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者天地心:当代诗词名家讲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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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唐诗境界追求的途径

唐人通过以下途径来构建诗歌的境界:

1.在空白中超越

境界既然是实象与虚空的统一体,那么,诗人为了实现从实到虚、从有到无的过渡,故意在作品中设置或留下一些空白,以便实现这种超越。从接受的角度来看,“文学的本文也是这样,我们只能想见本文中没有的东西;本文写出的部分给我们知识,但只有没有写出的部分才给我们想见事物的机会;的确,没有未定成分,没有本文中的空白,我们就不可能发挥想象”(〔德〕沃尔夫冈·伊瑟尔《阅读过程的现象学研究》)

如崔颢《长干曲》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全诗写一水乡女子在江上同过往行人攀谈的细节,寥寥四句,急口遥问,状出女子天真无邪而又情韵无限的心理,恍如画景。但仔细咀嚼,又觉得蕴涵无穷。妙处就在设一小女子急口追问,而全无答词。适当的剪辑省略形成的空白,反而产生了比充实拥挤的画面更神妙的表现效果。王夫之说:“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薑斋诗话》卷二)所谓的“势”,就是作品有限的形象向外辐射出的审美光束,亦即作品意境产生的张力。诗就是靠这一“势”字,从无字的空白中荡漾出无限生机。

此外,王维的《终南山》、贾岛的《寻隐者不遇》也都是通过空白创造一种幽深遥远的境界。王维诗中说:“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戏赠张五弟諲三首》其一)韦应物诗中曾写道:“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咏声》)物之自生听,表现万象的活泼无碍,自由映出,空间被节奏化了,趋向于音乐的境界;时间被永恒化了,此在被放大到了无限,仿佛太虚片云,雪山鸿爪,启示着生命的秘意。宋人苏轼《送参寥师》中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他的《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涵虚亭》诗也说:“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同样表现出以迹似虚无的空白涵括万有,吞吐宇宙。

2.在简化中超越

诗的最大特点是以有限、简洁而凝练的语言,表现无穷的蕴涵。以少总多,由小见大,如管窥锥指。用唐人司空图的话说,就是“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二十四诗品·含蓄》)。而古汉语的语言特点,又为语言的简洁从语法、词汇方面提供了方便法门。语法的消融和淡化,使语言关系变得简单原始,但却使蕴涵变得复杂深奥;词汇的弹性与张力,使一些极平易烂熟的字眼,在特定的聚合结构中放射出强烈的诗意光辉。如李白《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语极简易,平直如白话。游子见到床前盈盈月光,产生了一种审美错觉,仿佛那欲流似泻的空明月光,是银霜白露。望明月在此异乡,思故乡在彼天涯。俯仰之间,由景到情,由实到虚,由现实到想象,忽离忽合,忽远忽近。另如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两首诗均能把人人心头的一种情绪用简短的二十个字表现出来,刹那传神,妙绝古今。

3.在模糊中超越

诗人在创作时往往采用模糊思维的方式,以便对所表现事物类属边界和性态的不确定性做深层的把握,于是客体在人类意识的映照下,投射出粼粼波光,呈现出朦胧混沌的境界,实现了从有限到无限的超越。

李白《长相思》其一通过“微霜凄凄”“孤灯不明”“卷帷望月”“花隔云端”“梦魂”等缥缈模糊的意象,在“青冥之高天”与“渌水之波澜”的广阔时空维度中,展开相思追求。作者所苦恋与企慕的究竟是生活中的真实女性,还是理想中的君王,抑或是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对人的心灵归属的一种渴求?诗的意境与诗人的企恋一样的悠远朦胧,可望而不可即,欲求而难遂。王夫之评道:“题中偏不欲显,象外偏令有余,一以为风度,一以为淋漓。呜呼,观止矣!”(《唐诗评选》卷一)“不显”便是隐约模糊,主要是指“象外”——意境而言。白居易的《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亦于朦胧隐约中释放出无穷的审美能量,形成一个若有若无、似虚似实的张力场,使人们欣赏时自由出入,并带上个人的每一次体验感受来对意境进行再度创造。

4.在“现量情景”中呈示

唐诗追求的境界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也就是说在实景之上还有一个虚空,但并非说不要情景,堕入顽空死寂。恰恰相反,在构成境界的“象”与“景”上,唐诗又追求情景俱足,恍如画境,状难写之物如在目前,追求直觉和瞬间感悟,跳过语言与逻辑的栅栏,直摄物之本真状态。

王夫之评论唐诗艺术境界时,曾讲过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薑斋诗话》卷二)

意思即是说,唐诗境界虽属“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一种虚象,但作者创作时,却要尽量具体真切,无论是写景状物,还是抒情写心,都必须从直接审美观照出发,语语如在目前,不隔不黏,绝去思维,让景物在感兴中自相映发,活泼无碍。这是创作的铁律,是禅宗的“现量”。

那么,什么是“现量”呢?

