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本应如何
我曾经是一个囊胚,一小团混杂在一起、彼此黏附的细胞,一颗受精卵。当然,我们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全都会处于这种状态。不过我在这个状态的表现可是非同寻常,肯定会超过你。毕竟我作为一个囊胚比作为一个人的时间还要长。
说实话,足足长了几百年。
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愿意把自己想象成那种样子:没有具体形态,不断颤动,已经成熟并且充满了潜能。脑子里的这种想象让我觉得自己仿佛还没有出生,仿佛我们可以让一切重来一遍,最终到达一个完全不同的目的地。也许会有一个全新的、更加完整的我。
但回到过去就像超光速移动和生命暂停一样,是绝不可能的——都只是想象而已。这些想法都很神奇,只是它们全都处在与“可能”相对的另一面。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
因此才会有这些颤动的潜能之卵——也就是我的殖民者同伴和我。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够把人类的光辉播撒到群星之上?想象一下,若非如此,那些殖民飞船就必须有小卫星那么大,还要在里面塞满物资,好供养这么多人生活、进食、呼吸、排泄。这样的方舟完全不切实际,就算它们被建造出来,进入宇宙,在它们碰到遥远太空中的某块岩石之前,乘坐它们的殖民者先要经历数百年沉闷的封闭生活,进行繁殖,爆发内讧,最终难免死于疯狂。而且,如果它们碰到的那块岩石被证明无法供人类生存,又该怎么办?
更加合理的方案当然就是将我这样的胚胎发射进太空。只需要屈指可数的设备就能维持我们的生命。尤其是考虑到星际殖民行动的失败率大约是百分之五十——每一艘殖民飞船都是一枚被扔进宇宙、不断翻转闪烁的硬币。硬币的一面印着“成功”,另一面印着“失败”。
而这场游戏——你的游戏——就是要确定硬币落到了哪里。
每一枚硬币的建造费用是九千亿。也许有人会好奇,为什么一个国家会冒这种风险?我觉得这意味着一个国家将会拥有一整颗行星:行星上所有的资源、珍贵的宜居之地以及进一步扩张的跳板。就像是一个岛屿获得了一片大陆。而且,如果你不这样做,也会有别人这样做,对不对?这就意味着你必须采取行动。
行动的奖励是极其丰厚的。仅仅是一项有用的外星基因序列专利就能为随后的数次外星殖民提供充足的资金。所以,尽管这是一场巨大的赌博,但它也可能是极为有利可图的赌博之一。于是它变成了最富有的国家维持自身财富的一种方式。就像一台每隔一枚硬币就会吐出一次头奖的老虎机。
这就是“成功”的含义:一颗收获超过风险的行星。一份“头奖”。当然,这份头奖不属于那些亲身承担风险的殖民者,而是属于送出他们的国家。我打赌,这其中一定涉及不少极尽复杂的公式,像我这样的人完全无法理解。因为你为我选择的职业,我更擅长于理解人类大脑的变幻莫测。不过我也能想到,可以成为我们新家的行星必须拥有相当于其总质量百万分之一量级的大气层,也许这颗行星的质量也必须在一定参数范围内。而且很明显,那里不能有一群群强悍无敌的掠食者四处游荡。
我相信,要确定一颗行星是否宜居,需要审核上百万个变量。但无论需要多少条件,仍然有半数行星能够通过评审,成为有开发价值的目标。而我们这些小囊胚得到的奖励就是一次化学激活——一剂简单的化合物,恢复我们的细胞分裂进程,就好像我们还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
然后,我们通过羊水进行呼吸,获取营养,慢慢变成胖乎乎的婴儿、听话的儿童,直到完全成熟的成年人。与此同时,你写好的培育程序将我们需要掌握的知识传授给我们。我需要掌握的就是照料殖民者同伴们的心理需求——本质上相当于为你的引擎中的肉体零件添加润滑油,并在这些零件出现破损时将它们重新组装好。
这个成长过程一般会持续三十年。在培养槽中浸泡三十年,不断得到完美的营养供给,全身肌肉在电极刺激下越来越强壮。我们一共有五百人,离开生长容器的时候就已经在各自的领域成为专家。从此我们将开始征服新世界的艰巨任务。我们是执行这个任务的第一代,之后可能还要有数百代人不断努力,才能让一整颗行星完全臣服,贡献出它的资源,揭晓它的秘密,让位于宇宙远方另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古老国家能够收回自己为殖民行动所付出的投资,并获取惊人的利润。
与此同时,我们还要为新一轮的扩张进行各种物料储备。在我们将要弹起的拇指上,一枚新的硬币已经准备好飞向太空。
在这孕育生长的三十年里,我们的殖民飞船还要尽全力准备好我们的新家。当我们醒来的时候,会发现家园一直在和我们一同成长,各种各样的设备分别履行着自己的使命。飞行了万亿英里的拖拉机被启动,开始翻耕土地,开拓出我们所需要的农田。采矿机械从地壳中挖掘出大量矿石,为冶炼机械提供原料,提炼出各种金属,让铸造机械可以制成,嗯……制成更多的机器。
