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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从呼唤“新民”到“国民”

“‘新民’的意义是要改造中国的民族”

中国经历了长达2000多年的集权专制统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2000多年的历史就是中国人匍匐在王权脚下的历史,习惯了下跪的中国人始终站不起来。即使到了今天,中国人形式上不再生活在磕头、下跪之中,但世世代代被奴役的命运使国人在思想上依然是跪着的。在精神上,人格上,我们还没有真正站起来。面对古老的专制传统,面对遍地的阿Q、韦小宝,如何让中华民族首先在思想、人格、精神上站起来,是近代以来我们所面临的重大课题。

梁启超那富于才情的笔调的确启迪了整整一个时代,毛泽东在陕北的窑洞里对斯诺说过,他青少年时代曾受到梁启超的启蒙,他学生时代写文章就是以梁为楷模的。林语堂说梁是“中国新闻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他的笔尖常带感情,感染了岂止一代人,有人甚至把他看作是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的“精神之父”。今天重读他的《少年中国说》《新民说》等激扬文字,那些曾震撼了老大中国,给20世纪之交的一代青年带来了全新的理想和价值的文字,我们依然会感到内心深处的震撼。

在中国近代史上,梁启超是个绕不过去的人。从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他的言论思想影响之大,几乎无人可以比拟。包括陈独秀、胡适这些“五四”的巨人在内的民族精英又有谁没有受过梁启超思想的滋润。

戊戌变法时代康梁并称,梁启超当时不过20几岁,却已崭露头角,以他那些热情呼唤变法的文字而为人所知,他发表在《时务报》上的言论文章曾倾动一时,这是他最早的言论生涯。当然,他也曾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邀出任著名的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发现并培养了蔡锷这样的学生。

百日维新被慈禧太后扼杀后,康梁流亡海外,康停止前进的脚步,以保皇自居,梁启超的事业则可以说是在日本真正开始的,他先后创办了《清议报》《新民丛报》《国风报》等影响深远的报刊,写下了大量至今传诵不衰的文章,大力宣传新思想、新观念,著名的《新民说》最初就是在《新民丛报》上连载的。他翻译、引进了一系列全新的概念,如“自由”“国民”“权利”等汉语所缺乏的新词汇就是他首倡的。1905年,他在《新民丛报》发表的那些与《民报》论战的文章,虽然当时看来,就多数青年的心理而言,“《民报》的势力,确是在《新民丛报》之上”,但梁所描写的共和革命后果,如内部分裂,彼此争权,乱无已时,未尝不与后来事实相似。辛亥革命前夕,他所写的大量政论,其中包括许多传播宪政思想的文章,对当时中国的立宪运动无疑起着指导作用,有着深远的意义。随着立宪政治在中国的尝试和失败,梁启超的精神遗产也早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他的一生和袁世凯、段祺瑞等军阀有过合作,幻想他们能把中国带入民主的新时代。这是他生命的败笔,但他和他的老师康有为一起推动维新变法;他和最钟爱的学生蔡锷一起,毫不含糊地反对袁世凯称帝,终于打倒了民国以后的第一个“家天下”;他和段祺瑞在天津马厂誓师反对张勋复辟,反对拉历史倒车的恩师康有为,这些无疑都是抹杀不了的历史事实。但我认为,梁启超在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价值不在这些地方,而是他长期致力于办报、办刊,宣传新思想,致力于思想建设,要使中国人在精神上站起来。这才是他成为19世纪末以来中国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的原因。他早在20世纪初就写下了具有现代意义的《新民说》,热切呼唤讲自由、有个性、具备独立人格、有权利、守义务的一代“新民”。从此,“新民”的理想一直是梁启超精神世界的主旋律。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说:“梁氏自号‘中国之新民’,又号‘新民子’,他的杂志也叫做《新民丛报》,可见他的全副心思贯注在这一点。‘新民’的意义是要改造中国的民族,要把这老大的病夫民族改造成一个新鲜活泼的民族。”

他的主要身份还是一个知识分子

近代以来,新型知识分子报国的主要途径无非是办报刊、办大学、办出版社,正是这些前所未有的新事物给“百无一用”的书生提供了强有力的武器,也提供了他们安身立命的处所。正是通过传播思想、知识,教育新人,他们才发挥出了前无古人的影响力。

梁启超是以从事维新变法的政治事业登上历史舞台的,但一开始他就与新生的报刊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当然是政治人物,在袁世凯、段祺瑞的政府中都出任过要职,在护国运动中也是举足轻重的领袖之一,而且长期是进步党(后来是研究系)的主要领袖。但终其一生,他的主要身份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在漫长的流亡岁月中,他是一个办报、读书、写作的职业报人。退出政坛后,他还支持创办了《晨报》《时事新报》这些具有广泛舆论影响的大报。晚年他在清华任教多年,致力于学术研究,写出了一些有分量的学术著作,在一个新的领域做出贡献,他的晚年是以职业学者的身份出现的,但他的知识分子良知从来都没有泯灭过,“五四”之后,杭州发生“浙江一师风潮”,政府派警察镇压学生,他公开通电反对。1926年,北京发生“三·一八”惨剧,正在生病住院的他也同样愤怒地抗议了。

