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者天地心:当代诗词名家讲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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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漂泊者的理想

《秋风纨扇图》,今藏上海博物馆,是唐寅(1470—1523)的杰作。坡地上画湖石,有一女子,容貌姣好,风鬟雾鬓,绰约如仙,衣带干净利落,随风飘动。神情凄婉,手执纨扇,眺望远方。女子被置于山坡上,画面大部空阔,只有隐约由山间伸出的丛竹,迎风披靡,突出人物落寞无着的心理。上题诗云: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明〕唐寅《秋风纨扇图》

诗中意和画中情相互映发,使这幅画成为广为流传、也广受喜爱的作品。唐寅借画中女子表达自己的生命感受,可以说世态炎凉、人世风烟都入女子神情中。秋来了,风起了,夏天使用的纨扇要收起了。炎热的夏季,这纨扇日日不离主人手,垂爱的时分,这女子时时都为那个没有在画面出现的人心相爱乐。而今,这一切都随凄凉的秋风吹走了,往日的温情烟消云散,一切的缱绻都付之东流。孤独的女子徘徊在深山,徘徊在萧瑟的秋风里。

唐寅画的是汉代班婕妤的故事。班婕妤是一位美貌女子,富有文才,为汉成帝所宠爱。后来宫中来了赵飞燕,汉成帝为这位身材姣好的绝代佳人所迷恋,班婕妤便遭冷落。多才的班婕妤作了一首《怨诗》:

新制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后人又称此诗为《团扇诗》,诗中借一把扇子的行藏,看人世的炎凉,寄托着对人间真情的向往——那不随时间流淌而消逝的永恒精神。

清初常州画家恽南田(1633—1690,名寿平)是一位杰出的花鸟和山水画家。他的《古木寒鸦图》,是藏于故宫博物院的10开山水花卉图册中的一开,为仿五代画家巨然的作品。巨然的原作未见,此图倒是体现出典型的南田格调。深秋季节,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一些习以为常的情景——古树、枯藤、莎草、云墙和寒鸦,但在南田的处理下,却有独特的意味。

右上南田题一诗:

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

落日村头,断鸿声里,晚霞渐去,寒风又起。地下,弱草披靡;树上,枯枝随风摇曳。画中的一切似都在寒风中摇荡,古木枯枝也没有一般所见的直立僵硬、森然搏人的样态,在画家柔和的笔触下,干蜿蜒如神蛇,枝披拂有柳意,再加上盘旋的藤蔓,若隐若现的云墙篱落,树下曲曲的小路,逶迤的皋地,远处飘渺的暮烟,曲曲的景致,似是曼妙的轻舞,又像是哀惋的衷曲。画有一种神秘气息。对光影的处理,尤其细腻。

〔清〕恽南田《古木寒鸦图》

这幅画引人注意的,是那一群暮鸦。晚来急风,在晚霞中,一群远翥的鸟归来了。虽然风很急,天渐冷,虽然是枯木老树,但远飞的鸟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家。日将落未落,鸦将栖未栖,南田这幅画在着意强调这种感觉。正所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李白《三五七言》),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将栖,怀抱一种回归的欲望;未栖,却有性灵的辗转和逡巡。虽有可栖之枝,但大树迎风呼号,枝条披靡,并没有稳定的居处,似乎在告诉人们:天下没有永远安宁的港湾。南田说:“寂寞无可奈何之处,最宜入想。”(《南田画跋》卷一)所谓欲得何曾得,欲归何曾归,栖而未栖,归而未归,只是暂行暂寄而已。

漂泊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回归是人类永恒的呼唤。“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这样的“乡关之恋”几乎在每一个人心灵中荡漾过。即使是生活在现代信息化社会中,人类的家园意识还是一样的强固。人在旅途中,就注定他要回望。人类的家园有多种,有家乡这样的家园,有国家这样的家园,中国古人合称此为“家国之恋”,还有作为心灵中真性的家园,像庄子所说的“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庄子·杂篇·则阳》),就是以外在的故园作比喻,来表示内在的生命故园。在艺术家的笔下,这种种故园意识常常混同在一起,为我们理解类似的作品置下广阔的空间。故园的呼唤,由颤抖的心弦上传出,它往往是最能打动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