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故事(小译林国际大奖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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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和后天

“我希望你今后别再犯我犯过的错了!”妈妈经常这么说。

但是,要想不再犯她犯过的错,我得先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错。于是,妈妈不停地跟我唠叨。

我对妈妈犯过的一个错印象特别清楚。我知道,妈妈“错过了从事伟大艺术的时机”,不过,她在“小艺术”里表现得很棒!

我把业余文艺活动叫作“小艺术”。对此爸爸总是跟我争。

“角色没有大小之分!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的观点。你不能不听他的。”有一次爸爸说,“莫斯科的大剧院旁边有一座小剧院,但它之所以被称为小剧院,绝对不是因为它比大剧院差。”

“可是妈妈自己说的,她错过了从事伟大艺术的时机。”我反驳道。

“她有资格这么说,你没有。艺术是艺术,才华是才华!”爸爸认为,世界上几乎人人都有才华。或多或少都有……人人都有,除了他。不过妈妈尤其有才华!

我逐渐意识到,与伟大的艺术相比,“小艺术”可以更充分、更突出地展现自我。比方说,职业的戏剧演员只是演戏而已,可是妈妈却能在戏剧小组、合唱队,甚至文学小组里展现自己的才华。

有时,妈妈在参加完业余歌手的演唱会之后,会问爸爸最喜欢哪首歌,爸爸就会试着哼唱两句,可他却唱不好,因为爸爸没有乐感。什么歌被他唱出来都是同一个调子。

我们家里的所有东西从来都不上锁,除了一个抽屉,爸爸用来保存相册的抽屉。“妈妈扮演的角色”—有一本的封面上是这么写的。另外一本的封面上写的是“妈妈演唱的歌曲”,还有一本封面上写的是“妈妈创作的诗歌”。

我们经常从一座城市搬到另外一座城市。因为爸爸是建筑工人,他要为不同的工厂“扩大规模”。我们搬到一个地方,扩大工厂的规模,然后再搬到另外一个地方……

不过,在搬到新的地方之前,爸爸一定会打听那里有没有俱乐部或者文化宫。如果有,他就会说:“可以去!……”

搬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可妈妈却装出一副很乐意的样子。

“瞧,那儿有合唱队呢,”有一次她对爸爸说,“可我好久都没唱过歌了!”

“谁让我只会干现在这行呢?”爸爸似乎有些愧疚。

“到处走走比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有意思多了,”妈妈说,“诗里都是这么写的,歌里也都是这么唱的。”

尽管爸爸很清楚,妈妈是在安慰他,但他相信那些诗和歌曲。

我们已经在这座大城市里住了差不多三年半了,爸爸在这里扩大冶金工厂的规模。搬家之前他照例打听了一下关于文化宫的事。他了解到文化宫开设的小组种类齐全,活动很多,而且少儿活动也组织得非常好。

“我不想让你再犯我犯过的错,接触美的世界不能太迟,”妈妈对我说,“是时候了!……你更喜欢什么,唱歌还是跳舞?”

我选了唱歌。

搬过来几天后,妈妈就带我去了建筑工人文化宫。我们事先了解到,合唱队的指挥是一位“优秀的教师”,他的名字叫作维克托·马卡罗维奇。

我们在门上写着“小厅”的大房间里见到一个女孩。她把乐谱架在漆黑的钢琴盖上,轻声地哼唱着。

“在哪儿能找到合唱队的负责人?”妈妈问。

女孩合上乐谱,我看到封面上写的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2]”。

“他们会唱巴赫的作品呢!”妈妈立刻冲我小声地说。“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在哪儿?您能告诉我们吗?

妈妈用“您”来称呼与巴赫交流的女孩。

“他在走廊上,”女孩回答,“走……我带你们去。”

我们来到挂满照片的走廊上。墙上的那些照片里,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扮演奥斯特洛夫斯基[3]的剧本里的商人。

妈妈仔细地观察着文化宫的一切,如同一个经验丰富、见识过各种船只的水手正在打量他要驾驶着出海的新船。

我觉得妈妈在跟自己较劲。她不想表露出丝毫的惊讶,因为老练的水手是不会一惊一乍的。但同时她又想用自己对业余文艺活动的热爱来感染我,所以就时不时地为文化宫的建设者们叫好:

“有意思……他们可真厉害!点子不错。”

腋下夹着巴赫乐谱的女孩拐了个弯,那里似乎就是走廊的尽头了,有两个洗手间。“他在那儿,”女孩说,“跳得正高兴呢!……”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削老头从一个弓着腰的男孩背上跳了过去,又撑到第二个男孩的背上准备跳。第一个男孩直起身来,老头跳过去之后站到了他的位置上顶替他。

“他这是……在干什么?”妈妈问。

“玩跳背游戏。”女孩说完就夹着“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走了。

我们走到个子不高的老头跟前,两个男孩此时正逐一从他背上跳过去。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仿佛他正在做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事情。

“对不起,您……是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吗?”妈妈不太有把握地问了一句。

弯着腰的老头从下往上地看了她一眼。

“对,我是。我们这是在……做准备活动呢。”

“我知道,”妈妈回应说,那语气仿佛她认识的所有指挥都喜欢玩跳背游戏似的。“我儿子想报名参加你们的合唱队。”

“太好啦!”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大赞一声,好像我是一位著名的歌唱家,而他早就在期盼我的到来似的。接着,他恢复到了正常的站姿,然后问了我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米沙·库图索夫……”

“太好啦!”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又大赞一声。突然,他似乎变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急着把玩游戏时从裤腰里露出来的衬衫下摆塞回去。

我和妈妈转过脸去,看到一个表情严厉的女人,她的一头秀发让她看上去显得非常年轻、漂亮,浓密而卷曲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大大的发髻。有些人的脸完全不会让你想起它过去的样子,而这张脸却似乎时时都在提醒你它往昔的风韵。

“我们该开始了吧?”女人问了一句。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也是个指挥—是指挥整个合唱队还是只指挥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我一时还不能确定。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仿佛察觉到了我的不解,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伴奏和指挥!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

“是第二指挥,”她解释道,似乎想说:“不必夸大我的头衔,重要的不是头衔!”

“对了,米沙想报名参加我们的合唱队。”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

跟他的反应不同,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没有称赞说“太好了”。她吃惊地问道:“现在?!排练的时候?”

“我们听他试唱一下也没关系吧?就让其他人再休息一会儿。”

“哦,既然您觉得可以……”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转身朝小厅走去。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追了上去,一边走一边说,不知是在道歉,还是在证明什么。与此同时,他又在她的背后偷偷朝我们挥了几下手,意思是说:快跟上!

我们进到了小厅里。

“镇静点儿。”妈妈小声叮嘱。但我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坐到钢琴旁,它就像一面黑色的镜子,闪闪发光。我看到了自己和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映在琴盖上的两张脸。妈妈站在稍远处,以此表明她只是陪我来而已。

我觉得,钢琴之所以能够如此闪耀,是因为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呵护有加,她的一切都很完美:无论是双手、衣裙,还是头发。

“那么,你是叫米沙?”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

“米沙·库图索夫。”

“太好了!就跟库图佐夫[4]差不多!……”

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们家的姓以前应该就是“库图佐夫”,但是爸爸或者他的某个先辈(性格跟他差不多的人)出于谦虚把第三个字给换了。

“随便唱首歌吧,米沙。”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提出。

在家里妈妈告诉过我,她说我得跟着合唱队负责人哼唱不同的旋律。可他却让我自己唱首歌。

“他在家里经常唱呢!”妈妈介绍说。其实在我们家唱歌的只有她。

“那你最喜欢哪首?”维克托·马卡罗维奇问我。

“最喜欢的?”妈妈重复了一遍问题,“古典的还是现代的?这两类作品他都会唱。”

头一天晚上我们已经练好了妈妈最喜欢的那首《鹤》,还有《黑桃皇后》里的一首童声合唱曲。

“随便唱一首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吧,”妈妈提议说,那口气就像即便要我唱舒伯特[5]、穆索尔斯基[6]、里姆斯基—柯萨科夫[7]的任何一首曲目也不在话下,“那就唱一首《黑桃皇后》里的吧!童声合唱曲……”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似乎就是在等这句话:她随即摁响了琴键。我便开始唱……但马上就停了下来。

“还是唱那首《鹤》吧。”我表示。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又开始弹琴,我只能鼓足勇气唱完了第一段。

“或许不用伴奏会好些?”合唱队指挥向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提议,那语气就像是在道歉。

“您说了算。”她回答。

我明白,要是没有伴奏,我的嗓音就会完全失去保护,变得孤零零的。出于害怕,我像报幕员似的冒出了一句:“比才[8]的作品!选自歌剧《卡门》的儿童歌曲!”

这首歌我们在学校的音乐课上学过。

“说得对!”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称赞道。“歌剧《卡门》是乔治·比才创作的。”接着他把脸转向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又加了一句:“他喜欢音乐!”

她轻轻地合上了琴盖,像是画上了句号。

“我和您从来不骗孩子,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这孩子既没有辨音能力,也没有嗓子,还缺乏节奏感!”

“跟我爸一样!”我心里想。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转头又冲着妈妈说了一遍:“没有嗓子,也没有辨音能力!不过,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妈妈挽起我的手,高傲地挺直了胸膛。

“您别着急,”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赶忙安慰她,“毫无疑问,他有嗓子……”

“嗓子和听力每个人都有,当然,除了聋哑人!”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解释道。

妈妈又挺了挺胸膛。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把她拦住了,他似乎不想放弃我。

“来,你再报一遍‘比才的作品!’,还有后边的那些话……”

我就又说了一遍。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助手。

“听见了?!您还说‘没有嗓子’。我们正好需要一个节目主持人,需要一个开朗、可爱的男孩!”

妈妈帮我扣上了所有的上衣纽扣。

“让他当主持人,您同意吗?”维克托·马卡罗维奇问道。

“当主持人?同意。”妈妈回答。

她自己第二天报名参加了文学小组,因为那段时间她在写诗。

妈妈的职业是会计,不是普通的会计,而是总会计。妈妈不喜欢“会计”这个词,她自称为“金融工作者”。

“妈妈是个多才多艺的金融工作者!”爸爸说。

很早以前,好像是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有人说妈妈是“会唱抒情歌曲的金融工作者”。我们经常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但这个长长的称号却一直神奇地跟随着我们。仿佛有人通过电台或者电话广而告之似的。

“你要知道,”爸爸跟我解释,“妈妈无论干什么都很有才,绝对是个全才!这是天赋。这种天赋在俄罗斯很典型……想想夏里亚宾[9]和鲍罗廷[10]就知道了。前者每逢星期天就作曲,而后者有空时则画画,画得很出色。对他们来说,这就跟业余文艺活动一样!”

