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日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CHAPTER 2

奎科拉城

太阳历325年

(连珠日20天前)

离了水的渧克在酒里游泳。

——渧克谚语

大清早出摊的水果贩子走在奎科拉的街道上,叫卖当天的果酿,吆喝声格外响亮。他们的喊声穿透大街小巷,飘过普通市民茅草覆顶、形似椭圆的简陋屋宅,传到商贾领主们的奢华楼宇。它们绕过镇守四面大金字塔的豹头石柱,越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空无一人的、古旧庄严的圆形广场。它们穿过墓地、集市和礼堂,翻过城墙,充斥着整个清晨的空气。最后,连刚才还有幸昏迷不醒的夏拉也听见了。

“来人啊,叫他们闭嘴。”她咕哝着,脸颊贴在冰冷的泥土上,“吵得我头疼。”她等待片刻,发现无人搭理,于是又说了一遍,嗓门大了些。

作为回答,有人一脚踢中她的肋部。力道不重,但足以让她哼哼着睁开一只眼睛,看是谁踢的。

“闭嘴。”踢她的人说。对方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年龄是她的两倍,左边脸颊皮肉牵扯,脖子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你比他们还吵。”

“——才没有。”夏拉恶狠狠地瞪着陌生人,口齿含混不清。她唇上沾有泥土。她抬起手擦掉了。擦完后,她才仔细打量身处的房间:黑暗潮湿的墙壁,一扇木头百叶门挡在入口处。地上躺着很多女人,浑身散发着体臭和仙人掌啤酒发酵了的气味,寒冷中有几个幸运儿缩在破旧的棉毯底下。黑暗的角落里有人低声啜泣。

“见鬼,”她叹着气说,“我又进监狱了。”

皮包骨的女人,也就是踢她的人,发出咯咯的笑声。她嘴里的牙齿不全。少了两颗门牙和一颗下牙。不知道它们是烂掉了还是被她卖掉了。她看样子是有可能卖掉牙齿的人。

“这里不是商贾领主的宅子,”女人咧嘴笑道,“可以肯定。”

“那就感谢各路小神。”她谢得真心诚意。她不喜欢商贾领主。事实上,正是因为她替一位商贾领主干活,才沦落到这步境地,诚然是兜了个圈子的。如果佩什大人没有欺骗她,她就不会把他扔进海里。她没有留在原地观望他是否获救,而是躲到了悬崖边的一家酒馆,样子破破烂烂的,不是佩什大人那种人经常出入的地方。受骗外加倒霉实在糟心,她决定借酒浇愁。无论如何她都会喝酒的,但找个好说法并无害处。

她疲惫地坐了起来。起来得太快,导致她头晕目眩,好说法的代价。夏拉双手抱头,让周遭的世界恢复稳定。指关节处的皮肤扯得生疼,她看了看右手,发现手指肿胀发红。她肯定揍过人,然而,以奎科拉城所有的可可起誓,她想不起来揍了谁。缺牙的女人笑得更欢了。

夏拉甩了甩疼得要命的手,不理会那个笑嘻嘻的狱友,爬了起来。她在身上摸来摸去,检查少了什么。当然了,她的匕首。还有小钱包,同样不意外。不过衣服还在,脚上的便鞋还在,她提醒自己要心存感激。有一两次她夜晚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身上什么都没剩。

她跨过睡在周围的人,偶尔踩到一只手或是踢到后背也懒得道歉。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察觉到,依然沉睡不醒,要么就是醉得不省人事。夏拉舔着因干燥而开裂的嘴唇。她不介意马上喝一杯。不行,她告诉自己。我们不是刚刚想明白正是因为喝酒你才落到这步境地的吗?别再喝了。也别再跟商贾领主打交道了。