我们之中也许有人会感到奇怪,开发行星有这些机器大概就够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跑到这里来?不过我们也都会依照各自受到的训练去完成各种工作——也许还很快乐,因为我们不知道或者不期待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有一天,也许我们会变得充满进取心,就像曾经的你那样,渴望占领和征服新世界,因为真正的战利品远比通过人造卫星传回的信号更有价值;也将让那些装满了矿物和矿石、慢吞吞的货船相形见绌。
不,这个可恶的过程有着真正的诱人之处,那就是永恒不灭。共同的基因和想象边界所形成的忠诚轻易就能延伸到许多光年以外。知道你的孩子就在远方,生活在另外一颗行星上。哪怕照耀那颗行星的恒星死亡,他们的生命仍然将延续下去,你的子孙会比那颗你从未见过的恒星活得更久,会一直生存下去。
海量的财富和永恒的延续,一切都只因为一枚抛出的硬币。
当然,这是“理想”的情况。同时还有另外一半殖民行动。它们总是那样简单而短暂。AI在计算那些复杂公式时,有些东西出现了偏差——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也没人知道误差有多严重。有毒的大气、过于强大的重力、不完善的轨道在狂野的季节性波动中受到影响,频繁的灭绝性天体撞击……这些状况中的任何一种都会给殖民地带来厄运。而数百光年的空间阻隔让这些状况都不可能被确切地计算出来。你的恒星光谱仪以及相关的精算表——那些东西只能做出可能性最大的猜测,然后就要弹起拇指。这终究只是一场概率的赌博。
“失败”。当AI计算出这个结果,养育我的设备将不会用分子触发器来启动我的细胞分裂,而是会发射一颗化学子弹,让我和我的殖民者同伴们液化。一些工程师将这种事称为“流产序列(Abort Sequence)”。五百个没有成形的人类被酸液摧毁,整个殖民设施被付之一炬,然后用核爆确保连灰烬都不会存留。
也许有人会觉得设计出这种程序的工程师实在是缺乏幽默感——作为一个险些被“流产”的胚囊,我也同样对此感到深恶痛绝。即使知道了这个词的词源,我依然认为这只是嵌入在人类历史中的残酷巧合之一。这个词最初被创造出来,是为了描述终止意外怀孕,后来被航空工业用在了被终止的实验上。因为行星殖民的残酷性,这个词又以一种奇怪的巧合回归了它的本意。
“为什么会有流产序列?”也许有人会这样问。为什么要将这样庞大的投资变成一片热灰,再用核爆彻底将它消灭?如果不理解知识已经变得多么宝贵,就很难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当不同的国家为了争夺这么多新疆域的统治权而发动战争时,理念就转化成一种新的货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并且可以即时流通。知识产权成为了一种瞬息多变的黄金,一种无价的人工制品,没有重量和形态,可以被藏在大脑的褶皱中,被偷运到任何地方而不被发现。各种小道消息也会被心怀叵测的人用来换取真正的财富,或者像瘟疫一样被口风不紧的人四处传播。
数据,我们的数据。信息和专利现在受到了所有人的追逐。
在所有种类的数据中,也许没有什么能够像我们的殖民AI一样受到如此严格的保护。和我们一样,它也是我们祖先的一种克隆。所以在这趟漫长旅程中陪伴我们的化学子弹、焚烧系统和核弹也是为它准备的——所有这一切的运输成本都很低,不需要排泄、呼吸和繁殖。
这些都是计算结果。你的计算结果。成功或者流产。扔出的一枚硬币。开启或关闭。1或0。工程师和科学家都喜欢这种二分法。刚性的边界使得他们的智力活动具有了切开数据,取得“真理”的能力。
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一个“软”科学领域的人,这种清晰的理性让我满心羡慕。就连量子物理学家也有他们的坍缩波函数,能够将模糊性转化成数字,让它们变得像其他一切理性探索领域一样精确和可知。
然而问题是,这样的选择不属于真正的二分法。你却并不知道,对吗?你没有预见到还会有第三种可能性。一个计划以外的可能,因为它对你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通过将成功或失败的选择留给人工智能——一个为了模拟我们自己的思维而建立的意识——你的工程师们创造出一个新的问题,一个属于我这个心理学家探索范畴的问题。
一个“软”问题。
两种选择,成功和失败,它们都经过精心策划,有明确的应对预案。只是,如果你抛出硬币的次数足够多,让足够数量的殖民飞船进入太空,总会有“其他”情况发生。统计学早已表明,一些奇迹是不可避免的。派出数千、数万、数十万艘殖民船。每一艘都是一枚不断翻转的硬币。最终总会有一枚会让你感到意外。
一枚边缘先碰到地面的硬币,然后就竖在地上,即使有些摇晃也不会倒下,充满了可怕或可敬的潜力。它不是头,也不是尾,只是“其他”。
以下就是对这样一枚罕见硬币的描述。
这就是我的家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