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反噬
“一个人,如果面前摆满一桌子菜,可是,他知道只有面前那盘菜能吃,其他菜都有毒,能要人命的毒,自然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一
一床、一桌、一凳,昏黄暗淡的孤灯下,银发苍苍的男人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
男人的衣襟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双乳之间蜡黄的皮肉上,赫然印着一只蝴蝶。
与那时相比,他的人脱了一层皮,掉了一身肉,活脱脱像个苟延残喘的骷髅架子。
而那只纯黑的蝶,却愈发的黑,愈发的大,而且似乎一直都在生长。
蝶翼向两旁不断地伸展着,如同两朵缓缓膨胀的黑云,笼罩在他的胸口。
蝶翼上的那对暗红色眼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来,宛若魔鬼的眼睛,随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也一下一下地眨动着。
诺德手中握着那对金银钥匙,钥匙是白鹦鹉送出来的,云栖还给红绡的钥匙,自然是诺德提前准备好的赝品。
金钥匙插入左边小孔,银钥匙插入右边小孔,诺德按照曾经所见,两只手分别旋转。
“啪嗒——啪嗒——”两声脆响,那只大食敬贡的鸳鸯锁已被打开。
诺德觉得这个设计很有趣,他心里头盘算着,他拿金钥匙,云栖拿银钥匙,将来那把锁用来存放他俩共同的秘密。
现在匣子里隐藏着红绡的秘密。
匣盖已经启开,匣子里垫着来自江南最顶级的红绡绫。
缎子里裹着一只瓶口细长的蝶纹白瓷瓶,旁边还有一只纤巧精致的黑瓷瓶,一只包金兽首白玉镯子,一块月白锦帕,一根燃了一截的线香。
诺德拿起那根线香,放到鼻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目中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他故意安排云栖不在身边的时候解蛊,如果失败,也不至牵累她。
线香已点燃,青色的烟在烛火下袅袅,充满着污浊气味的石室里,弥漫起难以形容的异香。
那香带着桂花的甜蜜,又透出幽兰的清雅,然而浓烈的花香中,却混杂着某种古怪的腥臭气息。
诺德一面引香,一面留神观察着太子的反应。
须臾,太子腹中忽然传出咕噜一声,再一细看,太子搁在榻侧的手,苍老如同枯树枝丫的手,竟然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仿佛隐藏在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蓦然感受到了召唤,正从沉睡中苏醒。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来,燃起的线香有着一个亮闪的红点。
红点悬于太子的丹田,微微的炙热,炙热透着香。
异香流转,沿着督脉缓缓向上方移动,暗红的火光映出枯叶般萎顿的皮肤,皮肤有些皱,薄如蝉翼,近乎透明。
在经过胸口红眼斑纹时,红光映下,皮肉下竟似有活物在蠕动。
那物似竭力地想要破皮而出,忽然,在太子的胸口上,竟拱起一团拇指大小的鼓包。
鼓包随着线香游动起来,顺着胸口而上,在经过臂膀时,几乎完全鼓了出来,透过烛火,竟能隐约辨出漆黑如墨的虫体。
诺德感到心跳得厉害,手上不停,用线香诱着虫体穿过臂膀,又往下,沿着右臂下行……
刀光闪过,他在太子右腕处割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而出,一滴滴地溅在地上,而蝶蛊已从血口探出漆黑如墨的头来。
诺德感到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儿,匆忙间,将装有兰花蜜的白瓷瓶递过去,瓶口对准了蝶蛊。
蝶蛊在进入人体前,以兰蜜为食,闻香,展翅,轻轻扑扇着蝶翼,腾身而起。
诺德心惊,却没有动,只是高举着白瓷瓶。
然而蝶蛊却径自在空中翩然飞舞,并不急于落下。
虽然服用了迷药,但太子睡得并不安稳,像是再次陷入梦魇当中。
听他梦呓喃喃,诺德低下头去,发现太子小腹表面似又有活物蠢蠢欲动。
诺德再次引香,线香过处,那物随着香味儿鼓起,缓行至手腕血口处,又一只蝶蛊蠕动着钻出。
这只仅有蚕豆大小,通体漆黑,蝶翼尚未长成,显然是蛊母繁殖的蝶蛹。
诺德将瓶口对准,轻轻一拨,蝶蛹便钻入瓶中。
诺德担心太子体内还有残蛹,便又拿起线香,循着奇经八脉,又引了一遍,没有新的发现,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白瓷瓶开着盖,搁在昏黄的油灯下,瓶中传出阵阵蜜香。
在地室中飞舞了一会儿,蝶蛊终于朝着白瓷瓶飞来。
诺德抄起早已备好的网兜,挥出,一把将黑蝶捕获,紧接着,立刻将它投入放在屋子角落里的水缸里。
二
白云观仿佛就在白云间,金碧辉煌,宏伟壮观,半山环着雾,远远看过去,这道观的确就像是飘渺在白云间的一座天上宫阙。
禅房里燃着香,云栖与红绡已沐浴熏香,静坐着在等候。
那只白鹦鹉就停在窗口,黑豆似的眼睛盯着红绡。
她们已经足足等候了一个时辰,现在已是黄昏,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正好照在红绡的脸上。
“我已经出来整整一个下午,”丽人盯着窗外垂下的紫藤花,面带疑色,“仙师如果还不出现,今日就算了。”
云栖心里有些发慌,整整一个下午,她一直都在为诺德和太子担忧。
一想到红绡竟然懂得巫蛊之术,她骤然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女人,太子胸口上那片可怖的蝶影如同阴云般笼罩心间。
那鬼魅般的蝶影,与眼前这个能歌善舞的绝色女子,似有着某种共通的东西,一种能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分别两周之后再见,红绡也许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即便对于陌生人,无论三教九流,云栖都能和颜悦色地与人谈天说地,可面对红绡,一时间,她竟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想说想问的,偏生开不了口,沉默许久之后,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姐姐来自南蛮,不知具体在哪里?”
