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整个遗址群范围很大,算上外围水利系统,有近百平方公里。从空中俯瞰,满眼葱茏。东天目山余脉在这里分成两支向东延伸,北支为绵延的大遮山丘陵,南支为断续散布的大雄山、大观山丘陵,它们以夹抱之势分列在这片土地的北侧和南缘,于是,良渚湿地便呈簸箕状向东敞开,与杭嘉湖平原连接。在缓慢敞开的大地上,水网密布,东苕溪流经良渚遗址群西部和北部,良渚港在遗址群的南侧蜿蜒向东。大片的绿色中间夹杂着许多个镜面般的湖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交叉的河道,像一条条亮闪闪的线条,在地面上画出一个个不太规则的格子。
遗址群的核心,是被城墙和护城河围起来的约三平方公里的古城。考古工作站在古城遗址的中心区域,走几步便是古城的宫殿区。当然,你看不到宫殿,也没有良渚王和他的子民。那是五千多年前的场景。现在,你只能看到两三座相邻的土筑高台——大小莫角山和乌龟山,孤独地立在大片的空地中间。
很多年来,当地人一直以为那是两个天然的土丘,他们在这上面种粮种菜种水果。直到考古人员发现了人工堆筑的宫殿台基遗迹,山顶平台上有东西成排、南北成列分布的土台房基。再到后来良渚古城的城墙基址被发现,然后,内城、外廓的分布逐渐清晰,才确定原来这两个土丘并不是天然的,是五千多年前的良渚人用土堆筑起来的,那是古城宫殿所在的位置。后来整个古城区域被作为遗址区保护起来。遗址区内的居民都搬迁到了外面,偌大的范围内,只留下了一座曾经是大观山果园职工宿舍的院子。
白墙黑瓦的院子,坐落在一片桃林之中,由三座小楼围合而成,中间那幢楼的正门上,挂着一块“良渚遗址考古与保护中心”的牌子——不过,大家更习惯叫它另一个名字:八角亭良渚工作站。绿色的爬山虎在白色的墙壁上蔓延,像章鱼的爪子,伸向四面八方。
遗址公园还没有建起来,很多遗迹都在地底下,随着居民的搬走,这片土地渐渐恢复了它最本原的样子。没有耕种,没有车马人群的踩踏,花草树木自然地生长。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很快覆盖了所有的泥土,尽情地往上伸展着,向四周蔓延着,覆盖了河岸、沟渠。绿色的河面和两岸绿色的野草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只有这座小院,绿色包围中的小小的黑白点缀,门前,伸出了一条土路,蜿蜒着向外,连接着远处的公路。
站在小院的门口,望着那一片绵延向远方的绿色时,灵儿有些感慨,像是进入了一个魂牵梦萦的故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所长让负责做饭管内务的王姐带灵儿去二楼宿舍安顿一下。那个朝南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床上铺着整齐干净的铺盖。王姐说,小朱出野外去了。站里的人都去了,连贝贝都去了。哦,贝贝是我们站里的一条狗。大家都很喜欢它。
傍晚时分,队员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王姐捏着一把锅铲就从厨房里跑出来,开心地向大家介绍道,你们回来了?快来快来,认识一下,工作站来新伙伴了。
所长也从办公室里出来,一个个介绍给灵儿认识。陈路明,向晔,鲁翔,朱毓琳……他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向灵儿笑着致意。陈路明说,欢迎欢迎,欢迎加入大家庭。连贝贝都摇着尾巴表示友好。朱毓琳走到灵儿身边,说,太好了,我可以有个伴了。
吃饭是个大圆桌,所有人围在一起,边吃饭边聊工作。
所长问起这些天的进展。陈路明说,除了已经发现的四个完整的环壕,这几天又发现了两个,但是非常可惜,因为修路被破坏,环壕的圈不完整了。鲁翔接着说,这些环壕,每一个都有完整的水系包围。土台上,房屋,道路,水边的码头,以及遗留的竹筏和独木舟残骸,离房屋不远处还有墓地,但出土的墓葬是很简单的,甚至完全没有随葬品。六个环壕互相挨着,似乎是一个聚落。我们还在附近继续挖掘,已经扩展到有三平方公里的范围了,但没有发现新的环壕。
所长说,我这几天回所里也查阅了一些资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离古城二十多公里,不那么紧密,隔着大片的水系,附近有一些稻田,那么这六个环壕作为一个聚落,应该是良渚时期最基本的社会单元。陈路明补充说,我觉得,每一个独立的环壕应该是一个氏族,六个氏族在一起组成一个聚落。
扩大范围再继续勘察,看看还有没有新的环壕出现。所长叮嘱道。
晚饭后,所长让大家带灵儿到各个工作室看看,熟悉一下情况。他们的工作各有侧重点,鲁翔负责地质土层分析,向晔负责玉器陶器的鉴别和认定,朱毓琳负责植物的分析鉴别,陈路明统筹全局。
工作站真的像是一个大家庭,十几个人,生活工作都在一起。白天去野外,晚上就在工作室修复陶器,做泥土剔除、拼对、黏合工作,以及动物骨头的分类鉴别和植物种类的分析。主楼的一楼有一间会议室,兼阅览室和影音室,所长把家里的影碟机也搬过来了,还有几百张碟片,大家带来的图书,也都拿出来共享。休息的时候,他们会放一部电影看看,或者就各自静静地读读书。