她随即删除了第二条,但她清楚无论哪个决定她都坚持不了多久。毕竟,她是水手,水手得依靠商贾领主和酒精活下去。

她走到百叶门前,试了试能不能打开。失败后,她把脸贴在缝隙处,窥视着拂晓时分的黑暗。她面前是一个院子。天色昏暗,细节模糊,对面的屋子像一块方形石板,中间的空地像一个空洞。左右两边是一排排牢房,但她不清楚里面有没有关人。无论如何,似乎只有她一个人醒了。当然,还有那个笑话她的女人。

她还能听见水果贩子的叫卖声,但已是似有若无,渐渐远去。而充满耳朵里的是风吹过棕榈树的沙沙声和喳喳雉在巢里醒来时的熟悉叫声。空气中弥漫不散的是木瓜果肉的馨香,纺锤状晚来香的芬芳,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大海的咸味。

大海。

想到这个,她舒服多了。在海上的日子是最快乐的。陆地上的诸多问题,包括监狱和领主,都不存在。如果她能回到一艘船上,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不过首先她必须离开这里。

“看守!”她大喊着,眯起眼睛盯着黑暗。什么人都看不到,但这里肯定有看守。她重重地掌击门板。门板一动不动。她又喊了一声,但回答她的只有鸟鸣和风声。她需要闹出动静,引起注意。她身上什么都没有,除了衣服——有一条扯开了类似裙子的黑裤子,因为奎科拉的女人在社交时更倾向于裙子,还有一件针织收腰连衣裙,以及一条带穗的围巾,搭在屁股后面。这些东西都闹不起动静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跺了跺脚。这个解决方案太简单了,她不禁翻了个白眼。她把左脚滑出便鞋,然后捡起这只皮底的鞋子。她拿着鞋子插到板条当中,发出了令人满意的拍打声。

“看守!”她又喊了一声,这次伴随着皮革拍打板条的声音。

背后传来愤怒的牢骚声,但她没有停手,反而敲得更响了。

终于,一个人影从隔着两扇门的墙脚处出现了。身穿看守制服的女人大摇大摆地来了,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夏拉加大了拍打板条的力度,催促女人快些响应。看守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中进入视野,恼怒使得她的眼睛眯得很小,嘴巴更小。等靠近了,她大吼一声,出手的速度犹如毒蛇捕猎,把夏拉的鞋子抽了过去。“你干什么?”

“我在吸引你的注意,”夏拉扬起下巴说,“我准备好出去了。”

看守嗤笑一声。“你不能出去。”

夏拉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我已经清醒了。我不会惹麻烦。你可以放我走了。”

看守咧开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你得待在里面,等图皮雷决定如何处置你。”

“如何处置我?”焦虑顺着夏拉的脊背滑落。她对昨晚的记忆太模糊了。她以为自己是醉卧在街上然后被送到这里醒酒。她倒也不是引以为荣,但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也不太可能是最后一次。然而看守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她的情况远不止在公共场合醉酒和一次不光彩的殴斗。兴许是佩什告发了她。她强压内心的惊慌。

“你必须放我出去,”她决定虚张声势赌一把,“有船在等我。”

看守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噢,有船?这么说来,你是水手?不,不,你是船长?等等,你就是商贾领主本人!七大家族之一。”她放声大笑。

夏拉面红耳赤。这话听来确实荒唐可笑,但事实往往是荒唐可笑的。“是船长,”夏拉拿腔拿调地说,“要是我不在港口做出海的准备,我的领主一定会发火。你会后悔的!”

“那我铁定会后悔了,在此之前……”她把夏拉的鞋塞在腋下,转身走开。

“喂!”她大喊,“把我的便鞋还给我!”

“等图皮雷来了你就能拿回你的鞋,”看守脚步不停,扭头说道,“还有,给我安静点,否则你就等着挨揍吧!”