爸爸说话的声音不大,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提高嗓门。正因如此,他的话倒让人觉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有说服力。要是有人说话很大声,甚至大嚷大叫,我就会觉得他正在气头上,那些话不能准确传达他的想法和情感。

说起妈妈的才华,爸爸几乎总是轻声细语的,就好像是在揭开某个秘密的面纱一样。

我已经说过了,妈妈确实是既要管理会计部门,又要唱歌、写诗……如果电话或者门锁坏了,她也会修。

妈妈还有一个惊人的特点:凡是跟她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以及我们家所有的远近亲戚,她都能记住他们的姓名和父称。她记得这些人生活中的所有重要日期:什么时候出生的,什么时候结婚的……妈妈把这些日期记在一个专门的小本子里,但她几乎从来都不翻看。

“这记性,没人比得了!”爸爸小声地赞叹。

每逢重要的日子来临,妈妈就会向这些人表示祝贺。五一节和新年前夕,妈妈总是守着一堆贺卡写到深夜。有人会回复她,但并非所有人都会……妈妈仍旧给那些不回复她的人写贺卡。

“你可别以为这不过是当会计的人习惯性的一丝不苟,”爸爸跟我解释说,“他们被她用心地惦记着,而不仅仅是没有忘记。明白吗?”

爸爸还有一个特点,他习惯称赞别人。对有些人,他简直喜欢得赞不绝口。

建设冶金工厂的时候,爸爸对卢基扬诺夫就赞誉有加,此人是建筑工地的副主任。

“极有天赋,充满了创造力!”他多次表示。

爸爸也有个绰号,叫作“幕后参谋”,这是妈妈起的,也只有她这么叫他。

确实经常有人找爸爸商量事情—主要就是那些很有天赋、充满了创造力的人。

卢基扬诺夫则有时找爸爸商量,有时找妈妈商量。

“你发现没有?他只跟自己眼下用得上的人打招呼。”有一次妈妈问父亲。

卢基扬诺夫从来都用不上我,所以他没跟我打过招呼。

“你想想他有多少事情得操心!”父亲小声地感慨,“他根本就没时间多说一个词、一句话。”

“他问过你身体如何吗?从来没问过。他也一次都没关心过我的身体。”

“他没时间说客套话。不过,要是我们生病了,他肯定会帮忙。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可他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做客呢?”我问。

我倒想见一见卢基扬诺夫。

“现在,电话越来越多地取代了人们之间活生生的交往。”妈妈跟我解释。

“呃,一天只有24个小时,这可怨不得卢基扬诺夫。”爸爸分辩道。

“没时间?”妈妈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的……工程全都靠他撑着呢!”

“什么叫都靠他啊?”父亲表示不同意。“我们这里有天赋的人很多。”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接着又冲妈妈补充道:“你自己呢?哪个政府缺得了财政部长?”

妈妈似乎没听到最后这句话。

“卢基扬诺夫很有头脑!”她说,“对任何事情都能一下子就理解。”

“而且他还找人商量,打电话……总是朝前看!”父亲表示同意。

确实,爸爸妈妈跟卢基扬诺夫说话时,总会时不时地重复说:“您说得对,这都已经过去了。应当看未来!”

有一次我甚至梦到了卢基扬诺夫,他手握望远镜,正在瞭望……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我不像爸爸那样经常称赞别人。但三年多来有一个人却让我喜欢得赞不绝口。他就是我们合唱队的指挥维克托·马卡罗维奇。

大人们认为,喜欢一个人的原因难以解释,但我却觉得能够解释……

首先,他最早发现我的开朗、可爱。此外,他会变戏法,不光会玩跳背,而且擅长所有的游戏,玩的时候还总能赢!

文化宫的主任—我们都叫他“宫主”—打桌球就总是输给他。宫主颇为不甘,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一心扑在文化事业上面”。

“如果卢基扬诺夫输给了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我心想,“那他可能会说是因为‘一心扑在工程上面’。这种理由真不错!……”

我输了几局乒乓球给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打网球比打乒乓球厉害得多……

有一次,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下象棋赢了合唱队初级班的一个女孩,我听到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说:“呃,您该输给她才对!”

“干吗要伤她的自尊?”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答道。可他又担心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不高兴,赶紧解释说:“您自己总是说,应该尊重孩子……不该欺骗他们!”

他喜欢跟我们合唱队里年龄比较小的孩子玩捉迷藏。他们每次都找不到他。

“连我的姓都适合用来玩游戏:卡拉瓦耶夫!”他说。“卡拉瓦[11]、卡拉瓦!要想吃,就来找……”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当着我的面直接抱怨过的只有一种游戏:净手跳棋[12]

“这简直就是反游戏!”他说,“谁输光棋子谁就赢……千方百计让对手消灭你?我真搞不明白。”

他对很多事情都有独到的见解。比方说,他不喜欢“报幕员”这个词,而“主持人”这个词他又觉得不够谦虚。所以他管我叫“介绍人”。

所以大家都叫我“介绍人”。

“你就像是打前站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跟我解释说,“你是第一个跟观众交流的人。在我开始指挥之前,在音乐响起来之前,你的声音已经传出去了……你得引起观众的注意和兴趣,责任重大。你就像是我们的封面。书的封面不可谓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切都从它开始。你不光只是报一下作曲家的姓名和歌曲的名称,还要用自己的声音传达出对创作者及其作品的态度。而要有自己的态度,你必须了解很多东西!”

总之,所有的排练我都参加。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排练时不穿外套。他时不时地会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就像玩完了跳背游戏之后那样。

“你们是合唱队!”他提醒大家。“‘合唱队’的同义词是什么?集—体!我就是这么认为的……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您同意我的说法吗?”

她从不回答他的这些问题。可是他仍然坚持发问。

“任何人都不能在舞台上独行其是。与此同时,每个人又必须感觉自己是在独唱。也就是说,不能躲在前排那些人背后,也不能躲在他们的声音背后!就责任心而言……你们每个人都是独唱演员!您同意吗,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

她低着头,几乎把头搁到了放置乐谱的托板上面,据我所知,那块托板叫“谱架”。她的手指在琴键上无声地滑动。总之,她用自己这种姿态表明,他的问题一无是处。

每当排练无伴奏曲目,即不需要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伴奏的时候,他都会感到特别不安。这种曲目有一个好听的外国叫法—“阿卡贝拉”。这时他总是再三道歉: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请原谅……我们马上唱‘阿卡贝拉’,您就可以歇歇了。请原谅……”

我觉得他比较怕她。“不会是因为他太尊重她了才这样吧?!”我想,“可能是有点儿怕她……这也是有原因的!要知道,就是她发现我既不会辨音又没有嗓子,而且缺乏节奏感的!”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总是按照姓氏来叫我们。而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却叫我们的名字,虽然这样做有些冒险:合唱队里光是谢廖扎就有五六个。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喊到谁就把脸转向谁。不过我觉得即便他不这么做,那几个谢廖扎也都清楚他叫的是谁,因为他对我们每个人的态度都很特别。

比方说,除了我,合唱队里还有两个米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管我叫米申卡[13]……或许是因为合唱队里只有我不会唱歌,所以他想用自己的温和态度让我不要太在意这个不足之处。

只有在私底下他才会批评我。

“你报节目的时候运用的语调应该从作品的性质出发,而不是只注重作曲家的名字好不好听,你要是听听自己说的,就会发现,世界上最杰出的作曲家似乎是奥兰多·拉絮斯[14]。他创作的合唱曲《回声》很有特色,这我承认……不过,你在报他的姓名时简直就是陶醉其中的样子。为什么呢?因为它听上去很美啊:奥—兰—多·拉—絮—斯!可你却把‘鲍罗廷’[15]这个姓氏报得那么平淡,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我们合唱队里的柳达就姓这个姓,所以没有任何异国情调?乍一看就是这么回事。你得记住,成就作曲家名字的是他的作品。您同意吧,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对不起……她不在这儿。你得记住,应该通过自己的语调不露声色地表达对作品的评价。用那种不明显的暗示方式……不能用完全相同的语调报巴赫[16]的赋格曲、亨德尔[17]的前奏曲、肖斯塔科维奇[18]的《森林之歌》和鲁宾斯坦[19]的《旋律》。不过,要想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差异,你得体会!”

于是,我还是得参加所有的排练。

妈妈认为,虽然我不参与演唱,但参加排练能让我“提高音乐素养”。她是对的。除了“奥兰多·拉絮斯”“乐谱架”“阿卡贝拉”,我还知道了很多其他好听的词,比如,“视唱练耳”。原来,这是一门课的名称,在这门课上,大家读谱练唱。我甚至想到,不妨用此类好听的名称给学校的课程命名,这样一来,同学们都会更愿意去上学!

我们家衣柜里最显耀的位置挂着妈妈的音乐会专用连衣裙。妈妈穿着它登台朗诵诗歌或者演唱歌曲。裙子的样式会被不时地改来改去,按照妈妈的说法,它得“跟上潮流”。

“步行式连衣裙”便是妈妈创造的样式。在爸爸妈妈工作的地方有步行式挖掘机,衣柜里挂着“步行式连衣裙”,工作日和节假日无缝衔接……

“很有象征意义!”有一次爸爸小声地感叹了一句。

如今,跟这件音乐会专用连衣裙挨着挂在衣柜里的还有我的音乐会行头:深蓝色的长裤和侧面口袋上绣着金色竖琴的浅蓝色上衣。

我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更快乐了!

邻居们碰到我会问下次演出是什么时候;比较客气的老师叫我上黑板回答问题时,往往会问我头天晚上的排练累不累,如果我答不出问题,就说挺累的,他们就让我回座位;每当我们合唱队的演出在电视上播出之后,我简直就没法清净了,学校里那几个最漂亮的女孩子一见到我就无缘无故地笑开了花。这让我很开心。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处在掌声的包围中,也一直被聚光灯照耀着!尽管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总是提醒我们:“听众是在为肖斯塔科维奇鼓掌,掌声当中只有百分之五是给我们的!”但这百分之五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每次排练和演出之后,我都会在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身旁转悠,好让他注意到我并且对我说:“米申卡,我们一块儿回家,好吗?”

