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困兽
“他并不孤单,还有满室的奇珍异宝做伴。”
一
那人从佛像后走出,看到云栖瞠目结舌的样子,竟然笑弯了腰。
其人着一袭玄衣道袍,束发玉冠,斜倚在佛像身侧,手上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短剑。
那只半道跑没影的猴子,正乖巧地坐在他的肩上,捧着一盘点心吃得津津有味。
那人竟然是仙师诺德。
云栖立刻怔住了,上下打量着他,惊声道:“你是太子?”
能够把东宫太子藏宝库当做自家后花园的人,除了东宫的主人,还能有谁?
可她随即就否定了自己,太子怎么可能是道士?!
太子如果做了道士,就不会变成没脑袋的太子了。
诺德正用短剑的剑柄轻轻敲打着手心,一双眸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脸上盛满笑意,得意洋洋的笑。
云栖皱眉,看看他,又看看他肩上的那只贼猴,登时恍然大悟。
半夜三更把窦三郎的夫人招来,现在又扮成太子吓唬她。
云栖忽然笑了,笑得也有点像是条小狐狸。
“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句话她当然懂得,她挺起腰板,瞪着诺德冷哼道:“人不可貌相,世人眼中餐风饮露的仙师,背地里却是江洋大盗,竟然偷到皇家内库来了,你知不道,这可是死罪!”
看到她忽然这么凶,诺德直起身子,四下看了看,神情仍旧悠然,好像这就是他的白云观似的,微笑道:“这个世界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即便是大唐皇帝的锦榻前,我也来去自由。”
云栖撇了撇嘴,道:“皇帝爷爷的锦榻前有什么意思,长安城外有一座山,山下有这么个地方,你想去却去不得。”
诺德一听,登时来了兴趣,追问道:“什么地方?”
仙师又怎样?他去不了的地方多了去了!
云栖暗暗思索着,一万米深处的马里亚纳海沟,珠穆朗玛峰,南极冰冠......可是告诉他这些地方容易暴露身份。
这家伙神出鬼没,说不定真能日行千里,飞天遁地啥的。
她沉思着,刚才不过随口一说,只是想要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其实具体什么地方,一时间哪里想得出,见他一脸好奇,巴巴等着,云栖故作神秘道:“那地方人进不去,一进去就灰飞烟灭。”
见她刻意卖关子,诺德也不追问,只是定定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云栖被他盯着看,感到浑身不自然,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左右看看。
满室的奇珍异宝璀璨生辉,她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转眸望向他,道:“那里有举世无双的宝物,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为此送命,我若告诉你,害了你的性命,岂不是罪过?!”
诺德嘿嘿一笑,目中再次露出得意之色,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秦始皇陵。”
云栖霍然一惊,看来仙师果然名不虚传,秦始皇陵墓以水银灌注,她刚刚想到,这人便已经得知,难道此人精通读心术?!
一惊之下,她又愣住了。
也许这家伙真的能进去!
不但能进去,还能全身而退?!
云栖吓唬他道:“嘿,你可得小心,那里面机关重重,凶险非常,不像这里,可以任你来去!”
诺德微笑:“你在为我担心?”
“为你担心?”云栖走到那尊释迦摩尼佛跟前,满怀虔诚崇敬之意地仰望着佛祖,双手合十拜道:“佛祖在上,我这人天生一副菩萨心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只是不想尘世中人因为贪欲而枉送性命。”
“贪欲?”诺德冷笑着:“刚才某人一见到这些珍宝,两眼放光,脸上倒是写着个大大的贪字。”
只要是个正常人,面对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又有谁能不动心呢?
云栖伸手掩住笑意,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道:“仙师半夜三更不睡觉,让我冒着生命危险,钻进太子的藏宝库,不会是邀我来参观的吧?”
二
夜深了,也更安静了。
云栖跟在诺德身后,二人沿着甬道前行,那只小猴一直乖巧地攀在他的肩上。
地室宏大,石室一间接着一间,甬道交错纵横,如同迷宫般四通八达。
云栖暗暗吃惊,想不到皇城地下居然隐藏着如此庞大的地宫,如果独自贸然闯入,没有预备水和食物,不消几日便会困死在里面。
她看着前面这一人一猴,默默思索着今晚的事情——会说人话的猴子伊达,署名红绡的小纸条,东宫的藏宝库……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感到愈加不解,沉默了半晌,终于道:“那张便条不是红绡写的,而是你?!”
诺德惜字如金地抛出一声“嗯”,便不再多语。
云栖眉头轻蹙,又道:“那张便条不但笔迹足以乱真,就连署名——一朵黑底红纹的蝴蝶兰,这些都是我和红绡之间特别的约定,你又如何得知?”
诺德轻声笑道:“因为我见过你给她写的便条,也见过她写给你的便条,我还知道,你们通过那只白鹦鹉传递消息,可是自从红绡入宫后,就再也没有写信给你。”
云栖奇道:“你如何看到我们之间传递的消息?小白是不可能出卖我的,难道是红绡?”