夏拉目送她融入阴影之中。她打了个寒战,终于感觉到凉意。她缩着身子凑向前去,寻求一丝温暖。然而这里没有温暖。她最后放弃了,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横七竖八睡觉的女人当中,那只光脚是她深陷麻烦的唯一证明。她在墙边找了个空位,瘫坐在地,抱着膝盖,垂着头,除了等待,她无事可做。

她没等多久。

不出一个钟头,牢房外的响动吸引她抬起头来,试图看个清楚。有几个刚刚还在睡觉的女人也醒了,她们走到那扇门前看情况。不知道她们看到了什么,全都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倒在地上装睡,毫无疑问是在逃避即将发生的事情。夏拉无所畏惧地抻长脖子。她唯一担心的是不能回到船上。

一个男人出现了。他中等年纪,长得强壮厚实,头发酷似一只黑碗,扣在碗底的脸上有一对冷厉的眸子和一副肉乎乎的双下巴。他所佩的饰带表明他是图皮雷,监狱的总管。夏拉的心沉了下去。此人看样子不是善茬。

随后,另一个男人走进视野。一个英俊的家伙,身材高大,体格强健,既不像缺牙的女人那么瘦,也不像图皮雷那么壮。一头黑发留得很长,束成贵族式样的高髻,优雅的银线穿插其间。他缠着一条齐膝的白色腰布,披着一块单肩披肩,展现出肌肉发达、精心雕琢的体形。布料是粗布,没有刺绣和花纹,不合时下的潮流。服饰所表现的端庄与克制却被他脖子上的翡翠项圈,以及耳朵与手腕上昂贵的珠宝破坏了。即使身处破烂的监狱,他依旧容光焕发,浑身散发着魅力和信心。还有,最重要的,财大气粗。

绝对是一位商贾领主,很可能是贵族公子,要猜的话,应该来自七大家族之一。

夏拉讨厌他这么有胆。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很可能是厌恶的情绪,正在与图皮雷低声交谈的领主抬眼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然后他微微一笑。但那是毒蛇的微笑,不知道其中暗藏毒牙和毒液的人甚至会被打动。

“就是她。”商贾领主朝着她的方向略一点头,说道。

她想避开他的目光,但更想出去,而他似乎是获得自由的机会。她昂首而立,尽可能拂去身上在监狱里沾染的尘土,竭尽全力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图皮雷皱起眉头,看了看夏拉,又收回视线。“罪行很严重,巴拉姆大人,”他低声说,语气充满焦虑,“我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是一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社会,无论贵族还是平民。”

“那是当然,”巴拉姆大人回答,“你只是尽你的职责。不过也许我可以替你扫清障碍。”他把什么东西塞进图皮雷手中,夏拉看不清。

壮实的汉子攥紧了手中的东西。

巴拉姆两眼放光,对图皮雷施加全部的影响力。“我理解你的担心,”他紧紧地握着对方的双手,“我会惩罚她的。但如果她已经为我效力,那么罚做奴役就没有必要了。”

“她犯下的罪不是判罚奴役的问题,大人,”图皮雷唾沫飞溅,“是死刑。”

夏拉哽住了。海水母亲啊,她把佩什扔进海里不是真的要杀他。他不会游泳不是她的错。

“醉酒,”图皮雷接着说,“公开猥亵,私闯民宅。还有通奸,她被指控与一个女——”

噢,没提佩什,完全没提佩什。

她慢慢地想起来了。她真切地回忆起如何抵达那家吵闹的酒馆,喝的第一杯酒都历历在目。还有第二杯酒,茴芹在舌尖的刺痛。然后是一个女人,她长发上的花环,她裸露在连衣裙外的香肩。她们一起欢笑,跳舞,还有……七层地狱啊。她完全想起来了。她们去了女人的家里,一切都那么顺利,直到她的丈夫回家。夏拉隐约记得自己打了那个男人的脸,这就解释了手上的伤,不过那是因为他挡着房门,冲她大喊大叫。其余的记忆模糊不清。肯定是他害她被捕了。如今她落到这个地步。面临死刑。

她应该害怕图皮雷和他的法律,以及不公正的判决,但她并不害怕。她熟悉奎科拉的规则。一位领主对她感兴趣,也就意味着她咸鱼翻身了。可是翻成什么样了呢?富人不可能注意到她这种人,除非有所图谋。