没人陪他一起到文化宫上班,也没人接他下班。他一个人住,跟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

我想,他根本就没时间组建家庭、养育孩子,因为他上午给合唱队初级班排练,下午给中级班排练,晚上给高级班排练,或者按照相反的顺序排练……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也就是说,他是因为我们,因为我们的歌曲,才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在小厅里总是精神抖擞,步伐矫健。可是每当我们回家的时候,他走路却有点儿一瘸一拐的,经常停下步子来,还让我不要走得太快。

一路上他讲的都是以后的节目,还总是说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其实非常喜欢我们所有人,但出于教育目的,她不愿意表露出来。他说我每次上台时都不应该摆出一副好像要给观众献礼的样子。我们是否献上了礼物,这应该在音乐会的进行过程中得到判定。

他跟卢基扬诺夫一样,总是朝前看……

近期将会有两场汇报演出:一场面向我们市里的少年儿童,另一场则面向成年人。

一想到这些演出,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就非常激动,甚至在大街上也会往裤腰里塞衬衫。

妈妈和爸爸都不认同互不干涉原则。所以要是妈妈下班耽搁了,爸爸就会急得发疯:“大概又去抓流氓了!”

为了安慰爸爸,我就会装作想起妈妈当天要参加文学小组的活动,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

要是爸爸迟迟没回家,妈妈便会大叫:“他又在帮助哪个初出茅庐的爱迪生?”

等到爸爸终于回家了,妈妈基本上就会这么说:“犯不着花那么多时间在别人的才能上面。自己的才能会枯竭的!”

“不存在的东西谈不上枯竭。”爸爸回答。

“帮助别人—这也是一种才能。”妈妈反驳说,“不过,这是最不能给家庭带来收益的才能。”

妈妈经常使用她习惯的财会用语。

“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你自己不也挺热心的吗?而且还是在相当危险的情况下。你是个女人,完全可以不插手的……”

“你是在教我?!”妈妈很生气。

他们经常劝对方“别管闲事”。在这种对话当中时不时地就会冒出这样的句子:“你自己呢?”“那你呢?”“要是我不管,你肯定会瞧不起我的……”“要是我不管,你也准会瞧不起我的……”

两人继续同“互不干涉原则”进行斗争。

晚上,我们院子里有时会传出音乐声。这是绰号叫“曼陀林”的沃洛佳[20]在演奏。他住在隔壁单元。爸爸妈妈立刻就会跑到窗户边去听,妈妈是因为特别喜欢业余文艺表演,爸爸则是因为无法漠视别人的才能。

“未来的演奏大师!”有一次妈妈这么说道。

“为什么说是未来的?”爸爸不同意。

不过,很多人对沃洛季卡的演奏并不在乎,主要是因为“曼陀林”总会招来一帮人围着他。

“一帮小流氓又凑到一起了!”有一次我和爸爸听到一个邻居这么说。

“要是许多孩子聚到一起,在学校就叫一个班或者一个小队,为什么在院子里就叫一帮小流氓呢?”爸爸表示不解,然后耸了耸肩:“真是健忘,连自己的童年都记不得了!”

那位生气的邻居很喜欢拿报纸做借口:“到处都在宣传每个人都有享受安静的权利!”

“哦,要是您觉得音乐和噪声是一回事的话……”

“他把自己的母亲都气得住进医院去了,您的这位音乐家!”

“他怎么可能把母亲气病了?”

“您先去打听打听,然后再替他说话啊!”

爸爸朝“曼陀林”家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冲着我说:“应该给他另外换一个表演场地!不过,我不明白这跟住院有什么关系。”

几天后,我又跟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一起从文化宫回家。我把“曼陀林”的事讲给他听了。

“爸爸觉得不该埋没这个天才。”我说。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做事从不拖延。

“应该听听他弹得如何。明天你带他来。如果弹得好,我们让他进弦乐队。”

“他不会来的……我跟他说过。”

“他不愿意?为什么?!”

“不知道……他是个不爱说话的男孩。”

“不爱说话?这是个优点。他住哪里?”

“我家旁边。隔壁单元。”

“好,那我们就上门去……”

“曼陀林”不在家。即便他在家,也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因为在他家发生的一幕完全出乎意料。

开门的是个彻底秃顶的男人,他没有胡子,所以下巴、额头和后脑勺全都连在一起,圆鼓鼓、光溜溜的,看上去很是和善。他慌张地扶了扶眼镜,大喊一声:“维克托·马卡罗维奇?!”

而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则一边急匆匆地往裤腰里塞衬衫的下摆,一边大喊:“难道你是……季穆利亚[21]?!”

一进到屋子里,季穆利亚就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把一些东西盖起来、藏起来……不过,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根本就没在意房间的杂乱。他快步走到墙壁前,眼睛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仔细看。

“这是我!”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照片近处的一个背影。照片的一角有日期……我立马算出来,这张照片距今已经有三十年了,可是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的背影就跟现在一模一样:动作灵活,朝前微倾,迎向照片上正在演出的合唱队。

“这是季马和里玛!”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用手指了指站在合唱队前面的一对领唱,他们正张着嘴在演唱。

我马上认出其中一个就是季穆利亚。几缕支棱的黑发衬托着他天真而和善的脸庞。

“季马和里玛……里玛和季马!”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若有所思地说道,“两个名字放在一起读非常押韵……而且还经常配对表演!”

“她住院了,”季马惆怅而忧虑地说,“我跟沃洛佳就把家搞成了这副样子……”

他还在不停地把东西往抽屉里塞,往桌布下藏。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季穆利亚:“你们……结婚了?”

“十七年前就结了。”

“居然没把这事告诉我?而且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当年你们可都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啊!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还怪我偏心:‘对孩子们不能厚此薄彼!’”

“所以我们才不好意思去看您,”季穆利亚慌张地解释,“您曾经预言说我们会走上音乐道路,可我们在这方面……完全辜负了您。我只读完了十年级,里玛倒是读了中专,不过是个商业中专……现在里玛住院了。”

“难道我是因为你们嗓子不错才喜欢你们的吗?”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若有所思地说,“季马和里玛……也就是说,你们会永远都保持押韵?永远配对演唱?我很高兴。”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你是说里玛住院了?她怎么了?”

“她的心脏……她一直都有心脏方面的问题。”

“哦,哦……我记得。她以前扁桃体经常发炎。我总是担心她的嗓子!”

“医生不准她生孩子。可她生了。”

“‘曼陀林?’”我突然插了一句。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吃惊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们儿子的绰号,”季穆利亚解释说,还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你认识他?”

“整栋楼的人都认识他。”我说。

“但不是整栋楼的人都喜欢他……”

季穆利亚遗憾地摊了摊手。

“有句话说:‘大家都喜欢的人,让我生疑!’”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安慰他说。

“我觉得这孩子不坏……你说呢?”季穆利亚冲着我问。

“未来的演奏大师!”我信心满满地说。

“可我至今都不认识他?!”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看照片上的季马和里玛,他们正在他的指挥下演唱。“你们把我忘了。我的意思是,彻底忘了……”

季马握紧双手,举到胸前。

“我们?!”他随即用手抱住了自己滚圆的脑袋。“里玛总是拿您当榜样,让我和儿子向您学习。我也一直要她和儿子以您为榜样。”

“我能想象,你们的儿子会有多么恨我!”

“恨您?!我们是在‘按照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的方式’培养他。里玛前不久还这么说过。”

“那效果如何?”

“学习不好。”

“你瞧瞧!”

“不过其他方面我都挺满意的。心地善良……会弹曼陀林。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就教他音乐。自己教,用家里的乐器……您可教导过我们音乐可以愉悦身心,有时甚至可以疗伤。”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照片。

“可为什么你们没把他送到我这里来呢?”

“不好意思啊……记分册上写的都是‘及格’。数学尤其不好。”

“我的数学也不好。”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

“我的也不好!”我骄傲地表示。

“原来你在听我们说话啊?”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突然醒悟过来。“当音乐家,这是一种使命。说到底,他可以让自己……不过,‘介绍人’应该门门功课都学好。”

“我们知道,文化宫不收学习成绩刚刚及格的孩子。”季穆利亚沮丧地说,“人们常说:‘分数第一,兴趣第二!’”

“也许恰好相反……我这话不该当着米申卡的面说!”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对季穆利亚的话表示反对。

“我们去找过文化宫的主任。免得将来后悔没去试试……”

“去找过宫主?”我大声地问道。

“这是他的绰号?”季穆利亚不知何故显得挺高兴的。“他一口回绝了我们。”

“什么理由呢?”维克托·马卡罗维奇问道。

“他说,我们得考虑文化宫的声誉、文化宫的脸面!”

“你们就该马上来找我啊!”

“我们不好意思……就去小厅隔着门缝往里看了看。一切都跟从前一样……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还是在弹钢琴。里玛当时都哭了,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对着墙上的照片追问。

“过了三天,里玛就住院了。这件事也怪到了沃洛佳头上。”

“谁怪他了?”

“是这样的……他代数测验得了个不及格,呃,里玛就吼了他几句。这也正常……但是我们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太差了!有个住在隔壁的邻居……”

“这人我认识。”我插了一句。

“第二天早晨他便说:‘报纸上把你们家儿子这样的称为问题儿童。’当天晚上里玛的心脏病就犯了……当然不是沃洛佳的错。可他们还是怪到了他的头上!他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院子里经过,有人就在后面议论:‘先把自己的妈妈气得住进了医院,现在又摆出一副操心的样子!’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就会说:‘准是“曼陀林”干的!’难道他该对所有人……对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负责?真是有些委屈他了……”

我们从“曼陀林”家出来后,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要我送送他。

可是一路上他都在自言自语,不时地停下来揉揉小腿肚,还在长凳上坐坐,继续说个不停:“真让人想不到!他们居然不好意思……仿佛我当初非要培养他们当歌唱家似的。只要能做好人就行!他们是好人吧?”

“是的。”我答道。

其实他是在问自己,对我的回答完全没有理会。

“成绩刚刚及格的人不该唱歌!亏他们想得出来……学不好代数就不能弹曼陀林。这是什么逻辑啊?”

“没有逻辑。”我小声地回答。

“对了,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我想培养歌唱家?格里沙·杜博夫采夫当上了设计局的局长、功勋科技工作者,可是他跟我说到这事的时候,就像是在为自己成了功勋科技工作者而不是功勋演员而道歉似的。不过,我有一个学生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了功勋演员……我很自豪!”

