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指挥模块

我们赶到得太晚，没能来得及救援指挥模块。当我们踢着雨水跑到指挥模块附近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完成了自救。大型建筑铲车矗立在它周围，救火时粘在铲斗上的泥浆还在不断滴落。透过一扇小门，灭火剂的烟雾飘向潮湿的夜空。指挥模块用来救火的两种措施让我产生出一种幻觉，仿佛这个模块也是我们的一员：浑身沾满泥土，吃力地喘着粗气——这全都显示出它曾经多么拼命地想要保护自己。

一名男性殖民者在我身边站定，弯下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摇了摇头。他的皮肤色泽比我的更深。并且他一定比我高出了一头。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道。

这个男孩全身都隆起了壮硕的肌肉。我回想起自己早先在训练中学到的一些东西——我们全都被塑造成不同的样子，这样殖民地才会更强大。但看着这个男孩，我有些奇怪为什么殖民地没有把我们都变成这种样子。和他相比，我觉得自己苍白又瘦小。

我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和他一起弯下腰。他的呼吸并不吃力。现在他这样靠在膝盖上似乎只是因为感受到了眼前局势的沉重。

我看到几名殖民者从我们身边跑过，聚集到指挥模块门前，等待烟雾散去。那个女孩——我诞生时的邻居跪倒在我身边，双眼盯着自己的手掌。

“你受伤了么？”我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感觉它嘶哑又陌生。这是我第一次在梦境以外使用它。

女孩摇摇头。她的头发在培养槽中得到过多年的滋养和洗涤，现在却被泥浆粘连在一起，不断滴着雨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

“闪电。”我身边的男孩悄声说道。他转开头，透过雨幕向天空中望了一眼，几乎就像是在等待闪电因为他的指责而劈向他。我看到一股雨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在污泥中划出一道痕迹。他又转向我，拍了一下胸口：“我是凯尔文。一名农夫。”

我以为他这样说是为了证明自己关于天气导致灾难的理论，却没想到他是在做自我介绍。

“塔尔西，”我身边的女孩悄声说。她还在盯着自己拢成杯子形状的双手。褐色的泥水聚集在她的手心里，她脸上滴落的雨水在其中溅起一个个小水花。停顿了一下，她又说道：“教师。”

“你呢？”凯尔文问我。

又有几名殖民者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者某个去处。尖叫和呼喊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夹杂着一阵阵刺耳的咳嗽。

“我叫波特。”我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甩掉手上的泥巴，再将女孩扶起来。

“不是因为闪电。”女孩说。

她看着我们。指挥模块中冒出的火苗逐渐受到控制，她的面孔也随之暗淡下来。“这是一次流产序列。”她抬手指了指周围残破的景象——十几座金属建筑物全都在燃烧，照亮了远处的黑暗，“太多模块都被点燃了，这绝不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塔尔西直视着我们说，“是殖民AI干的。”

“然后它又改了主意？”凯尔文摇摇头，“它为什么又要把我们唤醒？”

“我们需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塔尔西回答。

她向指挥模块走去。我看到她赤裸的双足甩起一串串泥点，不着寸缕的身体融入到正在泥水中东奔西跑、不断咳嗽和喘息的人群中。

凯尔文和我对视了一眼。他脸上的一道道污渍无法掩饰因为忧虑而紧锁的眉头。他用拳头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随后就穿过雨幕去追塔尔西了。

我跟在他身后。充满在心中的困惑让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强烈的恐惧又让我无法忍受孤单。

凯尔文和我跑到指挥模块门口，发现塔尔西正在和两个人说话。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抱在一起，站在稍稍凸出的门楣下面，背对着溅满泥浆的黑色钢制墙壁。

“出了什么事？”我听到塔尔西问他们。

男孩摇摇头，用大拇指向身后的模块门口指了指。人工照明的光线从模块中散射出来，让我能够看清那两个年轻人的脸。我注意到塔尔西和另外那个女孩用手臂遮住了身子，这才想起自己也没穿衣服。这激起了我的职业好奇心。羞愧感是训练程序传授给我们的吗？我记不起来了。