灵儿和朱毓琳住一个房间。那晚,她在虫鸣蛙叫声中入睡。空气中有青草的芬芳,那气息犹如安眠药,让她的睡眠深沉而踏实,直到清晨鸟儿清脆的啼鸣把她叫醒。看到窗外天边那一片橙红色的朝霞,她知道,这会是美好的一天。
早上五点多,队员们就出发了。早晨早点开始,中午就收工。下午阳光太强烈,就留在站内,做案头工作。玉架山离工作站有二十多公里,站里的小面包车送他们过去。掀开覆盖在遗址上面的塑料薄膜,他们继续开始挖掘和勘察。
八点以后,阳光就开始灼热起来。早晨微薄的清凉很快就被明晃晃的阳光吞噬。一点风都没有,人被烘烤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没有新的发现,气氛也就有点闷。快中午时,大家准备收拾工具回去。
这里有新的堆积层!一个技工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那一边。坑底,泥土中显露出密集的堆积物,用小铲子一点一点把泥土松开,有很多动物骨头和碳化的稻谷,还有残破的陶片、瓦罐。似是一片生活垃圾的堆积。沉闷的空气被打破,每个人的神经都开始兴奋起来。
灵儿蹲在一边,看着泥土中一点点被分离出来的各种动物骨头,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挪近些,又近一些,然后动手去分拣从土中翻出来的各种骨头,她一边分,一边自语道,这个是猪头骨,这个是鱼,这个嘛应该是麋鹿的骨头,还有,这个是獐子。从猪的数量和屠宰烧烤的痕迹来看,当时的人类已经开始养殖家猪了……现场一片寂静,她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大家都盯着她看,一副惊讶的表情。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学动物考古的。朱毓琳忍不住惊叹,你一眼就能从骨头分辨出各种动物,太强了。灵儿说,我之前在其他考古现场实习过,分拣过动物遗骨,读书时,在实验室里曾无数遍地观察各种动物骨头,闭上眼睛都能想起不同动物骨头的形状和特征。太熟悉了。
汗水像豆子一样,一颗颗往下滚。所长在一边看着灵儿被晒得通红的脸,说,现场拍照后,把东西收拾一下,带回去分拣,收工吧。
进入考古工作站后,看到的、接触的、思考的全是和良渚文化有关的内容,生活似乎也进入了一种古代人的状态。远离喧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个晴朗的夜晚都能看到美丽的星空,每一个清新的早晨都能看到草叶上透明的露珠,灵儿觉得那繁华的都市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隐,而一个远古的王国,正在她的生命中展开。时空交叠,恍恍惚惚。这种恍惚感,如一团透明的薄雾,空灵飘逸却又如影随形地把她笼罩其间。
土坑挖得很深,她穿着高筒雨靴,戴上手套,拿一个小铲子,站在深深的坑底,观察着土层堆积的剖面,她看到不同年代留下的痕迹。每一个文化堆积层都有明显的痕迹,一层一层地堆叠上去。像大树的年轮,一圈一圈,留下了岁月的印记。
她会长时间地蹲在土坑里,看着埋在土层中的那些动物骨头。她想,它们是在什么情况下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土层之中的呢?她一点一点地把骨头从土层中剔出来,像个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反复地观看,它们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它们当时遇到了什么?她仿若看到了在江南湿地中随处走动的它们,瞪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她。如叠加的画面,她又看到它们,像电影中的慢镜头,慢慢地倒下,泥土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一层一层地往下沉陷。直到此刻,她和它们相遇。
她把泥土中的骨头小心地起出来,包好。这些需要带回工作站去清理,然后标注种类、发掘地点、时间,鉴定性别和年龄,判断骨头的部位。
鉴别骨头的主人是家养还是野生,要通过一系列严谨的骨骼形态学的测量和观察。灵儿会在现场先观察整个环境,在心里先做一个判断,最后和同位素分析、DNA分析等一系列依据结合起来,来判断骨头的主人究竟是家养动物还是野生动物。
触摸出土的动物残骸时,五千多年前的时光,竟是如此真实地在她的指尖划过。
有时候,黄昏和落日,似乎是一种召唤。灵儿总是会在这个时候想去宫殿区走走。
白天向黑夜转换,明亮的光线隐去,天色渐暗,空旷而安宁的遗址区,便不再一目了然。一种神秘的气息慢慢滋生,似有若无,轻盈飘逸。这时候的古城,会变得更丰富更多重更立体。时空似乎是多重的,你似乎一步就可以跨进五千多年前……事实上,当你走进这个时候的这片区域,你其实已经在历史中了。你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过去和现在是交融在一起的。而此刻,当灵儿站在古城遗址的这一刻,它似乎是悬置于空中的某一个点,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但它同时又是过去也是现在。
她想找找那座有八个角的亭子,但一直没发现。
