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邓杰内斯的风景
1987年,德里克保留下伦敦公寓的同时,将肯特郡最南端的邓杰内斯,建成了他的“立足之地”(place to stand)。他用他的花园让这段海岸成名。他曾一再重申,修建这个花园比拍电影和画画更重要。这个花园挑战和吸收了他的创造力。这是一件绵延的生成品而非成品,它是对他的一种回报,无关买卖,也无须评论家评头论足。“我正在建造这个花园,”他在1990年接受BBC采访时说道,“这是我最大的乐趣和快乐,能做多久就多久,它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邓杰内斯是一个裸露、尖狎的岬角。阳光明媚时,海水是深蓝色的,风驱动着发光的海浪。蒸汽巨轮如绵绵不绝的庄严队列,从英吉利海峡驶向北大西洋。陡峭的带状海岸上,可以用鱼线和钓钩轻松地钓到深水鱼。
朝陆上看去,邓杰内斯是南部顶端的一个三角地,涵盖了高处的碎石滩和长满草的沼泽地(邓杰沼泽、瓦兰德沼泽,罗姆尼沼泽),一路延伸至这个三角地的北部边界那片由海斯和拉伊高低起伏的丘陵。这个方圆150平方英里的平缓地块被分成两块幅面不相等的景观:沼泽、绿色、无边草地;奈斯则是一片巨大、起伏的鹅卵石岸,几乎寸土不生。罗姆尼沼泽的传统主业是养羊,耕地也在持续增加。奈斯的传统业则是捕鱼,奈斯的岬角被海水冲刷得透亮,落潮时,海斯和拉伊之间巨大的海边沙地便会裸露出来。
奈斯的确少土,但并非一片荒地。这里大多数房子是用木头建的,一座由三部分组成的大型现代建筑——核电站——耸立在海岸线的南边,冷却塔游离在不远处。这片区域服务着一条蒸汽铁路:罗姆尼、海斯和戴姆彻奇站——一条轨距近一英尺的微型轨道,安在小型枕木上。在邓杰内斯庞大的核电站(天气晴朗时,从25英里外查林上方的北镇就能望见)和只有三分之一常规尺寸的铁路之间,视觉的比例感会凭空消失,这里没有树,没有篱笆,没有绿色的田野来重建比例标准,画家保罗·纳什 (Paul Nash)曾用“海边超现实主义”(Seaside Surrealism)来形容多塞特郡的斯沃尼奇,这个词其实也很适合邓杰内斯。
1987年德里克搬进了一间四室的渔家小木屋,它建于20世纪初,不透水,可挡风雨。1992年,他又扩建了一间阳光房和一间浴室。邓杰内斯的妙处之一是没有围墙——房子周围没有篱笆、围墙或树带。没有树木或山丘的遮挡,每当遇到没有云的日子,太阳会终日跟你在一起。因此德里克的花园是向四周敞开的,他必须想办法和这种奇怪的环境相处,而不是与之对抗(特别是植物的选择,不仅要适合此地生长,还必须看着像是属于此地)。为了让小屋四周看起来像一个花园,他打了很多木桩,营造出一种围拢的错觉,来对抗无情的水平地景,同时也呼应了那些人造物的垂直特征,尤其呼应了灯塔和冷却塔。他还用前花园来宣示艺术,用几何形状的石头点缀他最爱的植物。因此在小屋和小路间的砾石中立有一系列或圆或方的石头,它们原本是又长又大的火山石,被海潮遗落在海滩上,经年冲刷而成,圆形或椭圆形的鹅卵石插在地上围成“篱笆”形状,石篱笆明显透着灰白色,一丛丛的罂粟、绵香菊和熏衣草伴随着草丛长在其间,在小屋窗前形成对称的布局。植物长得茂盛,看似能从密实干涸的鹅卵石滩中吸取养分,实际是德里克在鹅卵石滩下方挖出沟渠,用粪料和土壤填充,再铺上鹅卵石,维持了他的植物们的生命,同时不至于破坏邓杰内斯原本的景致。石头的造型在夏天会被盛开的花朵掩盖,而当植物在冬天枯萎,它们的构形又会重新露出。这个鹅卵石篱笆之后会拥有远超其自身体量的名气。
后花园是又一个地景:植物选择和组合的园艺艺术,被用来让花园看起来是自然和时间的产物,它们构成了视觉和概念上的连续地带,可循之一直望到奈斯下方,到灯塔为止(与前景小屋中贾曼创作的竖木桩遥相呼应)。自然作家罗杰·迪金 (Roger Deakin)说:“贾曼制造了他的花园——但那是一个用野生方式制造的野生花园,它能融入海滩的荒野中,人工培植的植物就像是那里的自然现象。” 为了让这个花园看起来自然,或者说野生,德里克选用了很多周边发现的当地植物(邓杰内斯尽管由石滩构成,也还是顽强生长着许多植物),将后花园融入这个没有树木和山岳的荒野景致中。