突然,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停下了脚步,大声地说道:“太好了,米申卡!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办?”我问。

“我们让沃洛佳在那两场演出的时候亮相。出个奇招!”

“针对宫主?”

“也是为了他自己!你想想……弹一首《多瑙河之波》!或者,比方说,弹古里廖夫[22]的《铃铛》……曼陀林和合唱队同台演出……太妙了!米申卡,曼陀林的音色跟童声很接近。特别是中音区。就这样……”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做事从不拖沓。“我们回去!告诉他们……”

“我可以一个人去跟他们说。”

“不,我得去发出正式邀请!”

于是我们又回去了。

很难说是谁在准备汇报演出—是我,还是我妈妈。

妈妈把作曲家的姓名和曲目的名称大声地念出来,想提示我该如何报幕。

“没有哪份年度会计报表像你们的汇报演出这样让我如此紧张!”妈妈说。

关于即将举行的汇报演出,妈妈经常提醒我们家的所有熟人。要是有人正在生病或者要出差,她就会非常难过。

电话机旁放着一张纸,上面用红笔划分了两栏。一栏标有“孩子”字样,另一栏则标着“大人”。妈妈把应该被请去观看汇报演出的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有的是早场,有的是晚场。

“我们来做一张资产负债表[23]!”妈妈宣布,“我基本上把所有人都列进去了!”

可是每隔一会儿妈妈就会跑去往名单里添几个名字。为此她不得不经常去找文化宫分配请柬的工作人员。

妈妈打算让自己的熟人坐满半个厅,同时又不住地提醒我:“别犯我的错,不要往我们这边看。根本不要去想我们在听你报幕,否则你就会紧张,显得不自然。要是这样基本上就完蛋了!相信我的经验……”

妈妈经常会用一些她欣赏的人喜欢用的词语。“基本上”是卢基扬诺夫喜欢用的词。他还喜欢说“已经过去的阶段”,还有“事情”这个简短的词。

我从没见过卢基扬诺夫,但我觉得即便是在大街上碰到,我也能把他认出来,更不用说在他工作的建筑工程处附近了。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动作麻利、从来不回头的人,我立刻就能反应过来。连他说话的方式和喜欢用的词我都非常熟悉,因为妈妈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点:跟别人讲话的时候,她有时会把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比方说,跟卢基扬诺夫在电话里讨论各种财务问题的时候,她往往会若有所思地重复他最后说出来的看法:“也就是说,您认为这基本上是已经过去的阶段了?”“为了事情得以顺利推进,我们应该把其视为已经过去的阶段。您是这么认为的?……”

妈妈重复对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在斟酌它到底对不对,她应该表示赞同还是反对。妈妈有时会跟卢基扬诺夫发生激烈的争执,而且,她越激动,就越喜欢重复他的话:“您基本上都不对!如果从有利于事情推进的角度考虑,我们应当……”

争论有时以妈妈获胜而告终。可是她并不因此感到欣喜:她很敬重卢基扬诺夫。

“你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呢?”在为孩子们举行的首场汇报演出当天我对妈妈说,“我只不过是介绍一下节目……”

“只不过是介绍一下节目?”妈妈反问道,“不,那可不是!你应该在这些演出当中向所有人以及你自己证明,你绝对不只是个‘介绍人’,你是一个演员!”

或许正是因为我得证明这些事情,妈妈才会感到如此紧张。

“对于你们用外语演唱的曲目,你尤其得注意如何转述歌词的内容。”妈妈提醒我说,“我们得感觉到是在跟着你周游世界……”

我们家已经习惯周游了!

而爸爸却在为“曼陀林”担心:“万一演砸了……”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也替他捏了一把汗,”我说,“你们挨着季穆利亚坐吧!”

“你最好还是问清楚他的名字和父称[24]。我跟你妈妈不太习惯这么叫他……毕竟我们又没跟他一起在合唱队里唱过歌!”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不想让沃洛季卡受太久的折磨,所以把他安排在了一开始。《多瑙河之波》是我们那场的第四个节目。

我大声报出了沃洛季卡的大名“弗拉基米尔”,还把他称为“独奏表演者”。他走上台,坐下,朝曼陀林俯下身去,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婴儿……他开始哄曼陀林睡觉。

我刚回到后台,宫主就冲到了我面前。我至今没弄明白,他怎么能在两三分钟之内就从包厢出来找到我。宫主的表情就像是刚喝了一杯鱼肝油似的。

“跟他……”他指了指此刻似乎正在多瑙河上畅游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我现在没法说什么……可你手上有审定过的节目单啊!上面哪里有《多瑙河之波》?指给我看……”

“这是节目单之外的节目。”我解释说。

“谁审定过这个‘之外’?”

“‘曼陀林’很有天赋!”我说,“您听听他的演奏啊……”

“合唱队接收成员是有规矩的!有经过审定的程序!我跟他的家长解释过。也就是说他们走了后门?”

宫主喜欢滔滔不绝地讲解大家早就明白的道理。他继续跟我解释说,规则面前一视同仁,不能有例外……然后他又把节目单检查了一番,看看还有没有未经他同意就被写进去了的内容。

“我们院子里……”我开口解释。

“这儿不是你们的院子!”宫主大吼一声。

这时《多瑙河之波》已经表演完了。可惜的是,我其实没听到沃洛季卡弹得如何。不过,对我来说,另外一件事更重要。

“您听听!”我又大喊了一声。

我知道,我们学校的同学们马上就要大声嚷嚷“再来一个!”了,而且还会一字一顿地重复喊。这是我们事先就商量好了的。

他们开始喊了……而且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有些人还在跺脚,这可是没商量过的。

“大获成功!”我说了一句。

不过,宫主已经不见了。他不想充当我们胜利的见证者。

沃洛季卡又开始弹了起来……上半场的节目当中,只有《多瑙河之波》赢得了“再来一个”的呼声。不过,关于“曼陀林”的事情,宫主一个字都没跟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提过,一个字都没提过。

“这就是说,我们确实获胜了!……”我非常开心。

然而,那天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件事……

重要的是,我跟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一起回家的时候听他说起的事情。

他很累。途中停下来的次数比以往更多,揉小腿肚的时间也比以往长。

我们一路上都没说话……因为还在文化宫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跟演出相关的所有开心事都跟他讲了。

快走到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住的那栋楼时,他突然伤感地说:“我很开心。”

“是啊!我们今天真是棒极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听见季穆利亚给住院的妻子打电话。她没法接听,他就请护士转告她,说观众让沃洛佳‘再来一个’。我很开心……”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沉默片刻,又接着说:“这个‘曼陀林’可真像季穆利亚啊!他第一次来排练的时候,我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刚才演出的时候,我也觉得戴着红领巾的里玛马上就要出场,站到他身旁,他俩要开唱了!”

“他的脑袋也是圆圆的,”我表示赞同,“只不过有头发,没戴眼镜。可宫主却说他的模样不适合我们。他觉得记分册才是我们的模样!”

“普希金的数学还学得不好呢,”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表示,“如果普希金想参加我们的文学小组呢……”

“宫主肯定不会收他!因为他的模样有损文化宫的形象……”

“我的样子也是如此啊。确切地说,我的腿,”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苦笑着表示,“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指挥你们合唱队了。”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最会变戏法,也爱开玩笑……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最后一次。”他又说了一遍。

“怎么就……最后一次了?!”

“医生给我会诊过,”他接着说,“这是他们的严肃警告!最可怕的是他们得出了一致的诊断—我的腿得了不治之症……”

“怎么会这样?”

“有人说是抽烟引起的,可我从来不抽烟。也有人说是因为平时不好动,可我一辈子都在动。现在却……没法长时间走动,也没法长时间站立。连指挥也只能坐着……”

“那有什么关系?”我大喊,“那有什么关系啊?!这只会让您更加与众不同。您坐着,他们都在您面前站着!老师跟学生谈话的时候,也是坐着的,学生就站在老师的面前。”

“可宫主认为,坐着指挥少先队员的合唱队不适合他的文化宫。这一点我倒是觉得应该表示赞同。我的个子本来就不高……要是再坐到椅子上,那大家就根本看不到我了。所以,今后你到我家里来吧……我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下象棋。”

“可您的病会好起来的啊!”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

“总有办法治疗的吧?”

“少站,不让两条腿过多地负重……我得开始玩‘坐着的游戏’了。确实是时候了:我都迈入退休的行列了。”

“是跑进去的!”我想纠正他,因为他总是风风火火的。

“现在……该怎么办啊?”我问。

“你们会由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来‘照顾’的。她了解你们,爱你们。”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可她也……不年轻了。”

“难道这能看出来?”他慢悠悠但又挺吃惊地问。我没回答。“让她在下一场汇报演出的时候以指挥的身份露一手!当着社会各界和你们家长的面,好让他们都放心。”

“一个星期之后?”

“何必再拖呢?”

“不!你坐着也比她站着强!”那一刻,我坚定地表达了这个看法。

我父母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我。

“他不应该退休,他可是个天才!”爸爸小声地感叹。

“难道就想不出办法了吗?”妈妈一边说,一边挺直了胸膛。

她说出这句话来,我和爸爸立刻就明白了,办法一定会有的。妈妈不会屈服于没有出路的困境。

“我要想想……”她说。

“求你啦。”我说。

“得证明离了他你们合唱队就没法唱!”妈妈毅然决然地表示。

这句话让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对,我们要证明,没有他就没法唱!”我打定了主意,“就让妈妈去找她自己的解决办法吧。但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把想到的计划讲给合唱队中级班的小伙伴们听。所谓的中级班不是按照歌唱水平划分的,而是按年龄划分的:参加中级班的都是在四、五、六年级的孩子。跟这个年龄段的小伙伴我最容易谈妥。初级班的有可能无法理解我的计划,高级班的又不会接受。

不出我所料,中级班的人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虽然这个计划是有风险的……

妈妈曾经说过,我这个年龄的孩子胆子都很大,因为我们缺乏经验,也还没碰过壁。妈妈非常希望我能汲取她的经验和教训。但我越来越相信,我很难从她碰过的壁当中学到东西。“而且,总的来说,”我认为,“这样做也不够仗义—一个人被撞得鼻青脸肿,而另一个人却要从其中……从这些痛苦当中去学习!”