大小莫角山分列两边,前面有大片的广场。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这儿,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动起来,也把她的思绪吹得飘动起来。她似乎能看见大莫角山顶上有一座飘忽而透明的宫殿,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头戴羽冠,手持玉钺,而她,是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中的一员。她还看到男人身边那个美丽的女子,头上戴着花冠,身穿一件白色的亚麻长裙,光脚。有时候她在跳舞,有时候只是安静地站在王的身边。她是良渚城最美的女子。
小莫角山在西边,山顶上有一排枯树,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像是连接天地之间的媒介。灵儿看向小莫角山顶的时候,仿佛看到一场祭祀正在进行。她好像看到大祭司高举玉璧行礼,祈求上苍保佑这块土地安宁平和,百姓富足幸福。
她突然有些恍惚。这个想象的场景似乎拨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某根弦。那个高举玉璧的背影那么帅,风吹长袍,衣袂飘飘。
她眯起了眼睛。夕阳的余晖太过耀眼,照得她泪光涟涟。
我驻足在重见天日的古城
听树叶飘落
恰似精灵轻盈的足音穿行在大街小巷
侧耳聆听峰峦发出阵阵鼾声
震撼从断壁残垣中油然而升
晚上就寝前,她问同室的小朱,为什么这儿叫八角亭?小朱说,之前这儿有个寺庙,寺庙边有个亭子,叫八角亭,很多人顺口就把这周边一带都叫成了八角亭。当时的八角亭建在一块高地上,当地人常在这儿举办各种祭祀仪式,听说,八角亭是祭司和萨满出场前休息的地方。
那个晚上,灵儿做了个梦,梦见大水涨起来,土地整片整片地被淹没,只留下几块高地露出水面。有很多竹排,一步一停地向远处缓慢地划去。
整个良渚,除了西北面的那一列山脉,如同一片汪洋大海,苍苍茫茫。洪水从大遮山的峡谷里冲出来,漫过高坝,再跨过低坝,像一张毯子一样铺开来,席卷了整个良渚平原。大水漫过了祭台的台基,祭台顶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风而立,把玉琮高高地举过头顶,他在祈祷洪水退去,请求诸神给良渚人留下自己的家园。灵儿在木筏上,召唤着他,走吧。快走吧。洪水会把祭台冲塌的。
你们走,我留下。我是大祭司,我不能走。这块土地需要人守护,离乡背井的乡亲需要有人为他们祈祷。我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归来。他的长发在风中飘飞,祭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转向她,深深地凝视着她,半晌,说,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一直等着。
梦中的灵儿,在洪水中漂了很久很久,那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你一定要回来。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等着你……那个高举着玉琮祈祷的形象,一直叠加在漫无边际的水面上,飘忽在无边的虚空之中。
半个月后,灵儿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黑,并开始脱皮。她每天晚上洗完澡都会敷一张补水面膜。面膜一贴到脸上,火辣辣地刺痛。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和朱毓琳说,这下看起来不那么文弱了吧?
所长从城里回来,买了十几条旅行头巾,每人一条。他说,去野外的时候,把脸蒙上一点,不要晒伤了。
灵儿接过头巾,看着所长,欲言又止。所长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昨天回所里,和几个领导都商量过了,工作站的确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我们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也很需要一个动物考古专家,所以决定留下你,过几天,你回所里一趟,办理一下入职手续。
灵儿的眼泪夺眶而出。为这一天,她准备很久了。
她给史遥打了个电话。她说,史遥,所里同意我入职了。听筒里传来史遥高兴的声音,祝贺你,灵儿。你终于圆梦了。我要为你庆贺一下!
谢谢你,史遥。我回去办入职手续的时候,联系你。
灵儿回城办理入职手续的那天是周五。所长让她不用急着回工作站。他说,周末就休息两天,你好好安排整理一下,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估计之后会在八角亭住很久呢。
灵儿告诉史遥,这两天她都会在城里,想去看看西湖博览会旧址,还想去图书馆找一些资料。史遥说,好的,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