在如此紧急的时候还会考虑这种事，我不由得面色一红。我摇摇头，努力将精神集中在当前的危机上。塔尔西拍了拍那个女孩的手臂，走进灯光里。凯尔文立刻跟了上去。他们两个看上去都比我更能够应对眼前的情况。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出生时能够是一位教师或者农夫。

进入模块，雨水击打泥地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雨撞击模块建筑金属顶棚的咆哮声。不过我还是能听到AI在说话。他的声音充满了这个密闭空间：

“……主要目标。一旦发射台被修复，关键任务包裹就要完成准备。一切行动必须以此项任务为优先。”

这个声音感觉像是一种温暖的流体，将我浸入其中，充满了我的每一个罅隙。这么多年里，这个悠扬舒缓的声音一直是我唯一的陪伴，AI在我身边呈现的几十个教学化身全都会用这个声音对我说话。十五年来，是它不断教育和培养我，帮助我为人生做好准备。

但这些准备肯定不包括现在的状况。

指挥模块中已经挤进了差不多十来个殖民者。大部分人都坐在地上，双臂抱住膝盖。白色的阻燃剂像一层薄霜覆盖了所有地方。头顶上方还有一团黑烟在天花板附近盘旋。这里遭受的火灾损失似乎很小。如果是AI引发了这场大火，那么它的确应该等到最后才摧毁自己，好监督火焰将一切彻底烧尽。我见到的景象非常符合塔尔西的理论。

我跟随塔尔西和凯尔文挤过一条满是电气箱的狭窄走廊，朝模块正面走去。我绞尽脑汁，试图想起这个模块的能源来自于何处，但就是找不到半点线索。我本应该知道多少重要的事情，却没来得及学习？这一点困惑又让一阵恐惧涌上我的心头。我们不知道所在行星的方位，完全一无所知。我们本应该还有十五年的时间待在培养槽里，学习和成长。

房间深处变得更加开阔。几名身上只有泥浆的殖民者正簇拥在一排显示器前面。三名殖民者坐到了固定在屏幕前的椅子上。所有这些闪烁的光亮和复杂的仪器让我们看起来更像是迷失的野蛮人——完全不具备任何原本设计中我们应该拥有的素质。

凯尔文和塔尔西靠着一面墙壁坐了下去。我也坐到他们身边。在我们对面，另外几名殖民者抱住膝盖，为了保存身体的热气或是一点体面——也许二者兼有。我们三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用手臂环抱住小腿。我能听到不止一个人的牙齿连续不停地磕碰在一起，为凌乱的雨声制造出一种狂躁的背景节奏。但大家交谈的声音却显得异常平静。

“明白，殖民。”坐在控制台前中间那把椅子里的年轻男性说道，“不过就像我说过的，这里还有另一些……‘基本’需求需要满足。我们的衣服在哪里？还有食物呢？我们……现在有许多殖民者都很震惊。有一些模块还在燃烧。而你的要求需要时间来完成。”

我很羡慕这个年轻人的镇定从容。他看上去也很心烦意乱，但还是能控制住局面。他将臂肘撑在面前的控制台上，低垂下头，手指越过头顶扣在一起，似乎正陷入忧虑或沉思。但他的嘹亮的嗓音和说话时稳定的节奏完全可以和AI的平静相媲美。这让我感到安慰。就好像他和AI都站在坚实的基础上，他们能够一起让所有事都好起来。

“我已经从二号矿站又召回了两台操作机械。”殖民AI说，“再过两天，它们就能带着更多物资到达。在那以前，你们可以将防水布改制成衣服。伺服模块、能源模块和这个模块将会提供足够的居住空间。这颗行星上有一些热能资源，足够维持到你们完成任务。我正在为任务包裹的送出制定一个为期两周的时间表。”

坐在控制台前的一个女孩身子一僵。“两个星期？”她转头去看处于领导位置的男孩。男孩抬起手，向她点点头，然后环顾了一下周围的我们，猛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在惊讶这里怎么冒出了这么多人。我从墙边探起身，向后面的过道里看了看。又有十几个殖民者挤进了这个模块，可能是为了避雨，也可能是想要清点一下他们的人数，评估当前的状况。