“现量”本是古代印度因明学中的概念,佛教用以说明“心”与“境”的关系。量指知识,也指形成知识的过程、获得知识的认识活动形式。印度的量论主要讨论四量,分别是现量、比量、譬喻量、圣言量。谈得最多的是现量、比量。

比量是以事物的共相为对象,必须由记忆、联想、比较、推度等思维活动参加,由已知经验推到未知的事物所获得的间接知识。它是一种名理的并伴随着概念活动的逻辑思维方式。而现量则“指的是纯感觉知识。确切地说,现量是人的智力离开纷离,并且不错乱,循着事物自相所得的知识”(石村《因明述要》)。严格地讲,现量所指并非一般性的感觉认识,其在范围上更小,性质上更纯粹。

如果说,“超以象外”的规定说明唐诗境界是侧重从空间上超越具体语言,那么,“现量情景”的规定则又说明唐诗境界还从时间上穿透语言的外壳,直插底层,取出语言指义前那些新鲜、活泼、原始的岩样。如王维《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展现在幽寂无人时,山中景物的本等实相自由映发,天机毕露,花开花落,不受人事和人的心智活动的干扰,自然灵妙,被诗人瞬间直觉捕捉住,摄取下来。王鏊《震泽长语》评道:“摩诘以淳古淡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王维《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与前篇同一机杼,亦写山中活泼无碍的纷纷万相,超越思维,名言两忘,直摄语言指义前的多层空间关系并发映出的状态,与摹想推断的独头意识不同。

要造成诗歌的特写印象,养成现量思维的方式,就必须多观察生活,在现实与自然之中培养诗思、诱发诗兴。古人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李颀《古今诗话》),也就是这个意思。唐人注重漫游天下,李白的“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杜甫的“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孟浩然的“山水寻吴越”“扁舟泛湖海”(《自洛之越》),都是明证。高适、岑参、王昌龄以亲身所历把诗歌引向遥远的边塞绝漠,金戈铁马、胡语驼铃,全是一派异域风光;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则在山林江海上感兴而发,行吟歌唱,把诗引向山水田园;杜甫、元结、白居易则把诗引向广阔社会。刘勰曾指出“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并认为屈原“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龙·物色》)。白居易总结孟浩然诗风形成的原因时说:“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游襄阳怀孟浩然》)都说明自然山水的毓秀灵气、社会环境的风云变幻是形成真景实情的一个重要前提。与自然的神秘互相接触映射,才能造成诗人的直觉灵感,将这些敏锐活泼的、不可遏止的、躁动着的创作欲望倾诉出来,就是一些具有特写和瞬间印象的现量情景。

5.在欣赏中超越

对诗的欣赏,因审美趣味的不同而差异极大,“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文心雕龙·知音》)。所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序》),正道出了创作与欣赏的差异性。欣赏者在阅读活动中,会别构出一块天地。这境界既受原文本境界的启发,但又不同于原作,染上了欣赏者自己的主观色彩,有一千个欣赏者,就会有一千种境界。正如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论批评》中所说:“见解人人不同,恰如钟表,各人都相信自己的不差分毫。”况周颐曾提出了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咏玩索之。吾性灵与之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蕙风词话》卷一)读词如此,读诗又何尝不然。原作在欣赏者的涵濡把玩中被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原作的境界被欣赏者在假想中开拓占领,结庐构宅,栽花艺谷,由短暂的逗留变成乐而忘返,迁徙移居,终老于斯。这在艺术欣赏中属常见现象,是艺术规律所默许的。如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这首绝句纯是一幅画。“移舟”两句,随着缓慢疲惫的桨声,我们仿佛被摇入一个微茫惨淡、凉气氤氲的渚头,小舟系缆泊定,结束了一整天的漂流,然而诗人的一颗愁心却似乎要化入那一片空旷寂寥的暮色中,飘荡不定,无处着落。三、四两句写视觉错觉:说野旷,则极目远天,似低于树;说江清,则月影映江,仿佛傍船近人。月影与游人互相激射,彼此交流。简短的四句,一方面塑造了一个立体形象,凝固为一个空间景观,自成天地;另一方面却又涵濡着心灵,吞吐着宇宙,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叶维廉评析此诗说:

孟诗和大部分的唐诗中的意象,在一种互立并存的空间关系之下,形成一种气氛,一种环境,一种只唤起某种感受但并不加以说明的境界,任读者移入、出现,作一瞬间的停驻,然后溶入境中,并参与完成这强烈感受的一瞬之美感经验。(《诗法与表现:中国古典诗与英美现代诗美学的汇通》)

一首简单的小诗,被读诗者分别做了许多开拓,挖掘出丰富复杂的意涵,说明作品真正意义的产生、艺术境界的最后完成,都要在读者的参与欣赏中才能实现。

以上是我对唐诗境界美奥秘的肤浅理解和初步探索,未必允当,更不敢说搔到了痒处。在我看来,唐诗境界本身是一个开放的系统,每个读者和艺术鉴赏者,都可以在不断阅读唐诗过程中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传达出来,丰富并深化唐诗阐释的无尽宝库。

(李浩,西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