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不管到了多大年纪,好像都戒不掉花心的毛病。
虽说如此,可真要付诸行动,就另当别论了。且不谈那些从年轻时就身经百战的老手,单说规规矩矩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要搞起男女关系来可没那么容易。那些硬汉直男都一把年纪了,还是会被妄想所俘虏,一副如坐针毡、惊慌失色的样子,在旁人看来简直滑稽至极……
古田修司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男人。
年龄五十三岁,在一家位于东京涩谷的重点钢铁企业工作,任职第二物资部部长。家住松涛,一幢父辈留下来的旧宅里。他有着一个四口之家,妻子金子、年近二十三岁的女儿盐子和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儿子阿高。虽然古田家也会经常上演那些每个家庭都会有的小风波,但至今还没有发生过任何撼动家庭的大事件。一直以来,他们都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
就是这样一位古田先生,眼下正合计着要跟和他女儿年龄相仿的女下属宫本睦子搞婚外恋。这一切还要从睦子找他商量自己的境遇开始说起。
睦子二十七岁,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姑娘。五官端正,但不爱化妆,所以看上去有些气色不佳。她的衣着也很简单、朴素。在此之前,修司几乎从未把这个对着打字机默默敲着字的姑娘放在眼里。
可是,就在睦子找他商量事情,两人一起吃饭的那个晚上,修司改变了想法。睦子用她那双湿润的眸子注视着修司的眼睛,悲伤地倾诉了自己的处境。这样的睦子女人味十足,跟她在公司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睦子是单亲家庭,母亲经常生病,未婚夫还在临近结婚的最后一刻背叛了她。现在,她正考虑年底辞去工作,到婶婶经营的酒吧去帮忙。那次谈话就是想听一听修司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修司是个一本正经的实在人,就在他认真倾听睦子诉说的过程中,他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不,不对,还不能单纯地美其名曰“爱慕”,而是被一种“想要和睦子发生关系”的欲望给缠上了。
吃完饭后,两个人一连又泡了几家酒吧。借着醉意,他们相互挽着胳膊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修司生平还是第一次跟公司下属,而且是年轻姑娘挽着胳膊走路。面对依偎在身旁喘着热气的睦子,修司也逐渐放开胆量,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现在我若是邀请她,无论去哪里,估计她都一定会跟着……
反正睦子还有两个多月就辞职了,就算发生了什么,到时候也不会留下任何后患。这种想法是有些无耻,但这一点的确让修司更加大胆。
不过,遗憾的是修司并没有搞婚外恋的经验。他不清楚此时此刻该如何是好。要怎样邀去酒店,在酒店里又该如何行事?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情人旅馆到底要花多少钱。
修司若无其事地把手移向上衣口袋。摸到钱包,他不禁叹了口气。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付完饭费酒钱,几乎花光了所有。照这样下去,估计连回去的出租车费都保不住了。
修司暗自咂舌。但同时,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又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揣着复杂的心情把睦子送上了出租车,又从所剩无几的钱包里取出几张千元大钞塞进了睦子手里,约好一周之后再见,才目送车子渐渐远去。
出租车刚一消失在夜幕之中,修司就开始全速冲向附近的车站。由于一身赘肉,加上灌了酒精的缘故,身体沉重如铅。没一会儿工夫他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尽管如此,总算还是赶上了最后一班电车。这辈子绝无仅有的一次不伦之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此后的一个星期,修司每天都过得心不在焉。在公司办公室里,他的座位在最里面,而睦子则坐在他左手边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修司每天都会趁看文件的时候,偷偷地望着睦子的身影。白皙的脖颈和胸口娇艳地闪烁着光芒,似乎都在诱惑着他。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第二次约会的当天,修司从早上就开始心神不定,没办法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焦急地等到了午休时间,独自一人来到公园大道上物色餐厅。他想找找看有没有气氛好、价格适中的店铺。对于年轻女性的喜好,他丝毫不了解。在纠结了一番之后,终于在PARCO商场的后边找到一家品位不错的小酒馆。套餐价格是五千日元。修司取出记事本把店铺名称、电话号码和套餐价格都记了下来。
修司个头高大,身材魁梧,面相里透着严谨耿直,一看就是那种能够委以重任的类型。这样一个男人忌惮着旁人的目光,曲着身子,用余光左右窥视着穿过一条小巷。接下来就是情人旅馆了。修司迅速地扫了一眼门口的价目表,开始在脑子里盘算:吃饭的钱,打车的钱,加上住店的钱……
穿过一块空地,修司在小巷深处找到一家普通民宅风格的情人旅馆。他刚要往里面探头,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修司若无其事地站到一旁,待到女人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的一瞬间,嗖的一下子,迅速钻进旅馆的入口。他向坐在前台的一位男子询问道:“打扰了,请问能让我参观一下房间吗?”