“两个星期把东西送入轨道有些太快了。”领头男孩说话的时候不是在看向显示器，而是看着我们。他似乎是在估量我们的人数和能力，“我们首先需要几天时间清理空间、组织物资，还有……”

“所有这些都只能延后。任务包裹是首要的。这个殖民地是否成功尚无法确定。”

“‘无法确定’？”有人问，“十五年了，我们是否成功还‘无法确定’？”

椅子里的男孩再次抬起手，手心向外，示意那个人不要再说下去。不过他还是向提出质疑的人点点头，同时皱起双眉，噘起嘴唇，表示出对那个人的理解和认同。我立刻被这个家伙迷住了，并且突然发现自己完全相信他的领导，愿意甚至渴望追随他去任何地方。也许我还只是一个被吓坏的小男孩，是一只雏鸟，只想找到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能够保护我的安全。

他又转向控制台，放低声音。他背后的人们也突然停止了窃窃私语，都竖起耳朵想要听到他说话：“殖民，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只有——我还不能确定——大约六十名幸存者？我们的训练程序都还只进行了一半。模块正在燃烧……”

“问问殖民，他是不是想要对我们进行流产？”椅子上的一个孩子说。

男孩又摆摆手。这次他有些不耐烦了。“模块正在被彻底烧毁。你却要我们准备火箭？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我们需要帮助，整理好基本……”

“整理好我们自己。”后面有人说道。

椅子上的男孩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说我们‘无法确定’是什么意思？什么是……？”

“够了！”

我们全都转过头，向爆发出吼声的地方望过去。那是一个魁梧的男性，正在从不住颤抖的孩子们中间挤出来。他比凯尔文还要高大，有一头深褐色的短发和颜色更深的眼睛。他的腰上捆着一根电线，下面挂着一块方形帆布，遮住了他的下半身。

“从椅子上起来。”他对刚才说话的男孩说道，同时竖起拇指向后一戳。

椅子上的男孩站起身，但没有退开，只是站在原地，全身赤裸，却充满自信。我也应该站起来，说服这两个男孩都保持平静。但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瘫软在地上。我们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就好像被关在玻璃箱里的观众。

“我是史蒂文斯，”从椅子上站起的男孩伸出手，“第三队机械长。我是殖民者第442……”

“不要跟我说什么头衔和位阶，”大个子说道。他又向前逼近一步，就站在我们三个面前。泥块从他粗壮的大腿上掉下来，落在我的脚边。我伸出手去，找到塔尔西的手，将它紧紧握在我的手里，同时注意到凯尔文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我是希克森。”大个子殖民者说道。他的声音很大，仿佛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听清楚，“第三班采矿安全官。除非有更高阶的官员出现，否则这里就归我管。”

“负责管理的是殖民。”塔尔西说。

她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响起，语气是那样坚定，把我吓了一跳。我不由得有一点生气——她这样会把大个子的注意力引到我们身上。但我立刻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

希克森挥起一只大手，伸手指逐次指向我们三个，仿佛我们全都说了话。“没有错，”他说道，“负责管理的是殖民。而我的工作是确保我们停留在正轨上。”他又将手指尖瞄准了史蒂文斯，“在我听来，你是想要质疑所有……”

“够了，”殖民AI又说话了。所有人都闭住了嘴。“希克森，作为第447殖民者，你越权了，史蒂文斯的地位高于你。不过我欣赏你的热情。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你们每一个人都将发挥重要的作用。尽管情况非同寻常，但任何殖民地都需要面对自己特别的挑战。我向你们所有人保证，你们的服务将得到最大的感谢，这个殖民地将在未来的训练模块中得到很高的评价。我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你们全都感到寒冷又困惑，对此我很理解。能量站、中继模块和指挥模块还都处在控制之中。我会将其余的施工车辆都召回营地。这里有足够的空间让所有人休息和干燥身体。明天，工作就要开始。一切都为了殖民地的荣耀。”

“为了殖民地的荣耀。”所有人回应道，我也是一样。

没有人好奇这种反应是出自于本能还是后天学习。

没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