他种了一圈金雀花,这在邓杰内斯随处可见,暗绿的叶子配上鲜亮饱和的黄色花朵。根据当地的老话,金雀花也暗示这是一座爱的花园,他在《现代自然》(Modern Nature)(1991)一书里写道:“金雀花不开,人不可亲吻”(事实上金雀花是可以四季开花的)。他用到的其他野生植物是海石竹和有棱角的罂粟(有角罂粟),这一并置策略让这座美丽的花园既艺术化,又扩展了周围的自然世界,像是周围地域的各种元素的集合,其中也有一些是文化元素:花园里的垂直物件都是因各种原因被遗弃的旧物,多数是被海洋遗弃的。捕鱼用的废木材和海滩上捡来的浮木不远处,是二战期间为抵御入侵,用来支持布满铁刺的铁丝网的金属杆;古老的渔网浮子;经历漫长漂流后搁浅在邓杰内斯海滩上的油罐,它们看起来更像是天然的而不是人造的,都作为锈迹斑斑的园艺工具,担当着它们作为形式和色彩的各自角色。当地植物带着野生的氛围,外来归化的植物,从古老的玫瑰和洋蓟到家种鸦片罂粟,都带有强烈的文化联想。“思考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德里克在他的电影《庆典》(1978)里说,“并敬畏它。”
天空、阳光、云和风,是邓杰内斯的主要成分,伴着那片看似不便于散步的鹅卵石滩,以及离小屋窗前200码处的大海,不断变化着心情。这些景物和植物一同给奈斯换上变化多端的色彩,德里克曾在日记《现代自然》中抒情诗般地描绘过这里,后来也出现在德里克去世后出版的《德里克·贾曼的花园》(Derek Jarman's Garden) (1995)和他最后的日记《慢慢微笑》(Smiling in Slow Motion) (1991)中,后者记录了他死于艾滋病前最后三年的时光。德里克被诊断出携带HIV病毒后不久就搬到了邓杰内斯,这种病毒等于为艾滋病的各种症状打开了大门。花园帮助他适应即将到来的死亡:“园丁在另一个时间里挖掘,这个时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你漫步在花园中,仿佛走进了时间里……围绕着你的风景都变了形,这里是祈祷之外的 ‘阿门’。”
这个花园也出现在他的电影《花园》里,包括了他工作、浇水、照料花草、晒伤的片段。他也展示了自己坐在花园里构思和写作这部电影,让创作电影的过程变成电影的一部分。这是德里克将自己的观念戏剧化和变成电影的一个方式,他要求一部电影应该让电影制作者的经验成为创造性努力的中心。而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这种创作经验是从园艺中生长出来的,与此相关的一点是,花园的意象在德里克的电影中引向了更高的观念。比如电影《庆典》里有两个花园,一个属于伊丽莎白一世 (Elizabeth Ⅰ)的的巫师约翰·迪伊 (John Dee),故事从这里展开,一个宫廷侏儒在给几条大丹犬喂食,狗和女人的体型比例极不平衡,让我们只能暂时假装她体型正常,狗则和马一样身形庞大,这给出了一个轻松的音符,即便整个电影的主题十分黯淡。电影里第二个花园与迪伊的平静花园形成对照,由反社会的退伍军人马克斯 (Max)用巨型塑料制成,塑料花园显然是“不育”的,表明电影所想象的悲惨未来中,生活将如何改变其性质。
花园也出现在《想象中的十月》(Imagining October) (1984)、《天使的对话》(The Angelic Conversation)(1985)、《华丽的咏叹》(Aria) (1987)、《英格兰末日》(The Last of England) (1987)、《战争安魂曲》(War Requiem)(1989)和《蓝》(Blue) (1993)中。花园在其中的意义,我会在下文适当的地方再作讨论,当下我们只需认识到,即使在邓杰内斯的花园形成之前,园艺就已经是德里克创作的核心(他的绘画和60年代的诗歌中都有花园的身影)。20世纪最后30年,英国园艺家和园林作家克里斯托弗·劳埃德 (Christopher Lloyd)作为权威人士,对邓杰内斯花园的看法之一是,邓杰内斯花园是由一位真正的构图、设计和植物专家创造的,绝非出自新手。
远看小屋,这是一处非常地道的英式花园,表现出他对植物的爱以及种植带给他的满足感。像所有优秀的园丁那样,贾曼在当地自然条件下工作。他没有因为被告知邓杰内斯“绝无可能”搞园艺而搁置此事,也没有任何协议或指导,这也是英国的传统。我为曾经置身其间感到荣幸,我也为我们没有更多时间结识彼此感到难过。贾曼是一个让我非常尊敬的人,他的花园具有非凡的深度和独创性。
另一位欣赏德里克花园并寄送他植物的园艺专家是贝丝·查托 (Beth Chatto)。这两位专家也都发现,邓杰内斯的严酷条件迫使当地植物的生长习性和颜色发生了改变。比如柳穿鱼和毛地黄,与劳埃德所知道的相比,它们似乎变成了另一种植物。德里克种的刺叶蓟,则在邓杰内斯所有的风中开放,居然不需要打桩定植,而劳埃德自己那些高大的刺叶蓟则必须种在他的大迪克斯特府的萨塞克斯花园里。正如劳埃德独出心裁表达的那样:“贾曼……很清楚在这种极端条件下,哪些植物会喜欢他。”德里克明白这一点,因为在搬到邓杰内斯之前,他就已经拥有成熟的种植和构图经验。事实上,早在写作和拍电影之前,德里克最早的创作活动便是绘画和园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