修司从表面上看就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谨小慎微,连搞个外遇都要把当下的发展进度掌控到位。
前台负责人不禁一怔,回头看了看修司。来情人旅馆事先踩点的客人还真是前所未有。不过,这里的客人当中确实也有些奇葩的男人。那位前台负责人心里不禁苦笑,无奈之下只好叫来负责带路的大妈,把房间的钥匙递了过去。修司满脸通红地跟在那位大妈的身后。
这还是修司第一次见识情人旅馆的房间。室内四周贴满了镜子,一直延伸到房顶。还有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华丽的床罩。昏暗的灯光下,一台电视机稳稳地安放在那里……
修司僵着身子,瞪圆了眼睛仔细察看。
“嗯……”修司抬高嗓门说道,“这个房间,帮我预订一下。”
“预订?”
“今晚八点半……不,不,估计要到九点了。从九点开始……两三个小时就够……”
“先生……”
大妈张口结舌,睁大眼睛望着修司,然后略带讥讽地说道:“这种事,好像没有预订的吧。”
“欸?啊,是吗?哈哈哈,原来如此,这样啊!”
修司满脸通红地从情人旅馆蹿了出去。
回到公司,修司把餐厅名称、路线图、联系电话以及碰面的时间清楚地写在了一张纸条上。“咳,咳”,他故意咳嗽了两声,开始向睦子喊话。
“宫本!”
睦子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修司面前。
“这个,分成A、B两组,分别打出来会更好些。”
“好的。”
为了掩人耳目,修司故意提高嗓门。
“这里,也应该隔开一点。”
说着,他偷偷地把那张纸条塞到了打字稿下面。睦子把稿子抱在怀里,目光热切地回看了修司。
“明白了……”
“就这样。”
睦子向修司行了个礼,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修司“呼”地喘了一口粗气。那声响惹得下属们都不禁把头一齐转向了他,搞得他格外狼狈。他一本正经地继续工作。可是,拿着笔的那只手却在微微颤抖。
——没出息!这不显得我特别没用吗……
修司自嘲地想,用左手按住了一直在颤抖的右手,余光瞥向睦子。睦子看完纸条,正准备塞进包里。
修司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他看到鸽子穿过林立的高楼飞向了远处。
“部长!”
“……”
“部长,您的电话。”
修司收回视线,发现大川正一脸狐疑地低头看着他。他这才回过神来。
“嗯?哦!”
“您家里打来的。”
接过电话,对面传来妻子金子的声音。
“对不起,你正工作的时候打扰你……”
“有什么事?”
“今晚回家……跟平时的时间一样吗?”
“嗯,不,今天,有个会……”话刚一出口,修司连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小声地说,“有个地方得跑一趟……”
“我这里……有点急事。”
“回去之后说不行吗?”
修司不由得背向睦子,一副要躲起来接这通电话的样子。
“……拜托了。”
金子的语气里带有几分逼迫的意味。修司在心里暗自咂舌。
“有什么事,赶紧说吧……”
“盐子,她很奇怪。”
“盐子怎么了?”
“我去一趟你那里吧。”
“喂……”
“五点半,我到接待处。”
“喂,我不是说过回家之后再说吗……”
“那就来不及了。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我求你了!”
电话直接被妻子挂掉了。修司满脸失望地放下听筒。
——一辈子绝无仅有的两件事撞到了一起……这运气也真是太糟糕了。
修司叹着气,望向睦子。而睦子正若无其事地在那里平静地敲着打字机。
整件事情还要追溯到当天临近中午时分,古田家接到的那通来电。
金子正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练习瑜伽。她很不情愿地从冥想的姿势中站起身来,去拿起电话。
“这里是古田家。”
“这里是皇家床具,感谢惠顾!”
听筒里传来金子没听过的声音。
“喂?喂喂?”
“这边是要跟您确认一下送货时间。卡车都已经安排好了,今天晚上就能给您送过去……”
“喂喂?”
“时间可能会稍微晚一些。估计要到七点了。”
“我们这里是古田家……”
“欸?”
“我们好像没有订床……”
“那就奇怪了。一位叫古田盐子的客人……”
“那是我家女儿。”
“这里是用古田盐子小姐的名字……订购的一张双人床……”
“双人床……”金子吃惊地瞪着眼说,“那……说的是要送到我们家吗?”
“是的,是送到公寓。”
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金子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她强行向床具店打听到了公寓地址,然后急忙给丈夫打去电话。也就是方才那通让修司倍感沮丧的电话。
结果,修司不得不放弃跟睦子的约会。这辈子绝无仅有的一场婚外恋,是在几经纠结之后才下定决心要付诸行动的。可惜,就在这一天晚上,妻子说要来公司……只能说是他运气不佳了。修司板着脸,把金子带到了附近一家咖啡馆。
“怎么回事?”
“……”
“到底什么事?快说!”
金子抬起头望着丈夫。
“订床的,不会是你吧?”
“什么床?”
“双人床……”
修司吓得身体僵直。如此过激的反应正说明了他心里有鬼。
“说什么呢!你……”修司慌忙地想要辩解,“我、我怎么……怎么可能干那种事……”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只跟睦子吃了顿饭而已,不可能会被妻子发现。他在心里暗自打气:一定要冷静!