第二个星期天终于来了。

离演出开始还有很长时间,大人们就已经在文化宫的休息厅里聚集起来了。合唱队成员的父母和亲戚们都非常兴奋。有些妈妈还互相亲吻脸颊,不知道在庆祝什么。

曾经参加过合唱队的人也来了。宫主此前就说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比方说,有人成了共和国功勋演员,有一次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也提到过他……他姓纳利温。我们全市的人都认识他。因此,当宫主把他带到后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激动。

只有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跟他见面时耷拉着脸。他兴奋地张开双臂,朝她冲了过去,可她却避开了,只是含糊地嘀咕了一句:“您好,叶尼亚。”

然后便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一遍铃已经响过了!”

她大概是害怕纳利温会让我们对即将开始的演出分心。“她想表现自己!”对于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我就是这么想的。

纳利温又高又胖。奇怪的是,从他巨大的身躯里飘出来的嗓音却细得像女声,悠悠地悬在空气当中。他刚一张嘴的时候,我甚至还哆嗦了一下,朝周围看了看:我还以为另外有人在说话。

“我们亲爱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在哪儿呢?”纳利温一边问,一边张开双臂,准备拥抱他。

“他可能在观众席上,”宫主飞快地说,“今天由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担任指挥。”

“那幕间休息的时候我能见到他吧?”纳利温悠悠的声音再次响起。“就怕他又会数落我,就跟一去不复返的那些年一样……”歌唱家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材,“如今我已经很难再演年轻的情人了:沙发背后藏不住我,也没法从阳台上往下跳!”

他又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自己一番。

我发现,有些人急于用开玩笑的方式指出自己的缺点,是因为担心会被别人严肃地指出来。

纳利温很快就变成了是在跟合唱队的全体成员说话,而且显得非常自然,大概是因为他习惯了跟歌舞剧院的广大观众分享自己的感受吧。

“提醒一句:第二遍铃已经响过了!”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一本正经地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说了一句。

“我们可以把第三遍铃推迟一点儿。这由我们说了算!”宫主赶忙回答她。

“绝对不行!……”纳利温悠悠地表示,显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就因为我吗?!万一被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知道了……他怎么不到后台来呢?”

“幕间休息时你们会见面的。在我办公室里。”宫主赶紧承诺。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坐在第九排或者第十排。我觉得,他是想向大家证明,没有他,合唱队照样能把节目演好。不过,我可下定了决心要证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走上台,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开朗、更可爱一些。我宣布说音乐会现在开始,指挥—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紧接着我报出了第一首歌的歌名和词曲作者。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两手一扬,就像是发出了指令:“各就位!预备……唱!”

初级班和高级班齐声开唱。中级班的小伙伴们却在开始的时候拖延了片刻,没有跟上。等唱到另外一处时,他们似乎有些担心,想要努力弥补过错,结果又抢了点儿节拍。

我在侧幕一旁观察这一切,但竭力不看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免得自己会可怜她。

我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接着我上台报了第二个节目,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监测点。

这一次的开头很顺畅。中级班没有落后……多声部合唱响彻了大厅。不过,当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给出结束演唱的信号之后,一直专注地盯着她看的中级班小伙伴们却没有注意到这个手势,继续把声音往下拖……这首歌就像是多了个尾巴似的。

当我再次回到自己的监测点时,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已经在那里了……他拄着一根我头一次见到的拐杖,看上去个子似乎更矮了。

“难道这么多年我什么也没教会你们吗?”他小声地问。

“您倒是把我们教会了!可是离了您……”

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听说某个国家有这样一个传统……医院的主任医师必须经常出差。他不在的时候医院里的情况跟他在的时候一样,他回来之后就可以担任原职。如果哪怕出现一点儿问题,他都会被降为普通医生,去做住院医师……这传统真不错!”

“您想说什么?”

“我得向观众、向你们的父母……还有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公开道歉……”

这次是我把他的话打断了:“绝对不能去!我不放您去!”

这时,第三首歌快要唱完了……我知道,中级班的小伙伴们为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准备了新的“惊喜”。

“等等!……”我对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表示,然后摆出一个姿势,想让中级班的那些人注意到我。可他们都在准备下一首歌……没朝我这边看。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好不容易才撑着拐杖站住,因为舞台上还在顺利地实施我的计划。

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妈妈或许是对的,她认为找不出解决办法的情形是不存在的。我突然想到一招!

第三首歌曲已经表演完了,可我没有立即上台……我迅速用铅笔在一小片报纸上写了一行字:“大家终止计划!”

我上台时有人鼓起了掌。大概是因为等得太久,熬不住了。也可能鼓掌的就是我的父母……

“已经有人递纸条了……观众递来的!”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很大,超过了任何一次报幕。“我把它转交给合唱队。他们一定会满足观众的愿望!”

我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说完便把纸条递了过去……但没按常规递给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而是交给了我的同班同学廖什卡,他是我在中级班里的主要同谋。

回到后台,我冲着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道:“不会再有问题了。”

他不相信我的话,而是一边仔细听台上的演唱,一边翕动嘴唇:他对我们的曲目相当熟悉。我也认真地听了起来……尤其是中级班的表现。尽管我已经用不着担心了:对于廖什卡来说,朋友的请求就是圣旨!

“究竟是怎么回事?”维克托·马卡罗维奇问道。

妈妈要我别再犯她犯过的错。我没再犯……其实我也拿不准自己的计划算不算是个错误。我只是不能容忍让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于是我就把事情的原委小声地跟他解释了。

“那么,是你搞的鬼?”他慢吞吞地说,“是你这个好心的孩子?”

“我们不想跟您分开!”

这时他们唱完了。我走上台去,表情大概没有平常那么开朗、可爱。等我回到后台,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已经不见了。

幕间休息的时候,我急匆匆地去找他。可是不断有人拦住我,跟我握手,夸奖我。几乎所有人都夸我是好样的,不过各有各的说法……“你真棒!”有人大声地称赞。“嗯,今天你表现得不错!”另外一个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不过还有下半场哦!”也有人提醒。

“我觉得,你和‘曼陀林’的难度最大,因为你跟他都属于单独表演,”爸爸说,“但你们表现得都很出彩。”

“你可千万别犯我的错:不要刚一开始就把劲都使光了!”妈妈提醒道,“你还得在下半场的最后部分介绍外国歌曲的内容呢!我再说一遍:尽量突出每个国家的特色……”妈妈让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然后问了一句:“刚才出什么事了……开始的时候?”

“我什么也没觉察啊!”我回答。

“看来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说得对:你的辨音能力和节奏感都不行。”

我在休息厅、小卖部和演出大厅里都没找到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却碰到了季穆利亚。他一边用手帕擦拭着滚圆的脑袋,一边四处寻找。

“我在哪儿能打电话……给里玛?”他问我。

“电话在主任那里!”

“上次我在那儿打过。不过这会儿那里……”

“公用电话在下面,售票窗口旁边!”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想起宫主答应过纳利温,让他跟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在自己的办公室见面。

我赶紧往那里跑。

纳利温还没到。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和宫主都站在办公室中间。两个男人有些激动,只有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还在不慌不忙地整理后脑勺的发髻。

“进来,米沙,进来。”我刚把门推开,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就叫道。好像这还是他头一次不用米申卡这个小名叫我。

我觉得宫主也在焦急地等着我去。

“我敢肯定,这么不像话的事情……从一开始就绝非偶然!”宫主说,“这是对我们汇报演出的蓄意破坏。在你们那个‘曼陀林’冒出来之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据说他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气得住进了医院,现在又要来搞垮我们的合唱队!”

“这件事跟沃洛佳没关系。都是我的错……”

宫主就像又吞下了一杯鱼肝油似的:“你?!”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仍然跟刚才整理发髻一样不慌不忙地表示:“何苦要找个人顶罪呢?太正常了:孩子们对我还不习惯,他们乱了阵脚。”

我想反驳,但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拽住了我的胳膊。

这时,从接待室里传来了纳利温悠悠的声音:“主任在吗?”

宫主立马就像是用一杯果汁把刚喝的鱼肝油给压了下去。

纳利温刚一进门就朝瘦弱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扑了过去,把他紧紧抱住。

“把摄影师叫来就好了!摄影师!……”宫主假兮兮地大声说道。

接着纳利温又拥抱了我和宫主。等到都抱过了,我才注意到屋子里只剩下男人了,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已经悄悄地走了。

“几十年都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啊,”纳利温摊了摊手,“喏,今天我又回到了一去不复返的童年。不过,我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他又挑剔地打量了自己一番,似乎是想抢在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数落他之前。“老师,相信我,这不是因为我贪吃造成的,而是由于新陈代谢失调!总不能指责生病的人吧……”

“有成就的人通常都不会被指责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你已经成了名,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功勋演员了,我感到非常高兴!”

“这都是您的功劳!”纳利温答道,“是您把我发掘出来的……”他捏了捏喉咙,“多亏有您!……您是第一个听我唱前奏曲的人。我还唱过前奏曲呢……可如今都快落幕了。”

“你疯了!”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快活地大声说道,“卡鲁索[25]也是个胖子,更何况吉里[26]呢?”

“医生建议不要再唱歌剧了,可以参加一些演唱会,或者去从事教育工作。”

“连你也……看医生了?”

“来日我还有何指望?”纳利温哼唱了一句歌词。

宫主鼓起掌来。

“嘿,你的嗓子绝对没问题!”维克托·马卡罗维奇高兴地表示。

“唉……形式与内容的永恒冲突。不过,对您来说,不存在任何冲突:您状态绝佳。”他由衷羡慕地打量着身材瘦削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跟他们打交道让您永远都不会老!”纳利温朝我的方向指了指。“而我现在要是能唱男低音就好了,唱男中音也行啊……”他瞅了瞅自己,又悠悠地说道:“老师,今天台上可是缺了您哟!(这时宫主开始使劲地翻看文件)对了,我们勇敢的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在哪儿呢?”纳利温环顾了一圈办公室。

“不是她的错。”我坚定地表示。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又拽了拽我的胳膊。

“我从来都很佩服您,老师,这么多年……您一直处在这片喧嚣的海洋当中!”纳利温指了指我。“我可一天都待不住。”

“那你怎么还打算从事教育工作啊?”

“我教声乐。只教声乐……而您的愿望却是要负责他们所有的事情!”纳利温又用他胖乎乎的指头朝我指了指。

宫主完全沉浸在文件当中。有一次妈妈说过:“有的人会把别人的成功当成自己很大的不幸!”我不知道宫主是不是这种人,但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的威信和成就让他感到不舒服,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

“可您现在却突然就离开了指挥台,”纳利温继续说,“为什么啊?”

