感觉到自己被孤立。这些孩子就住在学校附近,早就是朋友了。老师们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每天桑德拉回到雷兹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在学年结束时,桑德拉决定回到埃尔帕索,但不是回拉德福女子学校,而是去男女合校的公立学校——奥斯汀高中。她的父母很高兴,在70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中,桑德拉坚持认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眼睛放光,回忆说:“我决定的。”49


在放牛的牧场,真正考验牛仔们的是围捕。在雷兹彼,他们每年进行两次围捕——仲春和中秋。这是牛仔给新出生的牛犊打上烙印,并将1岁的牛犊挑出来卖掉的季节。雷兹彼的牧场超过250平方英里,牛仔一天的工作大约能覆盖10平方英里,这意味着围捕将持续一个多月。日复一日,日出之前就开始,直到天黑之后才结束。牧草是分散的,牛群有时会成群结队地进到山里,或下到洼地。围捕工作要求很高,有时还挺恐怖。除了给小牛烙上“Lazy B”(雷兹彼)的印(小牛的侧面还横着一个“B”),牛仔还会在小牛的耳朵上开个小口,他们挖掉牛犊头部刚长成的角,还对小公牛进行阉割。50

如果一个男人、女人或孩子能够高效地做好围捕工作,没有抱怨,就能赢得牛仔的尊敬。相反,“他们会瞧不起你,你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没有地位,他们会把你抛在脑后”,艾伦·戴回忆道。桑德拉的弟弟在谈到“成为一个围捕手”时几乎是虔诚的,“这是我人生最大的目标”,艾伦又回忆道,他5岁时第一次骑马围捕。51

由于桑德拉要离家回学校,所以她从未骑马参与过持续一个月的完整围捕,但是她在洛兹堡上八年级期间至少有几天参加了骑马围捕,有几次是她从埃尔帕索回家或从大学回来的时候参加的。与牛仔们在一起,她总是很舒心,这些人就像是小桑德拉的“保姆”,但他们爱抽烟、不修面、不洗澡。在险恶的地形环境中持续骑马10小时,只有几次休息时间喝水,或难得有机会蹲在仙人掌后面躲避阳光。这些经历增进了桑德拉与拉斯特斯、吉姆·布里斯特及其他牛仔的关系。在戴氏牧场,围捕是“纯男人的领域”,桑德拉回忆雷兹彼的情形时说:“改变它,让它接纳女性,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入会,加入男性俱乐部。这是我一生中做过不止一次的事情。”她继续回忆道:“当牛仔们理解了一个女孩也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把握自己的命运,那对于我的姐妹、我的侄女、其他女孩和年轻的女性来说,要在这个动荡混乱的世界里被接纳,就会容易许多。”在桑德拉被任命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后,一个杂志记者采访雷兹彼的牛仔,桑德拉作为一个牧牛女孩表现得怎么样?牛仔回答:“在大峡谷[8],她与我们一起工作得非常好,她泰然自若。”52


1945年7月,在桑德拉开始高中的高年级学年之前的那个夏天(她仅15岁,但是已经又跳了一级),她在家参与了一次小规模的围捕。哈里·戴担心在早春围捕时牛仔在“羚羊井”周围崎岖的小山上错过了几头小牛,于是他领着牛仔们回到极度炎热的地方去寻找剩余的小牛。

桑德拉那天的工作是给10个牛仔的工作队送午饭(巴格·奎因平时是负责这种出行餐食的厨师,那天因森林大火外出扑救去了),这是一项不轻的任务。桑德拉与母亲一起烹调了一罐烤肉,用辣椒、胡椒等重口味调料腌制了一整夜。牛仔们在黎明起床出发时,桑德拉就完成了这顿饭的准备工作,其中包括苹果酱蛋糕,接着将流动炊事箱装在皮卡上。7点刚过,她就行进在蜿蜒的土路上,穿过这些满是石子的土路,几乎没留下任何踪迹。一个小时的车程后,皮卡开始颠簸、打滑,她踩刹车,下车后发现轮胎漏气了。她知道没有人能来帮忙。她发现有两大块岩石卡住了前轮胎,便取出千斤顶,脱下外套,开始用曲柄转动皮卡的后部。当她试图拧开手柄螺母时,发现自己没有紧握住螺母。她把皮卡从抬着的状态放下,轮胎触到地面,她单薄的身体凝聚起全身的力气,站在手柄扳手上,在上面跳起来以发力。最终让手柄转动了一点点,她一个接一个地撬开其他螺母,用千斤顶将皮卡顶起来,把轮胎卸下来,换上备胎,拧紧螺栓,把皮卡放下。

桑德拉知道自己晚了,更换轮胎花费了一个多小时。她的父亲告诉她牛群会在9点30分至11点30分之间的某一时刻到达“羚羊井”。她知道牛仔们喜欢在用热烙铁给牛烙印、在牛耳朵尖处切小口和对小公牛阉割等粗野工作开始之前吃饭。