丽人在风月中阅人无数,已然察觉云栖的异样,她用笋尖般的指尖拨了拨茶沫,抬起头来,微微笑着,出乎意料的坦然,道:“我生在洛阳,长在洛阳,二十三年了,从未去过南蛮。”
“啊,可姐姐为何自称来自南蛮呢?”
丽人道:“传说南蛮女子容貌姣丽,舞姿动人,那些王孙贵胄一掷千金,就图个新鲜,我们这一行,不是得趁着新鲜稀罕才能搏个好价钱么。”
话语间,面上已满布伤春之色。
云栖没话找不到话说,只能捡着实话说,“那姐姐做了水云楼的头牌,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一旦拥有过,失去了,便想着重新得到那一切。”
她曾经失去过什么?又想要重新得到什么?
作为地下城的警察,终日面对罪犯,按照“五个为什么”理论,只要不断地盘根究底,无论如何狡诈的罪犯,终究会露出破绽,于是她又问:“姐姐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女子最想要的,当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能够找到心仪的良人,我便心满意足了。”
云栖轻叹,“姐姐姿容绝美,歌舞冠绝京都,想要找到这样的良人,并非难事,又何必非要是太子?”
丽人微笑着,“我说一个贪心的女人,我不但想要找到一个良人,还想要整个世界,男人征服世界,女人想要这个世界,只需要征服那个对的人。”
“东宫美人如云,太子将来做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罢了!”
丽人顿了顿,犹豫着开口,“其实……倒了不难。”
“姐姐说笑吧!这样的男人世间难寻万一,即便真有,也绝不可能是当今太子。”
丽人站起身来,施施然走到窗前,凝望着满天艳丽的夕阳,脸上忽然漾起灿烂的笑容,“世间有一种灵药,用在男人身上,他心里头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如何容不下?”
“不能多看一眼,不敢多想一刻。”
“多看一眼会如何?”
“多看一眼,视力便减弱一分。”
云栖冷笑,“不出十日,岂不是变成了瞎子?!”
“不会!”
“如何不会?”
“眼见喜,意见欲,看到不该看的女人,若没有产生邪念,便不会产生贪欲,没有贪欲,便不会多看一眼,也不会多想一刻,自然不会受到惩罚。”
“可如果多看了一眼呢?”
“多看一眼,意味着心中产生不该有的欲念,视力、心脉俱损。”
云栖轻声叹息道:“如此下去,无论是谁服下此药,恐怕都会命不久矣。”
“你多虑了。”
“多虑?”
丽人冷冷地笑着,“一个人,如果面前摆满一桌子菜,可是,他知道只有面前那盘菜能吃,其他菜都有毒,能要人命的毒,自然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太子是否已满足你的心愿?”
红绡冷笑,目中似映下残阳的血色,“我听说,两周前他本打算宠幸太子妃,结果在行房之时竟然晕了过去。”
“然后呢?”
“然后这两周以来,他便闭门不出,再也没有宠幸过任何女人,你说,这药是不是很灵?”
云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远远眺望着暮色笼罩的长安城,轻声叹息着,“他的确没能再宠幸任何女人,甚至,见到女人如同遇见妖魔鬼怪,逃都来不及。可是三十多岁的人,却满头银发,缩成一团,老得没法看,喝口水都能被呛死,太子——皇帝——征服世界?你觉得他现在还能征服世界吗?他如果被废黜,你又该如何?”
“不可能——”若血夕阳下,红绡的面色蓦然变得惨白,僵僵定住,喃喃:“他说过,只要服下此药,太子的心便只会放在我身上,我将来一定能成为皇后,我的孩子就是太子……”
“他是谁?”
几乎就在同时,紫藤花树下传来一阵猴子唧唧的欢呼声。
昏黄的暮色中,夕阳映照在白云观后院的莲池水面上,璀璨若血。
水的光影里,依稀可见一个身形高挑的人从远处奔来,披着羽衣道袍,束发玉冠下面容英挺,眉飞入鬓,衣袂在斜阳下翻飞,宛如神仙中人。
丽人从窗口凝望着那个人,目中忽然亮起一道奇特的光芒,可是,紧接着,如同被风雨熄灭的烛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蓦地只剩下空洞的茫然。
她的身体仿佛触电一般,神色中满是恐惧,颤抖着抬起手来,纤细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像是想要抓住夕阳,颤声道:“云栖,我看到道长了,可是天怎么突然就黑了,好黑好黑,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