“因为腿,叶尼奇卡[27]……也是岁月造成的代谢失调,没有那么健康啦,疾病缠身。我也得寻找自己在生活中的新位置了。”

“您的位置只能在这里,在这个文化宫里!”纳利温肯定地表示,“在他们中间!”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往我这边比画了。“没有您,文化宫名不副实,就不能称其为‘宫’了。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这样。”

听到这里我鼓起了掌。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的专业是指挥,她天生就是个教育工作者,”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明确地表示,“我以前在一定程度上挡了她的路……今后她很快就能找到跟他们的共同语言!”他也指了指我。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放到课堂上或者讲座现场的一件展品似的。

“她有这种才干。”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坚信。

“我可没有!”纳利温承认,“不过,她不会跟他们玩跳背游戏,也不会给他们变戏法……您记得吗,我是怎么从您背上跳过去的?”

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和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一起回家,跟平常一样,我们走得不慌不忙。我的父母明白,在这样的晚上是没法让我俩分开的,所以演出结束后他们就跟季穆利亚和“曼陀林”一块儿走了。

“我们就想让一切都保持跟过去一样,”在路上我跟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解释说,“想让您继续当第一指挥—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我们就想这样而已!”

“第一,有些做法可能会毁掉良好的初衷……”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慢吞吞地说道,“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免得以后别人对你说:‘你用善意铺就了通往地狱之路。’第二……”他把嗓音压得很低,连我也只能勉强听得清:“第二,我以前爱过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

“爱过她?!”我吃惊地停下了脚步,“大概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吧?您年轻的时候?”

“什么时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过这件事。”

“都过去了?”

“过去了—不等于就消失了,米申卡。这是第一。第二……我今天怎么把所有事情都跟你说了?看来,是因为你问得太多了。”

“可您为什么没跟她结婚呢?”

“别人在我之前就跟她结婚了。”

“那她……对您?……”

“她喜欢跟我一起工作。如果用宫主的话来说,她没有考虑过如何树立自身的创作威望。现在终于可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对她是有所亏欠的。”

“或许您退休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是因为‘代谢失调’……不过,人们常说,祸福相依。你得明白:她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完整阶段。你可能会说:是已经过去了的阶段。过去了和遗忘了,是两码事。当然,记住永远比忘记好,米申卡。坏事有时还可以忘掉,但好事……”他沉默了片刻,揉了揉小腿,“不记得昨天的人,也会忘掉今天……然而,人生中的前天和后天其实是无法被割裂开来的!”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明显累了。但我觉得并非因为他的腿有病,而是被自己的所思所想给折腾的。我们坐下来休息。

“米申卡,要是把读过的章节都从书里撕下来,那整本书就散架了。对了,我们还是回到文化宫的话题上去吧……”他这么说着,可自己却回到了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的话题上。“她承担了那么多杂事!但荣誉基本上都归在合唱队和我身上了。据说,如果通往地狱之路是用崩塌的善意铺就的,‘忘恩负义的人’都会掉到最可怕的一层里去,就是不记得别人恩惠的人……我们不要做这种人,米申卡!”

“绝对不做!……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谢谢你……记忆可以延长人的生命。你明白吗?哪怕是就要消逝或者早已消逝的生命……”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我说:“不过,我妈妈记得亲戚朋友生活中的所有重要日子,并且会向所有人表示祝贺。我有时甚至会取笑她。”

“这有什么可笑的?”

“所有的人和事都记着?……这得需要多大的仓库啊!”我用手指敲了敲脑袋。

“记忆不是仓库,也不是储藏室,”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反驳道,“它是一座圣殿……抱歉,我用了这么隆重的一个词。”

我们又沉默了片刻。

“幸好宫主不知道这件事,”我说,“否则他就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让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当指挥了。”

“也许吧。”

“您一直都没孩子?”我问。

“我这辈子当过文化宫很多孩子的父亲,却没太顾得上组建自己的家庭……得知我要走,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都哭了。”

“哭了?她?!难以想象。”

“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变得更有意义了!”

我们从椅子上站起来,继续走。

“可是,谁能帮我找到……所谓的‘生活的新位置’啊?”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喃喃地说道。

我妈妈的一大长处就是善于找到别人已经不抱希望的东西:弄到某种稀缺药物;给朋友搞到四十年前出版的书;或者给业余话剧演员找到贵族服装—尽管我们这座城市从来就没演过贵族戏;晚上碰到保险丝烧断了,她也能修好(原本大家已经做好了摸黑的准备,因为电工已经下班了)。

“我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几天后妈妈宣布。

我和爸爸大气都不敢出。

“我记得‘地平线’文化宫有个儿童歌舞团,它包括合唱队、舞蹈队和弦乐队。歌舞团里除了指挥和芭蕾舞指导老师以外,还有一位艺术指导,他负责协调各种事务。你们记得吗?”

我和爸爸不记得这事,因为当时妈妈热衷于参加戏剧小组的活动,所以我们也就没有留意其他的业余表演团体。“妈妈扮演的角色”那本相册记载的就是这个时期妈妈参加活动的情况。

“是这么回事……我和卢基扬诺夫想到一个主意,在我们的文化宫里也设立这个职务!宫主已经知道了……他得办理相关手续。我连歌舞团的名字都想好了:‘熊熊的篝火’!卢基扬诺夫已经同意了。当然,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争取到这个编制!我跟卢基扬诺夫解释说,这是出于‘事业’的需要。他很快就考虑清楚了,表示‘此事基本上是可行的’。‘熊熊的篝火’歌舞团艺术指导……听起来如何?来,米沙,你站出来报一下幕!”

我走到屋子中间,露出开朗而可爱的表情,大声地说道:“‘熊熊的篝火’歌舞团演出现在开始!艺术指导—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卡拉瓦耶夫!指挥—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我不记得她的姓。”

“反正听上去很不错,”妈妈表示,“确实,卢基扬诺夫真有头脑!他很快就与工会取得了联系,把事情运作起来了。我估计,再过差不多半个月我们的想法就能得到落实。”

“我相信妈妈肯定能找到办法,”爸爸说,“如果需要帮助别人,对她来说就没有穿不过的密林和走不出的迷宫!”

每当妈妈又成功地“修好了保险丝”(我们家把妈妈修东西、给别人帮忙,以及找东西的行为都统称为“修保险丝”),爸爸都会特别高兴。他之所以高兴,不只是因为妈妈把东西修好了,或者帮助了某个人,在我看来,主要是因为妈妈又一次显示出了自己的天赋,这很是让他感到骄傲。

“你千万别犯我常犯的错:事先别跟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这件事,”妈妈接着说,“你知道,我挺迷信的!”

“可我觉得应该跟他说,”爸爸表示反对,“让他知道,有人在为他的事情操心,奔波……这就会让他觉得开心。对他来说,重要的不单单是我们努力的结果,还包括我们的善意。他明白,结果或许并不取决于我们……”

“听说,善意可以铺就通往地狱之路!”我说。

“那是当人们用不好的方法去实现善意的时候。”爸爸回答。

“这种事情刚刚发生过……”

“什么时候?”爸爸感到很吃惊。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大声喊道:“现在就该告诉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让他不用再难过。妈妈和卢基扬诺夫肯定能完成计划。对此我绝对相信!”

“我也相信!”爸爸说。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不在家。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我在季穆利亚家。”这就意味着他在等人……

他等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因为只有我知道季穆利亚是谁。

我跑回我们家所在的那栋楼。因为季穆利亚、里玛和“曼陀林”就住在我们的隔壁单元。

给我开门的是沃洛佳。

他见到我,并没有高兴得晕倒。他看了我一眼,就好像我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似的。而我的表情大概显得非常正式,因为想要尽快把妈妈的新计划告诉所有人,我表现出了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以至于沃洛季卡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

“进来吧。”他说,“吃东西吗?”他说完就往厨房走。

“你怎么走了?!”我嚷嚷道,“先听我说……”

“稍微等等。我锅里的东西快煮好了……”

“曼陀林”是个很会做家务的小伙子。

第一场汇报演出之前,他很紧张,不过,他还是发现中级班廖什卡的衣服掉了一颗扣子。

“要不要我给你缝上?”他问道。

“哪儿有针线啊?”

“能找到!”

原来,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那儿真的又有针,又有线。

“那扣子呢?”廖什卡问。

“把裤子后袋上的那颗扯下来。没人会注意到那里。”

他扯下后面的扣子,缝到了衣服上面。

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之后,她说:“这表明,将来他在自己的小家庭里也会扮演两种角色,就跟我在我们家一样。”

“哪两种?”我问。

“男人和女人啊!”

沃洛季卡不喜欢咋咋呼呼、忙忙乱乱的样子。演出那天,观众喊他“再来一个”,他再次走上舞台时的神情,就像我们学校的同学们根本就没有扯着喉咙开心狂叫一样。似乎世界上只有他跟他的曼陀林。他坐下来,又朝着曼陀林俯下身去,仿佛面对的是个婴儿。他再次弹起了《多瑙河之波》。

当然,我不会告诉他,我们学校的同学们是在履行对我的承诺。他要是知道了,是不会饶过我的……

我希望在我宣布新闻的时候大家都在场。所以我就在过道上等着,直到沃洛季卡端着一口大锅从厨房里出来。

“我们要喝汤啰,”他说,“你喝吗?”

“你们马上就顾不上吃吃喝喝了!”我说,“要是有香槟就好了!……”

沃洛季卡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再等一下!马上你就知道了!”我说。尽管我明白,“曼陀林”非常有耐心,等多久都可以。

我们走进房间……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和季穆利亚正在沙发上下象棋。

“米申卡!”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大声地叫嚷起来,“来得正好,我快赢了。”

“我哪怕能赢一次也好啊……”季穆利亚摸摸脑袋,沮丧地说。

“今天我们大家都赢了!”我说。

“赢了谁啊?”维克托·马卡罗维奇问。

“既赢了您的会诊结果,又赢了宫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文化宫要成立一个‘熊熊的篝火’歌舞团。歌舞团会有一位艺术指导。你们猜是谁?我们现在就能在照片上看到他的背影!”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墙上的照片。我接着说:“艺术指导不必坐着,也不必站着,他的工作就是指导!”

沃洛季卡把锅重重地放到了桌上,我明白,这条消息对他起了作用。

“只需要争取一个编制。卢基扬诺夫和我妈妈正在争取。所以不用担心!”