两人谈妥了交易,看守奉命打开牢门,招呼夏拉出去。

她正要说什么,巴拉姆大人,那位不请自来的救命恩人,投来凌厉的目光。他瞪大眼睛,盯了她好一会儿。她挑衅地扬起下巴。他的目光落在她脚上。

“她的另一只鞋呢?”他问。

女看守不情不愿地走上前,递了过来,嘀嘀咕咕地解释着原因,夏拉强压着出口恶气的冲动。

很快,他带着她离开了牢房所在的院子,她深深地舒了口气。她自由了。

她考虑过立刻逃跑,但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附近的景色很是陌生,就是典型的乡村。鸡蛋和玉米饼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她千真万确闻到了柑橘贩子的货物,尽管一个都没看见。她的肚子咕咕直叫。想不起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她硬是忍住了。要吃东西,就得求这个巴拉姆掏钱,她不愿意。除非她搞清楚他的意图。

“你——”她开口道。

“你害我到库哈兰来了。”巴拉姆打断了她的话。他嗓音悦耳,轻言细语,似在对朋友打趣。“我不喜欢库哈兰。”

“你是谁?还有,库哈兰是什么玩意儿?”

他抬手示意周围。“这就是库哈兰,我们位于城外的一片小村落。你不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他的表情显示他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她不禁脸颊发烫。“来这里算你走运,”他说,“我不知道贿赂城里的官员有没有贿赂乡村的这么简单。”他翘起嘴角。“她肯定非常漂亮。”

夏拉的脸颊更热了。“是的。”她斗胆答道。

“我们都会为漂亮女人做傻事。”他会意地叹了口气。

她忍着没有反驳。她根本不相信身边的这个男人会为漂亮女人或者漂亮男人做傻事。巴拉姆大人看样子过于克制,不会屈服于肉欲这类原始冲动。

“你是不是不知道这种情爱在本地是禁忌?”他语气平静。

夏拉啐了一口。“偌大一座城市,居然还有那么多思想保守的伪君子。”

“啊,可惜我们不在城里。”他叹了口气,似乎不堪重负,“不过就算在城里……”他没有说完,但夏拉知道答案。“跟你的家乡不一样?”他的语气是真诚的,“对渧克来说?”

“你的人呢?”她换了个话题。无论是她的家乡,还是她的爱人,统统与他无关。

他歪着头。“什么人?”

“仆人,轿子。我以为你这样的领主不长脚。”

他笑了。“我喜欢步行,对于晨间散步来说,库哈兰不算太远。”

撒谎。他独自前来,十有八九是因为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来了这里。可是为什么呢?她还是不知道他为何来找她,以及他是如何找到她的。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我叫巴拉姆。七大家族的巴拉姆大人,奎科拉的商贾领主,新月海的主事,白豹的继承者。”

他们全都有类似的一堆头衔,对她来说,他的头衔跟以前听过的一样没什么意义。“我应该表现得很在意吗?”

“啊,我希望能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干巴巴地说,“这样可以节省我们的时间。”他又露出那种微笑,也许他从未停止过微笑。“话说回来,我知道你是谁。”他停下脚步,与她四目相对,明确地传达他的意思,“你的身份。”

他当然知道。他大老远跑到他讨厌的地方,把她从监狱里救出来。他当然知道她的身份。

“你想要什么,大人……是猫大人吗?”她问,“富人从来不找我说话,除非他们有所图。而且他们不可能为此贿赂图皮雷。”

“我们不妨从相互尊重开始,”他语气温和,“不过似乎不可能。”

“相当不可能。”她决定不兜圈子了,“你要知道,我不卖骨头。”

巴拉姆吓了一跳。“骨头?”