当桑德拉赶到“羚羊井”时,恰好在11点之前。透过从路面扬起的尘土,她看到并听到牛犊和母牛的叫声,牛仔们已经开始烙印和切割了。她闻到毛发烧焦的味道,直冲她的鼻孔。

哈里与牛仔们有点儿距离,他并未认出女儿。桑德拉开始生火,加热牛肉和咖啡。当牛仔们从远处来到皮卡旁吃午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点半。没有人开玩笑甚至说话。父亲说:“你晚了。”“我知道,”桑德拉回答道,“皮卡轮胎在罗布斯井那边爆胎了,我必须更换它。”

“你应该早点儿出发。”父亲说道,他不再是那个温和的父亲。

“对不起,爸爸。我没有想到会爆胎,我能到这里已经很幸运了。”她回答道。

“出门时,你要预想到可能会发生任何事。”父亲说道。53[9]


大法官奥康纳将爆胎的故事讲给她在任时的法律助理听,也讲给她的朋友和熟人听。她经常在她讲演之后的问答环节讲述这个故事,甚至有时它与听众的提问并没有明显的关联。55桑德拉的热情描述与父亲的冷淡反应之间的对照,会令人有些不适。“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关于女儿拼命想取悦父亲的悲哀故事。”露丝·麦格雷戈说,她是大法官奥康纳1981年在联邦最高法院的第一位法律助理,也是奥康纳日后最亲密的朋友。56对奥康纳的大多数法律助理来说,故事传达的信息很明确:不要找借口,把工作做完。“在公开场合,奥康纳很少点出故事的寓意,但是她也许会传递出一些信息。”罗纳尔·安德森·琼斯说,她也曾是奥康纳的法律助理,而且后来也成为她亲密的朋友及奥康纳许多演讲稿的撰稿人。其中一条信息简而言之就是:牧场生活——与其他有价值的工作一样——可能有些无情。“让每个人按时吃上午饭是首要任务,让你心情舒畅是不存在的。”琼斯说道。另一条信息是:困难的工作——奥康纳会以近乎神圣的虔诚去投入,却并不总是能获得预期的结果。奥康纳直率且坦诚,但她经常通过讲故事传递出一些难解的信息,时而迂回,时而尖锐。艾伦和桑德拉于1999年撰写《雷兹彼》一书时,桑德拉会用婉转的言辞转换或删除艾伦对父亲的大部分批评。但是她要让读者知道她深爱的父亲“并不总是好男人”,罗纳尔·安德森·琼斯说道。桑德拉也想讲述精巧创作的故事,相信读者能够理解并欣赏它,即使父亲可能不会明白。57

桑德拉·戴设宴请客是埃尔帕索报纸社会版的头条新闻。“威尔基夫人的家,精心布置上了花饰,对参加聚会的150位宾客来说,那真是漂亮的处所。”艾达·梅有时会乘长途火车去看望她的女儿和母亲,与她们一同主持为埃尔帕索社交界有身份的年轻女性举办的招待会。高挑、纤瘦、漂亮、深褐色的头发,桑德拉与她的七个或微笑或大笑的朋友站在一起十分出挑。58尽管如此,桑德拉在奥斯汀高中还是过得不太开心。她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但她并不认为自己真正“成了班上的一员”,她承受着压力,要掩饰自己的聪明才智,以便能更顺畅地社交。“取得好成绩,并不能让你受欢迎,它只会让你与众不同,有点奇怪,”桑德拉回忆道,“所以你要有好成绩,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正因为如此,在拉德福女子学校,她并没有引起老师们的关注。59

她父亲的雄心(也是她的雄心)是让桑德拉上斯坦福大学,那是哈里曾经梦想的大学。奥斯汀高中“忘了告诉我,大学考试是什么时候举行,因为那里的孩子都不会参加考试”。桑德拉回忆道。校长不得不设法为桑德拉弄到临时许可,条件是在她到校时要通过一些考试。60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牛肉价格上涨,哈里赚了钱,买了一辆新车。1946年9月,哈里和艾达·梅开车送他们的女儿去加利福尼亚的帕洛阿尔托,那里有一个新世界在等待着她。


[1]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编者注

[2]1英里≈1.609千米。——编者注

[3]1码≈0.914米。——编者注

[4]“我小时候曾经有一只宠物猫,”第四巡回上诉法院的J.哈维·威尔金森三世法官回忆道,“当桑德拉还是个孩子时,她也有一只类似的宠物,一只短尾猫。”4

[5]1英寸=0.0254米。——编者注

[6]1美制加仑≈3.785升。——编者注

[7]1英亩≈4046.856平方米。——编者注

[8]大峡谷指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大峡谷。——译者注

[9]换轮胎事件发生后的几天——1945年7月16日,桑德拉要与父亲围捕“总部”附近大草地上的一些牛犊。大约早上5点半,父女俩清洗完盘子,看向朝着东北方向的窗外。黎明渐临,天空微微发亮。突然他们看到了一道强烈的闪光,没有听到声音,但是一股蘑菇云在天空升起。父女俩对视。他们刚才看到了什么?大约一个月之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消息通过每周的邮报传递过来时,他们了解到在距离新墨西哥州180英里远的阿拉莫戈多进行了原子弹试验,而后意识到他们当时看到的是第一次原子弹爆炸。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