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风筝
“人一旦有了欲望,就如同天上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也飞不出人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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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微雨,晨曦乍露,秦王府后山掩映在青翠欲滴的竹色中。
马蹄声从林间穿过,一群惊鸟扑棱棱地从林梢间窜出。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疾厉的破空之声呼啸而出,惊鸟中箭,扑簌簌如同雨点般坠落。
随行的猎犬欢快地奔出去,争相恐后地把猎物叼了回来。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那只飞得最高、最疾的鹰隼。
鹰隼似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压迫,惶惶朝着青天直去。
然而,无论它如何展翅欲逃,终究逃不出那支更快、力载千钧的箭——秦王的箭。
下一瞬,胸口上插着羽箭的隼已直直跌落在马前。
那马当然是世间罕有的宝马——大名鼎鼎的“飒露紫”,马如其名,通体纯紫,骨腾神骏,陪伴着主人征战沙场,穿梭于枪林箭雨间。
秦王翻身下马,随行侍从立刻在林间空地上布置桌案。
案上的膳食,有卤牛肉、西园的烧鸡、大川家的胡饼、冷家的酸酪,这些自然是殿下打猎后最喜欢享用的。
随意用了些膳食,秦王用手帕揩了揩唇角和手,望向陪同狩猎,也坐下一同用膳的郭宏,道:“那个云薇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为了调查云薇的底细,郭宏刚回到长安,“果然如殿下所料,这个女子的来历极为可疑,按照她说的方向找去,那里崇山峻岭,山高入云,方圆百里内没有人家,后来,我们在深山里终于找到几户猎人,猎人说,太白一带山高林密,根本就没有村庄,更从未见过如她那般如花似玉的女子。”
秦王目中带着沉思之色,又道:“我早就料到她在说谎,云栖根本就没有胞妹,只是这二人竟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郭宏微微一愕,问道:“属下不明,既然尚未调查清楚她的底细,殿下为何将她安排到太子身边?”
秦王将一块卤牛肉夹入口中,慢慢咀嚼着,缓缓道:“我与她素不相识,她故意乔装成云栖接近我,很有可能是老大派来的。”
“嗯,所以殿下反其道而行之,派她去东宫,只有这样,才能弄明白她的真实身份。”
郭宏给秦王斟了茶,又道:“鸿渐好奇,她已经进了秦王府,算是跟了殿下,将她送入东宫容易,想让太子接纳她,信任她绝非易事,殿下又是如何做到的?”
秦王拿起青瓷茶碗抿了一口,道:“她若是老大派来的,派入东宫,正好原物送还。她若不是老大的人,去到太子身边,如她那般巧舌如簧,自然可以将那套诓骗我的说辞用在太子身上……”
郭宏会意,笑了,“殿下高明,太子便会认为,云栖授意胞妹冒充自己嫁给秦王,而东宫的云栖才是真正的云栖。”
秦王得意道:“为了让她演得更逼真些,我还特地准备了同样的白鹦鹉,教她种花卖花,还好太子对云栖并不熟悉,虽说时间紧,却也学了个形似,据东宫的眼线禀报,她做得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太子以为她就是真正的云栖。”
“看来这个假云栖并不是太子所派。”
秦王沉思着,手中慢慢把玩着那只茶碗,喃喃着,“她的来历的确古怪,而且这个女子虽然只有十七八岁,却机敏狡诈,能言善道,竟然一直都未露出马脚。”
郭宏想了想,又道:“云薇现在与太子朝夕相伴,如胶似漆,会不会对太子动情?我们还能信任她吗?”
秦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凝视着手中缓缓转动的青瓷茶杯,仿佛那不是茶杯,而是置于掌心的女子,轻声道:“一个人只要有欲望,就会有弱点。”
郭宏若有所思,轻挑剑眉,“哦,云薇的弱点是什么?”
“据贴身使女禀报,她每日都要沐浴,每次沐浴都不许使女服侍。使女只得偷偷窥视,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
“什么秘密?”
“她在独自一人沐浴的时候,喜欢唱歌,但歌词却没人能听懂。”
“她不是中原人?”
秦王微微颔首,道:“确切地说,她唱的歌很动听,却又很古怪,歌词和曲调都是你我从未听到过的。”
“所以,想要搞明白她的来历,可以从那些歌入手?”
“正是,我已经安排懂音律的人盯着她,会把她吟唱过的歌词和曲调都记录下来。”
郭宏兴趣愈发浓厚,“殿下还有什么发现?”