她口中的小白自然是那只精通人意的白鹦鹉。
诺德笑道:“小白当然是你最聪明、最忠诚的好伙伴,动物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就如同我的伊达。”
云栖再次打量着那只小猴。
第一次看到她时赤身露体,这次却套了一身黑色小袍。
敞开着的领口露出金灿灿的鬈发,虽然是只猴,那双黑豆似的的眼睛,却如同人一般,滴溜溜地转动着,双臂环住诺德的脖颈,毛茸茸的脑袋来回蹭着他,看上去极为亲昵。
“伊达这个名字挺有意思,她从哪里来的?”
“伊达是猴人族的公主,我在秦岭游历时救了她。”
“救了她?”
“嗯,当时我正攀在太白山的绝壁上,忽然半空中掉下个东西,我一把捞到掌中,发现是只猴子,也许这就是我跟伊达的缘分。”
伊达唧唧叫着,眼睛里全是对诺德的感激和依恋。
诺德救了伊达,伊达对诺德……
云栖不怀好意地笑了。
云栖坏笑着走上前去,伸手轻抚着她后背,打算深究一下她与诺德的关系。
就在这时,那猴似是感受某种诡异的气息,腾地蹿到诺德的胸前,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口中发出细细的尖叫声。
甬道两侧高大狰狞的石像遮挡住了灯光,魖暗的阴影中,竟有一团银白动也不动地立着,远远望去,如同鬼魂般恐怖。
银丝若雪,乱蓬蓬地披散开来,遮住了脸。
白里透青的脸,脸皮紧绷在颧骨上,看上去瘦骨伶仃,当中那对裹着红血丝的眼睛,尤显得大,正死死地瞪着云栖,在绰绰烛火下,如同在地狱游荡的鬼魅魍魉。
这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头正走向死亡的困兽,在魆黑中看来,那双眼睛射出恐怖的红光。
听到云栖的声音,那人霍然一惊,就像是被毒蛇咬了,森白的脸孔扭曲痉挛,手上的拐杖慌乱地戳在青石板上,佝偻着背转身就跑。
只是跑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拖曳的拐杖擦着青石路面,咔嚓作响,没跑出几步,人已跌倒在地,却仍旧不肯停下来,沿着甬道,挣扎着朝最阴暗的角落遁去。
云栖很快就明白了他是谁,能把当朝太子的藏宝库当做后花园晃悠的人,当然就是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太子。
她张大眼睛,瞪着苍老如斯的太子,他才只有三十出头呀!
红绡嫁入东宫仅仅两周,难道一辈子就交待给这个小老头了,虽然太子将来也是个死,但他是堂堂八尺男儿,沦落到如此境地,着实令人惋惜。
追出去没多远,那匍匐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甬道幽暗空寂,空气中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一个人吃喝拉撒睡不挪窝,浑身就会散发出这种奇臭。
空寂中,抖抖索索的窸窣声清晰可闻,二人停下脚步,探头一望。
云栖大吃一惊,想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竟如同见不得光的老鼠,隐藏在地宫深处的石室里。
里面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桌上的那一盏孤灯更昏黄暗淡。
定是由于读心术,诺德竟然知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在踏入地室之前,转头对倚在门口的云栖道:“他并不孤单,还有满室的奇珍异宝做伴,哦,对了,这里就连太子妃都不知道,唉,真够惨的,一个男人,不能看女人,不能想女人,这样活着,真是生不如死!”
云栖皱眉,“你找我来做什么?”
诺德叹了一口气:“我的女菩萨,你最喜欢救人,今天我找你来,就是为了救他。”
云栖愕然呆住,心中思绪纷乱,喃喃道:“救他?生病找太医,堂堂太子......为何躲在这里?!”
“现在的他,如果让人看见或者知晓,太子之位不保。”
“所以,不能找太医医治?”
“当然,而且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即便是太子妃都不知道。”
“连太子妃都不知道?”
诺德点头,“太子密使将我带到这里时是这么说的!”
云栖凝眉,“他不信自己的妻儿父母,却信你?”
诺德微笑,锐利的目光似能参透世间一切,“你呢?你如果有什么想说不能说的秘密,完全可以对我推心置腹。”
云栖冷笑,“他不找医生却来找你,哦,我差点忘了,你虽不是太医,却是仙师,仙师在上,你打算如何救他?”
“想救他说难也不难,只要你肯帮忙!”
云栖瞪大了眼,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大夫,你让我治个感冒还凑合,其他免谈!”
“太子已称病一周,圣上很快便会起疑,不但要你帮忙,还得尽快!”
“别逗我了,我只会种花卖花,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仙师!”
“仙师不是万能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你才能救他!”
云栖摇头,“别逗我了!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什么时候给他系过铃铛......”
“你跟他有这么一竿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太子的人已经手捂心口,厉声惨呼着滚下床榻,倒在了地上,同时还见鬼似地闭紧了眼睛。
“仙师,不要让她进来,我不能看见女人,更不能想,滚出去,啊——”
诺德疾步走上前去,弯下身子,摁住太子剧烈抽搐的双肩,道:“殿下,这里根本没有女人,她是新入宫的太监,专为救治殿下而来。”
悲苦的呜咽立时止住了。
“太监?!”云栖心下骂了一句诺德,闭住了嘴,她没有再说半个字,在这里,她只能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