大家都没说话。

“而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会担任指挥……”我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如释重负”这个成语形容得多么贴切。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站起来,挺直了身子。

“要是这样的话……”他说道,“要是这样的话……”

他在房间里踱起步来。而我则跟在他身后解释说:“如果卢基扬诺夫和我妈妈想要做成某件事,那就绝对没问题。”

“这太好了!太好了!……”季穆利亚连声说道,“也就是说,沃洛佳可以留下了……否则主任就会说:‘等你数学考及格了再来演奏……’可要是他永远及不了格呢?”

“问题不在这儿。”“曼陀林”嘟囔了一句。

“我是你父亲……我替你感到高兴……应该给里玛打个电话。跟她说……”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汤要凉了。”“曼陀林”拦住了他。

“你儿子可真能干啊!”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夸赞道。他喜欢说一些让别人开心的话。

“客观地说……”季穆利亚接过话茬。

沃洛季卡突然想起还落了东西在厨房里,于是便去取。

“挺会照顾人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又夸了一句。

“母亲经常住院,也是没有办法……”

“那真该让里玛……”我一张嘴便愣住了。

“格里戈里耶夫娜。”季穆利亚提示我说。

“真该让里玛·格里戈里耶夫娜去跟你们那个邻居说说……让她亲口说!那样的话院子里的人就都……”

“她说过。可是那人回答说:‘当妈的还能不夸自己的儿子啊!’

“有些人就会以己度人!”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

“我想,他们就是不喜欢音乐。‘曼陀林’让他们恼火……不是沃洛季卡的问题,而是乐器本身。”季穆利亚腼腆地表示赞同。

他挥了挥手,去过道打电话了。

这时沃洛季卡回到房间,给所有盘子都盛好了汤。

人激动的时候就没有胃口……“曼陀林”不好意思提醒大家汤快凉了。我和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却还站在那里盯着照片看,照片上,季马和里玛在演唱。

“几乎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唱歌都像是玩儿似的……”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突然说道,“可我一直认为:喜欢唱歌的人不可能是个恶人。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那我们也来玩儿吧!结果好才是真的好。季穆利亚一过来我们就……”

季穆利亚回到房间,他说值班的护士已经到病房向里玛转告好消息去了。

“我提议搞一场小小的音乐会,”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道,“每个人都表演自己擅长的东西。米申卡,你负责报幕。我来指挥,季穆利亚凭自己的记忆唱几首歌,沃洛佳弹曼陀林……”他转头冲着沃洛佳和他爸爸问道:“你们肯定一起合作过弹唱吧?”

“有过……”季穆利亚承认,“我和里玛二重唱,沃洛佳伴奏。不过只是……自娱自乐而已。”

“你们唱的什么?”

“重温合唱队的曲目,比如,古里廖夫的《铃铛》……”

“太好了!沃洛佳,去把曼陀林拿来!”沃洛佳取来了。“米申卡,上台!”

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二次有人要求我在家里得跟在台上一样了。

“给一个人带来快乐与给全场的观众带来快乐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能带来快乐就好,米申卡……”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有一次这么跟我解释过,“真正的演员从不会因为观众没坐满而拒绝演出。就算只来了几个观众,他也会登台。他们又没有错!”

我面前有三个观众,同时也是三个表演者。我做出一副比刚才在家报幕时更开朗、更可爱的表情,说道:“作曲,古里廖夫……《铃铛》!”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双手一扬,就跟真的在演出现场一样。沃洛季卡朝曼陀林俯下身去,开始哄它睡觉[28]

季穆利亚羞涩而温柔地唱了起来:

“铃铛单调作响,一路尘土微扬……”

我把目光从照片转移到了季穆利亚身上。我喜欢借助照片观察人们的脸如何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人们的面部表情基本上不会随着年龄改变。至少季穆利亚的性格仍旧是那样……

自从得知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不会离开文化宫以后,我就喜欢上了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而且,我感觉她也喜欢上了我,因为她知道,是我妈妈想到了“地平线”文化宫,想到了那里有一个儿童歌舞团,还设有艺术指导一职。

以前我不太能想象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如何谈论普通人经常会聊到的那些话题。我在场时,她只说过跟排练和演出有直接关系的话:“我们可以开始了吗,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你,米沙,报穆索尔斯基这个姓的时候,语气就跟他是你同学一样。完全没有敬慕的感觉……对待天才不能采取这种态度!”

突然之间她竟然露出了笑容,我以前几乎从没见过。有一次,她甚至还揪了揪我的头发。我低下了头,好让她揪得更方便一些。为此我还挺高兴的!

“瞧你想出的鬼点子—毁了我的第一场指挥!”她说,“这说明你喜欢维克托·马卡罗维奇?”

“我们大家都喜欢他,”我答道,并且认真地看了看她,“怎么啦?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可是她又变成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那天我们排练的是一场名叫“重温歌剧片段”的音乐会。这是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想出来的。我们这些孩子一会儿成了《叶夫根尼·奥涅金》中的农奴姑娘,一会儿成了《魔笛》中的猎人,一会儿又成了《恶魔》中那位格鲁吉亚公爵的随从和《静静的顿河》中的哥萨克……

所有这些曲目我们合唱队以前都唱过,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在的时候。不过,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把它们集中到一起,编成了一场独立的节目。她还写了解说词,由我报幕。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跟我们解释说,她认为没有“歌手”这个职业,但有“演员”这个职业。只有演员才有再现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我们合唱队的所有成员都必须要具备。

“有些人不是演员,只是会唱咏叹调而已。你们可不能跟他们学。”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教导我们。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离开合唱队以后,她就总是引用他的话,引用他三十年前、二十年前,以及不久之前说过的话。

“大家就想着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正在听我们演唱!”她不时地大声提醒。

大家按照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所说的想象,她就会表示夸赞:“就是这样……完全不一样了。你们感觉到了吧?”

“看来,她以前只是不想转移我们对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的注意力,”我心想,“所以才表现得很低调。那么,他确实有点儿挡了她的路?”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对中级班的成员特别关注。她甚至表示,廖什卡有时可以当领唱。

“你瞧,”我对廖什卡说,“这就是你在汇报演出时抢拍子的好处!”

“得向她承认,是吗?”廖什卡回应我说。

“我已经承认了。你就安安心心地领唱吧!”

我和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的心情都不错,我们期待着任命艺术指导的消息。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要求排练节目跟正式演出保持一致。所以我每次都得走到台前报幕,朗诵解说词。我报出了选自鲁宾斯坦创作的歌剧《恶魔》的片段《温柔之夜》,讲解了所有需要讲解的内容,提到了歌剧改编自莱蒙托夫的长诗,这时,宫主突然来到了小厅。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刚一开口,就担心我们不明白,赶紧解释说,“我这是套用了喜剧《钦差大臣》里市长说的话。”接着他得意地把我们大家扫视了一圈:“我刚刚签了关于建立‘熊熊的篝火’歌舞团的文件。这个团会把你们,以及整个舞蹈队和乐队都囊括进去。”

“乌拉!”我大叫一声。中级班的成员也跟着我叫了起来。

“你们可是在排练啊。”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说了一句,瞧了我一眼。

“你们继续排练吧。”宫主说完便离开了。

“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我能出去一下吗?”我说。

“可是排练还没结束呢!”

“我必须得出去一下。请您原谅……”

她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从小厅里出来,沿着走廊一路狂奔。楼下的售票处旁边有一部公用电话……我得告诉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一声:我们赢了!

跑过布告栏的时候,我先是放慢了脚步,然后又停了下来……

布告栏中央贴着一张簇新的文件,是关于文化宫工作的。文件上写着宣布成立“熊熊的篝火”少先队歌舞团的告示。然而,第二条的内容却是:“任命共和国功勋演员叶甫根尼·阿尔卡季耶维奇·纳利温为艺术指导。”

“你怎么回事?睡着了?”打扫走廊的清洁工问我。

文件的第二条我读了一二十遍。不能说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就是不相信有谁能这么写,有谁能用打字机这么打出来,而且还贴到了走廊上。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自问,“怎么会这样?!”

我未经允许就闯进了主任办公室。宫主正在细瞅挂在墙上的海报。

“艺术指导应该是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我说,“这可是定了的!”

“谁定的?”宫主淡定地问。

“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啊,我妈妈、我……”

“你和你妈妈?”宫主笑了起来,“艺术指导是由你们任命的?凭什么啊?……”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一辈子都……他四十年来……”

“工龄代表不了全部,”宫主答道,“应当从文化宫的利益出发。功勋演员、全市闻名的歌唱家深入孩子们中间!而且还担任我们歌舞团的指导!……难道你不明白这是多好的事情吗?对于海报宣传来说,对于文化宫的形象来说,对于观众来说……”

“这可不行!”我说。

“怎么就……不行?文件都贴在走廊上了。”

“可是纳利温呢?难道他同意了?”

“我跟他做了解释。他就明白了,不像你……艺术是无情的。”

“您才无情呢!”我说。

宫主颇感吃惊。想必是因为我的面部表情吧。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撵我出去。

“可是纳利温说过,他不喜欢跟孩子打交道。我亲耳听到的……”

“他这是开玩笑。谁会不喜欢孩子?你要明白……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未来是属于纳利温的!”

“就因为他—是功勋演员?……”

“当之无愧的功勋演员!这可是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的,我对他的尊重不亚于你。况且纳利温年轻啊!正如大家常说的那样:他还会大有作为的!有了这样的名声,‘篝火’一定会烧得更旺,更耀眼。”

宫主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非常满意,他就像又喝了一杯甜甜的果汁似的,还露出了微笑。

“可是纳利温本来要去的地方是教……声乐的。我亲耳听他说的。”

“是我们运气好,那个地方没有编制!”

“那卢基扬诺夫呢?”

“你怎么会认识卢基扬诺夫?”宫主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他也同意了?”

“他一贯从大局出发。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感觉不能再等了,每一分钟都很宝贵,就跟抢救危重病人一样。“必须找到爸爸妈妈!赶紧!……”我拿定主意,跑出了办公室。

会计科在建筑工程处的二楼,而爸爸在三楼上班。不过,我先去找妈妈并非只是因为她所在的楼层更低,还因为我早就知道,她不会自乱阵脚,并且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另外……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妈妈总是能够控制自己,就像爸爸所说,“全力以赴”。

“这根本不可能啊!”我自己一路上都在琢磨。“妈妈想出这一切就是为了让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不离开文化宫,不跟我们分别。难道纳利温会答应?……可是他已经答应了!他的好嗓子还是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发现的呢……纳利温自己说的,还口口声声地喊老师……他大概不知道,‘忘恩负义的家伙’、不记得别人恩惠的家伙都是要下地狱的……不过,重点不在这儿!得把名字改过来……趁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还不知道!”