秦王似笑非笑地道:“如果一个女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照镜子,即便在花园里散步,随身都会带着面小镜子,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郭宏凝眉思索着,笑了笑,“殿下,女子天性爱美,除了云栖,天下的女人,似乎都是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照镜子,这算不得奇怪。”
“可是,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嘴巴里还总嘟囔着一句话,我见过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可没有一个会说那般奇怪的话!”
“什么话?”
秦王低下头去,拉起左腕的袖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手臂,神态异常痴迷,指尖轻轻抚摸着左臂上毛发丰盈的肌肤,那模样说不出的妖异。
一面抚摸着自己,他口中一面喃喃着,嗓音尽可能的尖细,竟然模仿得惟妙惟俏,“太好了,我做梦都想跟她一样。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的皮肤跟她一样光滑,一样洁白,天哪,像牛奶一样白啊!无论哪个男人看到,都会发疯一样地爱上我!”
“唔,”郭宏低低呻吟一声,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惊声道:“她到底是什么?”
秦王哈哈一笑,补充道:“这还不够,每天坐在镜子前面,她手中拿着木梳,光是梳头也能梳一个时辰。”
郭宏讥笑道:“不会变成秃头吗?”
秦王笑得更畅快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冷冰冰地道:“一面梳一面说,这么美的头发,是不是比她还要美?”
“她?”
秦王好整以暇地坐正,掸了掸衣袍,恢复洪亮沉肃的嗓音,“我想,云薇口中的她,一定是云栖。”
郭宏皱眉,惊声道:“这个女人是不是犯花痴了?”
“花痴?”秦王大笑,可又忽然记起自己竟然与这个疯女人一夜洞房花烛,而且竟然感到异常欢畅,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就如同啃苹果的时候,一口咬下去,忽然发现苹果里冒出半条虫子。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秦王抬眸望向碧空,“我想她一定是个妖人,用某种妖术控制了云栖的身体。”
“妖术?”
“这里头的确有鬼,”秦王叹了一口气,“不良人曾经禀报,在失踪前,云栖和红绡一同去过西山的白云观。”
“白云观?难道是那个仙师使了什么妖术?”
秦王望向远方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邃,仿佛想要越过莽莽群山,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良人遍布天下,云薇不是云栖,真正的云栖,早已带着红绡出了开远门,朝着剑南而去。”
“她为何离开长安?殿下查出来原因了吗?”
秦王喃喃着,“白云观的诺德仙师,云栖离开长安前见过他,他一定知道什么,我找过他,他却半个字都不肯说,哼,即便不肯说,我也能参透其中的奥秘。”
郭宏凝眉思索着,道:“殿下,东宫的眼线禀过,此人与太子过往甚密,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了,有什么动静,我们立刻就会收到消息。”
秦王收回远眺的目光,猛地一口饮下剩下的茶水,冷冷地道:“光盯着看来不够,派人混进去。”
“是。”
“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如何说服云薇去东宫的吗?”
郭宏点头,洗耳恭听。
“我告诉她,东宫太子乃是未来的皇帝,她跟了太子,将来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
“她动心了吗?”
“她的确动心了,立刻问我——”
“问了什么?”
“她问,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是不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比不上她?我说——是!她高兴极了,又问,就是云栖也比不上她?我说——如果你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天下所有的女人,见到你都要下拜,云栖也不例外。”
郭宏有些纳闷,带着十二分的思索道:“可是她进了东宫,成了太子的人,将来恐怕不再愿意为殿下效力。”
秦王给自己斟了茶,脸上噙着笑,饶有兴趣的笑,却异常笃定地摇了摇头。
“人都有弱点,而她,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自量力。她想要处处胜过云栖,却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我不过就是跟她聊了聊这个世界,她很快就明白,只有跟我合作,她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郭宏轻声叹息道:“如果不合作,太子就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她母仪天下的梦想,就会化为泡影。”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秦王仰起头来,望向晴空下飞舞着,颜色、外形各异的风筝。
他凝望着,许久,终于道:“人一旦有了欲望,就如同天上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也飞不出人的视野。”
郭宏也仰起头来,顺着他的目光,从龙首原山顶俯瞰,旭日熔金,灿烂的夏日阳光笼罩着长安城。
城楼高耸,宏伟壮观,城里人来人往,街陌纵横,熙熙攘攘,一派繁华喧闹的红尘。
而长安城的南方,烟光淡荡,云山绵延无际。
这时,秦王目中忽然掠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一只忽如而来的信鸽闯入了他的眼底。
他的唇角浮起一抹浅笑,瞳底已漫起深不见底的柔情。
那鸽从南方来。他从小竹筒里取出信,信上只有极简短的一行字:云栖与红绡已入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