他是戊戌变法的主角之一,他在流亡时期的作为对当时的社会转型更是功不可没,他的身影活跃在民国初年的政治舞台上,他在思想界、舆论界的影响更是久盛不衰。在“五四”之前,他的影响无疑是首屈一指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席卷老大民族,以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为代表的“五四”一代精神巨人的崛起,穿越了戊戌、辛亥和民国以来动荡乱世的梁启超逐渐被淹没、被遗忘了。

即使如此,五四运动与他还是有密切关系的。虽然那时他远在巴黎,但他是“国民外交协会”的精神领袖和主要发起人之一,这个由社会各界、各团体组成的社团对于推动“五四”学生走上街头起过重要作用,而且他本人一直密切关注着国内的动态。1919年4月5日,正是他致电汪大燮、林长民,建议提醒国民和政府,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成为“五四”学生运动的导火索之一。当年9月9日的日本内阁会议决议事项中有这样的记载:

“目前在中国最具势力的,是由全国中等以上学校学生所组织的所谓学生团体。这些学生多少有些新知识,节操、志向较为纯洁,其努力固不可忽视,今后我方亦应需给相当的考虑。虽然他们的运动‘努力’实基于本身的自动而发,但除此之外,仍有林长民、熊希龄、汪大燮等政治家的唆使。”

日本的情报应当不是空穴来风。这里说的林、熊、汪等要人都是梁启超从进步党到研究系的长期政治伙伴,与梁同为“国民外交协会”理事。说他们所代表的研究系是“五四”学生运动的背景之一,并不是出于一种历史的虚构,这从北京《晨报》、上海《时事新报》两份研究系背景的重要报纸,在五四运动前后的舆论报道也可以找到某些线索。

实践层面的“国民”意识

梁启超指出:“‘五四运动’与共说是纯外交的,毋宁说是半内政的,因为他进行路向,含督责政府的意味很多。”他希望把运动的方向转到内政方面,没有“半内政”性质或者紧接着“向内的”运动的“纯外交的”群众运动,不是“无结果”的,就是政府一手炮制的。他在旅欧归国之后,一手发起“国民制宪运动”,高度评价并积极参加“国民废兵运动”,呼吁成立“国民废兵运动大同盟”。这些运动虽然最终都没有结出什么可喜的果实,但他的目的只是要国人借此养成做共和国民的资格。他说:

“国家的发展,全人类的进化,都是从这一个根子来的。倘若国民不愿意、不能够或是不会管政治,中国的共和政治万万不会发生和维持,凭你把国体政体的名目换几十趟招牌,结果还是一样。怎么才算愿意管政治呢,是要靠国民运动来练习这技能。简单说一句话,国民运动便是共和政治唯一的生命,没有运动,便没有生命了。”

“国民运动的价值,在政治本身是可限量的,在国民教育上是无可限量的。一个政治问题的运动,虽有成败之可言,从政治教育的意味看来,无成败之可言。”

这是我们陌生已久的思想,他的初衷就是要通过国民运动而不是政治运动,来培育健康的国民意识,这里的“国民”当然就是我们现在通常说的“公民”,也就是梁启超早年说的“新民”。从“新民”到“国民”,我的粗浅理解是,在清王朝专制时代他呼唤新民,也就是致力于思想启蒙。在共和国出现以后,他希望在实践层面教育、锻炼一代国民。我认为这是他“新民”理想的一种自然延伸。

这样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以往的历史教科书常常肯定他在戊戌变法时期的贡献,对他跌宕起伏、多姿多彩的一生少有涉及,而且基本上持否定态度。这些年来,在不断抛开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上的种种狭隘偏见之后,史学界、思想界对梁启超的评价已渐趋客观,对他当年与同盟会论战时的不少观点的看法也越来越合乎事实。梁启超不是没有缺点、没有局限的,但他思想之深邃、目光之宏大、学问之渊博、人格之健全,都是他那个时代所罕有的。在近代中国,他是完全当得起“精神巨人”这个称号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作为思想家他是多产的,留下了上千万字的庞大思想遗产。

无论如何,我以为他的一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他的呼唤“新民”抓住了民族生死存亡的要穴所在。没有人格上站起来的精神独立的国民,什么样的共和制度都会变形,什么样的旗帜都不可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自由与幸福。

“五四”之后他力倡国民运动时的“国民”思想,与他早年呼唤“新民”的努力,往往被忽视,这条线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在这一意义上,他在思想层面和实践操作层面所提出的问题,代表了20世纪初为把中国早日带入一个新时代、一个和人类先进文明接轨的时代所做的最有价值的思考和努力,其最终目的就是要让中国在精神上站起来。

100年前,梁启超就已一针见血地指出:“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他的新民理想至今依然是一个未完成的题目,健全的国民观念也是我们所陌生的。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如果没有对历史灾难的反省,没有对人性的肯定,没有经过新思想的阳光洗礼,我们终究还是精神的奴隶,我们精神的膝盖不可能真正站立起来,作为一个大写的人而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