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文明三书:我们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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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去向何方

前言 从兴盛到衰颓

前天是美国的国庆日,各处放烟火庆祝。火树银花,歌舞通宵,一片升平气象。然而,美国骨子里各方面的窘态已经渐渐显露。美国富强一时,乃是现代文明第三阶段的中心。现代文明从开始至今,已经有五百多年。第一阶段是从教廷神权和封建制度的欧洲秩序中解放出来,这一阶段就是宗教革命和启蒙时代。第二阶段则是工业革命以来,现代的生产方式和相应的都市化现象。第三阶段应当是从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恐慌以后,美国逐渐恢复活力,而欧洲陷入战争。从那时开始美国崛起,成为现代世界霸主。如果按照一年四季计算,这第三阶段就相当于秋季,盛夏的丰足经过秋收后,也快进入凛冽的寒冬了。

本书叙述的范围,正是美国崛起以后,经过二战成为世界龙头,而最近逐渐衰败的过程。20世纪60年代,麦克尼尔(1)紧接《西方的兴起》(Rise of the West)一书,又出版了《世界史》(A World History),其中叙述的都是以欧美为主体的现代文明是如何扩散于全球各处,引发现代文明与其他文明之间迎拒蜕变的过程。去年,莫里斯(2)的新书《西方将主宰多久》(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出版。这一书名就说明了在麦氏写作《世界史》半个世纪以后,历史学家改变了提问的方向:这个西方的霸权究竟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还能维持多久?二十多年前,福山(3)提出“历史的终结”之说,他认为人类历史发展的大致规模已经定了型,此后只是做一些小小的修正而已。显而易见,福山认为现代文明就此长久存在。然而,就在今年,弗格森(4)出版了《西方的衰落》(The Great Degeneration: How Institutions Decay and Economies Die)一书,指出现代文明的支柱之一——资本主义——因为经济不断地扩张,世代之间已经无法衔接;同时,政治方面与经济方面的上层人物已经背离了社会,造成上下隔绝的局面。皮克迪(Thomas Piketty)的新书《二十一世纪资本论》(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更是指出,今天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富悬殊,既是其本质所在,又是无可逆转的。这一说法与《西方的衰落》一书指陈的现象彼此吻合。最近,《纽约时报》专题记者帕克(George Packer)组合新闻报道的一串故事编为一书,名为《松弛》(The Unwinding),副标题是“新美国的内幕故事”(An 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他指出美国现代文明的动力正在逐渐松弛,并将目前的变化当作巨大转变的征象。这几部著作代表的观点分别叙述了西方的兴起和衰落,而且以美国本身的发展曲线摘出几个指标,呈现其衰退的趋向。美国代表的现代文明,经历盛世后开始走向蜕变。

本书的叙述虽然是以现代文明作为着眼点,但是也以美国的历史过程作为主要的观察对象。我1957年来美读书,中间回台湾地区工作将近十年,1970年又来到美国工作,直至退休。即使在台湾地区工作那一段时期,由于承命参与学术涉外事务,也常常来美,有近距离观察的机会。这几十年来,我确实也目睹了美国从兴盛到松弛的过程。这本书就是我综合自己的观察所得,批判美国社会与文化变化中的一些现象。在这本书以前,《南方都市报》也陆续刊登了我一些讨论历史的文章,其所及的课题其实也在这个范围之内。那些已经结集为单行本的论著(《大国霸业的兴废》《世界何以至此》《三千年文明大变局》),都可以作为这本书的参考资料。本书讨论的现象,也有一些已经见于过去那几本书,不过各处的详略不同,而且上下牵扯的议论也不一样。读者可以将这几本书的内容合并在一块儿看,可能会有更清晰的理解。

在这一系列文章内,我特别摘出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大型共同体的主权国家体制、科技发展及其相关的工业生产方式——本书就以这几个方面作为讨论的重点。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是商品的生产与交换;可现在,交换的媒介——货币——却变成了资本主义经济体制下的主体。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出现,人与人之间的诚信是其最要紧的因素。可是最近,资本主义的运作却逐渐呈现为以钱博钱的虚象。经济体制中,主要的运作从业人员却是经常投机欺骗、博取短利,这也造成了财富分配得极度不均。更需注意的是,今天资本主义的魔力已经伸展到金钱之外。金钱与权力常常可以互换,社会关系可以转换为金钱-权力的共同体。科技知识常常是生产力的前哨或后盾,知识就可能是财富或权力。在今天,这种可以彼此转换的“三位一体”,遂使资本主义具有统摄“国家”与“科技”这两个现代文明重要项目的威力。

从17世纪以来,主权国家成为世界大型共同体的主要形式。这种体制可以结合全国的人力、物力,在资本主义的竞争场中为国家获得利益。而根据国家共同体的结合方式,国家拥有的财富又以公权力重新分配,使得贫者、弱者都不至于无人照顾。然而,由于官僚系统的扩张,国家体制代表的公权力最终还是脱不开尾大不掉的僵化。其中,“权”与“钱”的结合,更是官僚政治的严重病灶。今天的世界正在全球化过程中,而主权国家体制永远是排他的。如何在“排他”造成的国际冲突与全球化必须具备的协调与合作之间,取得适当的平衡点,也就是,如何安排一个新的世界秩序,是值得思考的重要课题。

所谓科技发展,“科学”是学术,“技术”是生产,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必然地立刻结合为一。后者毋宁说与工业生产有更深的关系。不过最近半个世纪以来,科学迅速发展,与之相应的应用技术转变为生产力,使得现代文明这一环节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动力,这也会影响到与政治、经济两者之间的互动。

科学探索是人类文化活动的一个重要项目。在现代文明的特色中,科学昌明占显著地位。科学发展与其对于许多自然现象发生、变化的解释,影响了人类界定若干终极价值的意义,也严重地挑战了许多属于宗教信仰的价值观念。在现代文明系统中,科学与信仰之间存在许多必须厘清的紧张关系。下面会有一些章节,对这一领域有所探讨;在全书的总结部分,我也会提出如何创建适合现代文明的价值系统。

海峡两岸的中国人经过百年来颠簸的命运,长期习惯于将西方当作先进的榜样。但在这一系列讨论现代文明的篇章中,我却背道而驰,诚心地为国人提出这些该注意的问题:现代文明正在走入秋季,寒冬已经不远。我们不能单单把模仿西方当作现代化的门径,现代文明已经老化——模仿与复制一只老羊,其结果是复制出一只刚出生就已经老化的新羊。

世界性的现代文明不应当只有这些时期:过去五百年来,现代文明的发展有三百多年是在欧洲,最近一百年左右则是西欧和美国共同担纲发展现代文明的任务。现代文明如果有新的时期,希望不仅是修补旧瓶子,而是新瓶新酒,是将世界其他文明的经验整合在另一阶段的现代文明。也许我们可称其为“后现代文明”,所有的中国人都无法摆脱参与缔造这一新文明的重大使命。


(1) 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1917—2016):美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全球史研究的开创者,曾任全美历史学会主席。

(2) 伊安·莫里斯(Ian Morris,1960— ):美国当代历史学家,出生于英国,现执教于斯坦福大学,主要研究古代地中海区域史及世界史。

(3) 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1952— ):著名日裔美籍学者,1989年提出“历史的终结”学说,认为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

(4) 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1964— ):英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以世界史、经济史研究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