她观察着对方,判断他是否在装模作样。他说他知道她的身份,也就意味着他知道她是渧克。有人收集渧克的骨头,当作带来好运的护身符。一根指骨也许能为你带来好天气或是强风。据说,抓到一个渧克,把她的喉骨剔出来,能保证在深海区有好收成。她摩挲着左手缺失了一个指节的小指。失去一截指头只能怪她自己。她当时喝了太多酒,错信了一个男人,一个漂亮男人,他的眼睛如同春雨滋润后潮湿的土地,双手滑进了她两腿之间,令她……算了,不提了。如今她腰间总是别着一把匕首,应该足以对付那些寻宝的坏蛋。匕首就在昨晚搞丢了,不是无意中落在某处就是被监狱搜去了。算了,也许这样更好。她不怎么喜欢匕首。她带着匕首主要起威慑作用,如果再次遭遇危险,有可能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她将以歌唱来解决麻烦。前提是她脑子清醒,唱得出来。匕首可以吓阻对方,但如果他们发现你试图以歌声施放魔法,他们势必会起杀心。

“难道是眼球?”她的语气带有挑衅的意味,“你之前就盯着我看。”

有些渧克的眼球是最明亮的海水的水晶蓝,有些是狂风骤起的风暴灰,但她的最为罕见:万华镜般的宝石色,犹如在浅水里千变万化的光线。她忘了在哪个港口有个男人对她说过,托瓦的贵族专门收集她这种渧克的眼球,当成珠宝戴在手指上。她当即歌唱,让那个混蛋睡着了。除了不能及时醒来到码头上集合,他毫发无伤。当然,他丢了活儿,拿不到薪水。小小的惩罚。活该。

“不要骨头,不要眼球,”巴拉姆夸张地浑身抖了一抖,“我有活儿派给你,船长。我听说你需要活儿。”

“佩什大人。你是通过他找到我的?”

他点点头。

领主之间当然会通气。也就意味着她的活儿随时都有可能保不住。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危险的渧克,还是个脾气火暴的渧克。

“什么货物?”

“人。”

“奴隶?”她摇了摇头。她虽说处境艰难,但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我不贩人。”

“不是奴隶。”他扮了个鬼脸,似乎反感这种做法,但她不信。奎科拉的领主在奴隶贸易上可不清白。

“那么,是谁?”

他晃动一根手指。“你应该问运到哪里。”

他避而不答,她权且放过了这个问题。“运到哪里?”她问。

“托瓦。”

她从未去过那里,但她知道。人人都知道。那个地方号称是陆地宝石、圣城和天创之城,是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城市,传说是天创氏族的诞生地,太阳祭司和守望者的家园,他们的责任是循章就法,于混乱中建立秩序。正如奎科拉是贸易之都,霍卡伊亚是军事中心,托瓦是梅里迪恩大陆的宗教心脏。

她在脑子里勾画着梅里迪恩的地图。这块大陆有着新月形的峻峭海岸线,奎科拉位于C形的底端,作为托瓦的门户,托瓦谢希河口位于C形的左上角,而位于C形顶部的霍卡伊亚与奎科拉一南一北相互平行。大陆上还有其他城市与村寨,但论规模和实力,都难以匹敌这三座镶嵌在新月边缘的大城市。

“路途遥远,”她说,“而且这个时节出海非常危险。谁都知道新月海深秋的风暴有多么可怕,号称毁船者。浪头有高个子的三倍高,大风从天上扑下来,还有雨,倾盆大雨。”

到托瓦可以走陆路,但最快的路线是坐海船绕过新月,然后靠驳船逆流而上或者步行。现在是贸易淡季,大多数海船已经回了码头,或者在近海岸跑短途。她跟佩什大人不堪回首的那次出行原本是她今年跑的最后一趟。

“你必须在二十天内抵达。”

“二十天?没门。这个时节根本不可能。算上坏运气和坏天气,三十天更有可能,而且前提是你能找到一个没脑子的船长愿意接活儿。”

“但是可以做到?”

“我刚说了不可能。”

“但如果大海平静,天气又好,我那位没脑子的船长还很勇敢,敢走远海而非近海岸呢?”

