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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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永恒,在多个时空的穿梭中

王宏图

拿到虞敏华的长篇小说新作《良渚》,全书开首的题词顿时吸引住了我的眼球: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生命里,我们重逢了一回又一回。这颇富哲理意蕴的语句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这不是一部以远古江南文化遗址良渚为题材的作品吗?竟洋溢着如此丰沛的佛音禅意,字里行间究竟隐藏着何种奥秘?难道它也像这些年网络上风行的穿越作品,在数千年前的良渚和21世纪的当下恣意纵情地穿越往返?

细读之下不难发现,这部二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容纳了三个平行独立的时空故事:数千年前环太湖的良渚古国;20世纪30年代史逸民、许慕云等考古工作者对良渚遗址的发现、保护和探索;21世纪更为年轻的考古工作者灵儿,在当今的大都市杭州迷恋上了良渚遗址的发掘工作,并借此追寻上个世纪的先驱。上述三个时空都以良渚为核心,如果分拆开来,可以写成三部独立的作品,但虞敏华将它们整合镶嵌在同一个文本中,灵动自如地穿梭其间,构筑起了一个多重时空结构,大大增强了小说内在的含量和张力。而将三个时空耦合成一体的是那古时用于祭祀的玉琮:它自20世纪出土,重见天日后,被人奉为无上至宝,多次辗转易手,最后周家齐等人不懈追寻,筹集巨款,在拍卖会上一举购得,让宝物荣归故里,了结了其祖父的夙愿,见证了昔日文明的辉煌。

良渚文化地处长江流域,是南方诸多古文化中的一支,与沿着黄河流域繁衍兴盛的中原文化在风格、情韵上有着鲜明的差异。作者曾夫子自道,南方文化轻盈飘逸的风格让她沉醉其间而不能自拔,在写作过程中她仿佛听到了《楚辞·九歌》中舒缓优美的歌声:“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但作者对古文化的迷恋并不是无来由地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出于一种文化寻根的内在心理需求和认同渴望。我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向何方?这是一代又一代人亘古不变的天问。人生百年,犹如白驹过隙,一切皆成泡影,一切都在流变,在此情形下,人们不得不急切追问:生命的根基何在?如何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把握住某种价值与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良渚》一书的创作便是追寻自身生命和文化源头的尝试。

在对这一论题展开论述之前,先来看一下虞敏华前些年发表的那部颇有影响的非虚构作品《我转动所有的经筒》。近些年来,以西藏为对象的游记类作品不可谓不多,但这是一部形式奇特的雪域高原的旅行纪实,它以作者十余年间多次驾车入藏的行走经历与体悟为基础,展示了一幅幅瑰丽清纯的边塞风情图。作为一位江南女子,她却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独闯边地,这是猎奇,是纵情放飞,还是预谋多时的从都市生活的囚笼中的一次突围?是精神上的翱翔,还是对日常生活节奏一次不经意的出轨?巍峨的寺庙,虔诚的信徒,流转不息的经筒,在一无遮掩的透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瑰丽珍奇。多少人不远万里,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只为涤除尘污,脱胎换骨,在精神上获得新生。虞敏华也不例外:路途上林林总总的风景当然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但最让她无法忘怀的是“那些在旅途上给予过你温暖的人们,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一个关切的眼神,一声轻轻的问候,一件小小的礼物,它们,会在你的生命中永久地停留”。阅尽高原美景之后,人生的大限之问再次无法回避地盘桓在她的心头:

谁能超越时空,谁就可以获得永恒。可一切生命都是由时空派生和演化而来的,谁又如何能超越得了呢?