进门需要证件。我就在楼下打电话……但会计科的电话显然总是占线。

这时我突然看到了妈妈。她抱着一沓文件,若无其事地朝我走来。

“出什么事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了一句。

“文件贴出来了!宫主起草的……艺术指导是纳利温!”

“什么?什么?!”

“纳利温……他同意了!宫主跟他解释说,这对宣传有好处。可是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我们骗了他。”

“别再犯我常犯的错。别一碰到事情就慌了!”

妈妈确实从不发慌。不过,最近这些日子,她倒是越来越频繁地把她认为我做得不对的地方说成是自己常犯的错。妈妈觉得,如果我知道这些错她都犯过,并且她本人也认识到了其后果非常严重,那么她的话就能更迅速地对我发挥作用。

“得去找卢基扬诺夫,”妈妈说,“他在开会,不过这不重要。我们走……你代表合唱队说说意见。”

“把爸爸也叫上。”

“他会很激动的。不过带上他也行……”

爸爸把目光从妈妈身上转向我,似乎在问:“这是真的吗?……”

“难道卢基扬诺夫不知道?”爸爸已经开始大声发问了,“你没跟他说过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的事?”

“说了……不过没有强调这个。我了解卢基扬诺夫。他有自己的原则。设立编制不应该针对某个人—更不用说是快到退休年龄的人了,而是应该为事业的发展考虑。但当时就没有别的人选啊!”

“我们去找他!”爸爸坚决地表示,说完就率先往前走,平常碰到这样的情况都是妈妈带着我们走的。

卢基扬诺夫在开会。

“我瞧一眼……”爸爸说。

女秘书摊开双手,就像是在保护自己不受他的侵袭似的:“那这得由您负责!”

一分钟后,卢基扬诺夫走进了接待室。

跟我估计的一样,他个头高大,动作敏捷,表情跟我演出时一样可爱而开朗,不仅如此,而且还挺帅的。脸晒得黑黑的。

“怎么回事?”他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问道。

“有件事得跟您说……”妈妈开了口。

“很急?”

“是的!”我说。

他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也没问我是谁。

“来吧!”

他打开了自己办公室对面的那扇门。

“怎么回事?”

“是关于歌舞团艺术指导的事。”妈妈说。

“此事已经都安排好了。”

“问题就是在于没有安排好!”

“怎么没有?编制已经批了。”

“可是,任命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接着说,“任命的不是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而是另外一个人。”

“哦,这些细节我就无法过问了……”

这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爸爸竟然提高了嗓门。

“不,您非常清楚,任何一项设计、任何一台机器都是由细节构成的。而且您一直都在负责……艺术作品、人的生活—所有的一切也都是由细节构成的!”

“文化宫主任昨天告诉我,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自己决定要好好休养。医生不准他……”

“借方和贷方明显不符!他骗了您。”妈妈说。

爸爸把桌子上的文具挪到一旁:“就是这个文化宫主任说过,维克托·马卡罗维奇已经属于‘过去的阶段’了。这可是您最喜欢的表达。不过,人不可能成为过去!”爸爸又麻利地把文具挪回了原先的位置。“总之,我必须得说一说……什么是‘过去的阶段’?我们的生活就是基于各种‘过去的阶段’建立起来的。就像一栋大楼的地基!不用当建筑工人也能明白:没有地基,大楼就会倒。”

前不久我刚听到过类似的说法。不过,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的是书,而爸爸说的是地基,因为他是建筑工人。

卢基扬诺夫几乎认不出爸爸来了。

“我原来一直觉得您说话过于委婉。我喜欢您现在这样!”

很多人都认为爸爸说话过于委婉。

当我对某件事情一窍不通的时候,爸爸总是说“你还没太明白”,比如,他辅导我做数学题。“瞧,你真棒啊!”其实,棒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要是我做得完全不对,他就会说:“这题不完全是这样的。”

他善于不露声色地暗示。辅导我做题的时候是这样,跟卢基扬诺夫通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

“瞧,您的主意多棒啊!”他在电话里对卢基扬诺夫说。

“这可是你想出来的。”爸爸挂电话时,妈妈表示反对。

“没有我,他照样知道。”

“他要是知道,就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爸爸反对别人的时候,总会表现得好像只是在补充对方的想法一样。

可现在他基本上是在大声嚷嚷了。冲着谁?冲着卢基扬诺夫!……

“对于那些发挥了自己的作用,或者说,履行了自己职责的人,难道就可以不再珍惜了吗?”爸爸继续说道,“那么,恕我直言,就连自己的父母都会被从记忆中抹掉了。他们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把我们生下来,并且抚养成人了。回顾过去绝不意味着落后!”卢基扬诺夫更加认不出他来了。“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还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发挥自己的作用。怎么能说他属于‘过去的阶段’呢?”

“这不是我说的,是文化宫主任。”

卢基扬诺夫在爸爸面前替自己辩解。

“我早就认识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他说,“很早以前就认识!我在他的合唱队里唱过歌。”

“您……唱过歌?”妈妈追问了一句。

“时间不长。我没当上歌唱家。所以这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这不可能没有意义,”爸爸说,“别摆出那副模样,好像我们一出生就是现在这样的人。一切都有意义!我们经常能听到一句话:‘所有人都不能被忘记,所有事都不能被忘记!’难道这句话只适用于战功吗?我认为,它适用于人们所做的一切善事……我早就想跟您说这些了。”

“现在终于说了。”卢基扬诺夫答道。

“既然您在合唱队唱过歌,那怎么……不打个电话给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不跟他核实一下?”父亲问道。

“您也知道,现在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卢基扬诺夫回答说,“我在台历上……办公室的台历上写着呢:‘给卡拉瓦耶夫打电话。’我想问问他身体如何。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因为文化宫主任跟我说了……”卢基扬诺夫开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我很长时间没见过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了,应该有二十来年了。去文化宫主要就是开会,没时间。真是遗憾……”卢基扬诺夫止住了脚步。“可他就不能来找我一下吗?”

“大概不好意思……来找您吧。”妈妈说。

“我也只有一个脑袋!有时根本就塞不下这么多事情……”

“所以说,内心的容量要大得多。”爸爸信心满满地表示。

“是的,我明白。”卢基扬诺夫坐到桌旁,桌上放着三部电话。他显得已经没那么紧张而急切了。尽管他的办公室里还在开会,但他似乎不再着急。“这事没处理好……”

“全是宫主的错!”我说。

“谁?”

“主任……”

“宫主?”卢基扬诺夫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叫法我喜欢!很贴切……我想,还来得及扳回这一局!”

卢基扬诺夫按了一下按钮,秘书走了进来,他让她给宫主打电话。

我以为卢基扬诺夫要冲着宫主大喊大叫,拍桌子。可是他并没有大声嚷嚷。

他没跟对方打招呼便低沉而明确地说道:“您把我搞糊涂了。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是可以留下来的!”宫主做出了回应。“会诊结论?”宫主又做了回应。“我现在没时间。过后我会把细节都搞清楚的。先把文件撤了……迟了?什么意思?”

宫主在做解释。卢基扬诺夫没再跟他啰唆就把电话挂了。

“今天的晚报上会有一篇报道:《从剧院到业余艺术团:功勋演员来到孩子们中间!》,诸如此类的标题,”说完他看了看表,“已经五点了……报纸都在印刷了。”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说:‘我是个幸福的人,因为我从来都没跟童年告过别!’那么,现在就得告别了……”妈妈说。

“绝对不行!”卢基扬诺夫站起身来。“我们另外找个位置。”

“对他来说,不可能有别的位置。”妈妈说。

“就不能恢复他原来的职务吗?”

“当指挥?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了……”我鼓起勇气表示反对。

“她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维克托·马卡罗维奇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我没法跟您……解释……”

不知为什么,卢基扬诺夫相信了我说的话。

“得动动脑筋!”就跟爸爸刚才一样,他差点儿把文具扫到了地上。他冲着妈妈说:“您明天再来找我说说这件事。”然后又对爸爸说:“您一会儿过来,三车间的事……得动动脑筋!”

“他回自己办公室去了,始终没问一声我是谁。或许,他已经猜到了?”

“我还是喜欢他,”爸爸说,“他有头脑。”

“心肠呢?……”妈妈小声地问。

“心肠也不错。只不过没时间展露……”

晚上我去找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的时候,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您怎么知道的?……”我问。

“彼佳[29]·卢基扬诺夫给我打了电话。”

对自己过去的学生,他还是像他们小时候那样称呼。

“可您为什么没跟我们说,卢基扬诺夫在合唱队唱过歌?!”

“他自己从不提这事……我想,这段经历他可能不太喜欢吧。”

“不太喜欢?不可能!他只不过没当上歌唱家,所以实际上这对他就没什么意义了。”

“他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不是在我们合唱队里……是后来。奥数比赛他经常得奖。我没生他的气。”

“对那位歌唱家呢?”

“叶尼亚·纳利温吗?”维克托·马卡罗维奇沉默了片刻,“学生犯错,多半都得怪老师。”

“可不能这么说!”我表示愤慨,“全怪他。只能怪他!还有宫主……”

“好在玛加丽塔·瓦西里耶夫娜是合唱队的指挥,”维克托·马卡罗维奇突然说道,“她会把一切都照顾好的……我相信。”

“会照顾好的!她会的!”我大声地喊了起来,“可这位艺术指导……卢基扬诺夫说了,‘这事没处理好。’他本来想扳回一局,可是来不及了……”

“就不该这么做。”维克托·马卡罗维奇表示。

“为什么?”

“喏,第一,叶尼亚·纳利温是我的学生;第二,建立在损害别人利益基础上的胜利……其实就是失败。”他走到窗边,我觉得这是为了不让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是到了做总结的时候了……”

“绝对不是!”我叫道,“绝对不是……卢基扬诺夫和妈妈还会想办法!您暂时休息一阵……要是人家让我休息一阵,那我就成为最幸福的人了!您写过两首曲子,记得吗?它们非常成功。您接着写啊!……让妈妈填词。刚好她正在参加文学组的活动!”

“你真是个好心的‘介绍人’。”他说道,但还是没把脸从窗户那边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