骨头和漂亮眼球是另一码事,这才是她的威力所在,而她也明白了他为何找来。“我的歌不是这样用的。我对天气无能为力。”

“但你可以让大海平静,据说你的种族从不惧怕远海。”

“我的种族?”她以鄙夷的语气强调了一遍,但巴拉姆不为所动。

“当然是指渧克。”

她翻了个大白眼。人家根本不想学,你又何必费心教?

“必须在二十天内,”他斩钉截铁地说,“不然就别谈了。”

他们穿过城墙,进入奎科拉的城区。这里熟悉多了。走在长长的大道上,夏拉认得两边是七大家族的宅邸,道路的终点是码头,最后抵达大海。

“你出什么价?”

“一条船,满额的货物和水手,”他说,“只要你继续为我干活。这条船所获取的贸易收益一成归你,外加基本生活费,还有我宅邸的一间房,供你在港期间使用。不过,如果你在到期之前就不再为我效力,船归我,你拿到的报酬都要没收。”

“期限是多久?”

“十二年。”

十二年。无论受制于哪位领主,十二年都不算短。不过,只要领主的船和货达到理想的水平,她可以在十二年内积累相当的财富。她可以三十九岁退休,成为一个富裕的女人。不用为了活儿争得头破血流,不用对另一位领主卑躬屈膝,也不用说服某个疑虑重重的水手,她本人比眼球和一截小手指更有价值。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佩什那种混账?”

他微微一笑。“噢,我也是混账,但我讲信义。为我干活,你不会后悔的。”

“所以我为你干活,十二年后你给我一笔钱财。”

“你自己挣的。”他说。

“如果我在期限之前离开呢?”

“你什么都拿不到。”

她咬着皲裂的下嘴唇。“我会被解雇吗?”

“除非有品行问题。”

她大笑一声。一抹隐隐的微笑,真诚的微笑,牵起他的嘴角。

“两成。”她继续要价。

他停下脚步,她只能跟着站定。大道上熙攘的行人不得不绕过他们,犹如绕岛而过的流水,谁也不敢挑衅七大家族的领主。即使他要站在路中央跟一个穿着长裤、隐隐散发酒精和尿骚味儿的女人说话,那也是他的特权。

“我以为,船长,”他以就事论事的语气说,“有任何一件活儿能让你离开奎科拉一阵子,你都会感激不尽。时间也许能让某个图皮雷忘记你犯下的死罪。不要以为再找一条船很容易,在你对佩什做了那种事情之后。你知道,他气得要命。这就是你被扔进监狱的原因,别的都不值一提。”

“一成半。”

“一成二,如果你还要讨价还价,那就八个点。”

他等待回答,见她不作声,便说:“那么,我们成交了。”

“还有一件事。”

见他紧抿嘴唇,她飞快地说完:“洗个澡,我身上臭了。”

他松了口气。“码头附近有个澡堂。可以安排,但你动作要快。”

快没问题,只要能洗。“还要新衣服。”

“船长,我看起来像是洗衣妇吗?”

她望着周围的货摊。大多数衣服都是先订再做,需要几周时间才能交货。“那我就在澡堂里洗身上的衣服。”她让步了。没时间晾干衣服了,不过在船上她习惯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湿漉漉的。

“现在,告诉我要带谁去托瓦。”她说。

“一个奥布雷吉男人,”他轻声说,“瞎子。身上有伤疤。据我所知,来自某种信仰的折磨。人畜无害。”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快,仿佛在掩饰什么。

“通常,”夏拉小心翼翼地说,“当一个人被描述为人畜无害时,他的真面目都是恶棍。”

巴拉姆的目光投向她,乌黑的眸子忽然收缩,令她感到窒息。她本能地准备歌唱,就像别人准备拔刀一样。她腰间没有匕首,但即使有,她的歌也会先唱出来。

巴拉姆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似乎他知道她已是蓄势待发。似乎他承认了这一点。须臾,他转身背对她,继续走向码头。

“但愿你错了,船长,”他扭头说道,“这样对我俩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