没有永恒。永恒的意义在于每一个刹那之间,你在刹那之中永恒。

刹那即永恒。永恒即刹那。

只有无常才是永恒的。

不难发现,在作者的心目中,往昔、未来汇聚在当下的瞬间,往昔只不过是流逝了的当下,而未来更是行将到来、降临的当下。当下的瞬间成了一个极富包孕性的时空,它是过去,它是未来,它是一切。用夏中义先生的话来说,这成了一种安魂的疗愈:

人生最需珍视的,正是那一个个被瞬间所凝冻的永恒。一个人的生命质量,大体是由那些值得感动且铭记的瞬间的累积所酿成的价值丰盈暨深刻,才得以衡定。故所谓“安魂”,说到底,也就是:“当我们对待生,能够更加郑重,当我们以最美好的姿态走过生命的每一天时,那么,死亡就是日落回家,没什么好让我们恐惧和厌恶的。”

在此,作者已臻于超越生死的境界。路途中她曾遇到一个叫拉姆的女孩,后者因失足掉入澜沧江。起先悲痛、惋惜让她对此难以释怀,当进入某种顿悟的境界时,她意识到:“她留在了她热爱的地方,并非坏事。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呢?”洞悉了这个世界空无的本性后,她走进了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临近结尾处描述的那番类似涅槃的境地:

如果我们把眼光从自己的贫乏和局限性转向那些超脱这世界的人们,〔看〕他们的意志在达到了充分的自我认识之后又在一切事物中认识到这意志自己,然后〔又看到〕它自由地否定自己以待它赋予肉体以生命的那最后一点余烬也与此肉体同归寂灭;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就不是无休止的冲动和营求,不是不断地从愿望过渡到恐惧,从欢愉过渡到痛苦,不是永未满足永不死心的希望,那构成贪得无厌的人生平大梦的希望;而是那高于一切理性的心境和平,那古井无波的情绪,而是那深深的宁静,不可动摇的自得和怡悦。

细思之下,作者在雪域高原上建构起来的这一安魂工程似乎还缺少了点什么。浩渺雄奇的大自然固然让人心旷神怡,让人暂时逃离都市生活冷漠枯索的藩篱,让人在当下的美景中再次强烈地体悟到所谓的永恒以及短暂的生命的意义,但这对安顿人烦乱的心灵还是远远不敷用,因而需要另辟一个新的维度来加固:那便是人们在大自然之外所创造的文化的世界,它是人们智慧、体力的外化物,寄寓了诸多精神性的元素。它是人们浸渍其间的生活世界,凝聚着多少代人的渴望与情感记忆。作为古代中国江南地区文化遗址的代表,良渚恰好是这样一个绝佳范例。《良渚》全书出现的那些人物,如史逸民、简灵儿、史遥、楚汐、许远舟、周家齐、苏其南、叶晓伟等,身世经历不一,但都是在良渚这一巨大的磁铁的感召下,会聚到一起,一同追觅着共同的人生目标。对此,作者本人在后记中是这样解释的:

他们在寻找的,是消逝的时光,也是今天的自己。我们寻找历史遗迹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自我寻找的过程,寻找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的过程。

每一个人都需要一种身份的认同。

我想写出我们对自己的来处的那种永无止境的追问。

虽然体裁、风格、描写对象、修辞手段各不相同,但小说《良渚》与纪实性的《我转动所有的经筒》在精神旨趣上形成了高度的一致,相互呼应,而且前者在很大程度上可视为对后者尚未了结的精神探索的进一步深化。数千年前的泽浩与叶子,大半个世纪前的史逸民、许慕云、宋婉清,以及当代的简灵儿、楚汐、许远舟等人,尽管游走在不同的时空中,但都不是蝇营狗苟之徒,他们有着自己的理想与憧憬,尽情挥洒着生命的激情与热力。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揣想,莫非真有不朽的精灵在相隔数千年的不同时空,附着在了这众多的肉身之上,借这些转瞬易朽的躯体咏唱起一阕永恒的生命之歌,雄浑浩渺,渺无涯际?的确,肉体会消逝,尘世的生命美丽而短暂,但在这注定陨灭的生命背后奔驰的却是一股磅礴的生命力,它不折不挠,弥漫于天地之间,支撑着一代又一代人不倦地求索。而颇有桃花源意蕴的耕读书院、归园田居社区也成了寄寓、承载他们理想的乐园。虽然只是方寸之地,但也筑起了一道绿色屏障,守护着心灵的宁静,以至于永远。

2022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