“都现在了,孩子们又在跟前。况且,重点是我也没有那个体力了呀!你在说什么你……”
“欸?”
“睡在铺盖里就够了。你这人究竟想什么呢!笨蛋!”
面对丈夫的狼狈相,金子不禁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还在想不会是你……这么说,还真的是盐子咯?”
修司终于理解了妻子想要说的事情。
“究竟怎么回事?”
“我也是突然接到电话。”
金子把床具店打来电话的事情讲给丈夫听。
“公寓?”
修司若有所思地问道。
“港区北青山5-10号。高岛家园405室。”
“怎么回事,这是?”
“我也是一头雾水。”
“给盐子那边打电话了吗……”
“打了,说是外出了。好像是去一位什么老师那里取稿子,然后就直接下班了。”
修司咂了咂舌。
“那个小出版社,还真是敷衍了事。给那位什么老师打电话了吗?”
“怎么可能打,也不至于吧!”
“嗯,算了。但是那个双人床究竟是……”
夫妻二人相互看了看对方。这时,修司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不会是那个家伙吧?佐久间!”
“不过……”
修司打断了想要插话的妻子。
“盐子正在交往的不就是那个佐久间嘛!那家伙,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很讨厌。当然,我知道他对我也没什么好感。所以……他就要先下手为强?”
“人家佐久间的公司宿舍在目黑!”
“要是又新租了一间呢?”
“没那回事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问了。当然是委婉地问的。”
“给佐久间吗?”
修司瞪圆了眼睛。要论关键时刻的行动力,他到底还是比不上妻子。
金子点了点头说:“他还问,为什么是北青山……”
“别是在装糊涂吧?”
“我感觉倒不像是。那语气是真的不知道。”
“这些话,你刚才怎么不说?还让人家在这里噼里啪啦地乱讲了一通。”
修司这一赌气,金子的火气也跟着上来了。
“说话也得讲个顺序吧!我是想要一五一十地说来着,是你自己性子急非要抢着说,你这还生起气来了……”
“佐久间没租那公寓的话,为什么用盐子的名字……”
“我问了呀,在电话里问那位床具店的工作人员……”
“提到床具店的人没必要那么礼貌!”
“我问他们,订床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去的,还是两个人……”
修司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然后呢?”
“对方说订单不是他负责的,他也不清楚。”
修司气得哼了一声,金子也叹了口气。
“我感觉对方好像是意识到打错了地方,所以才有意不说的。这种事情不是常有嘛!本来给情妇的公寓送床,结果被正室抓了个正着。”
“跟这件事毫无联系嘛……”
“或许是朋友什么的,借她的名义……”
金子心里祈祷着要真是那样就好了。可修司紧接着跟了一句。
“那为什么非要借别人的名义呢?”
“想不通。要不是那样的话,这件事就更蹊跷了。”
“光是瞎猜也说明不了问题。”
“那到底怎么回事?”
“地址不同,但电话号码写的是我们家,还用了盐子的名字,这应该就是……”修司眉头紧锁,开始问道,“最近盐子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
“这么说来……”金子“啊”地尖叫一声,“……钥匙!”
“什么钥匙?怎么回事?”
“从来没见过的一把钥匙,她好像拿过。我还问过她是怎么回事呢。可她说是吊坠。”
“是挂饰吗?”
“还说最近流行这东西,难不成那真是一把钥匙?!”
“你是怎么当妈的!这种事竟然被女儿……”
修司下意识地厉声喝道。
“孩子她爸……”
金子使了个眼色提醒修司注意。周围的顾客正看着他们两个。
修司叹气道:“总之,不跟盐子问清楚,咱们两个在这里说这说那的也无济于事……”
“我听说佐久间跟盐子是六点半在银座见面。”
“笨蛋!你早说不就行了!走,去那里问清楚!”
“可是,那张床七点钟就要送到公寓那边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知道盐子他们在哪里见面吗?”
金子点了点头。
“那你就去那里。”
“孩子她爸……”
“我就到这里去看看……”
修司从桌上拿起写有公寓地址的那张纸条。
“双人床……”
他在嘴里一边哼唧一边奔出咖啡馆。此时,睦子的倩影早已从修司的脑海里一扫而空。
望着丈夫离开之后,金子直接前往了盐子他们约会的那家餐厅。
那是一家朝向银座大道的餐厅。傍晚时分,刚刚下班的男男女女使得餐厅内座无虚席。
佐久间和盐子大概从一年前开始交往。但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始终没有突破到普通朋友以上的程度。至少盐子对佐久间的感觉很难称得上爱慕。即便如此,盐子倒也带佐久间来过家里几次,金子和修司都见过佐久间。
佐久间晃一,二十八岁,一家二流企业的公司职员。乍看上去,似乎并不是一个多么靠谱的男人。
金子环顾了一下店内。佐久间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一个角落的座位上。放在面前的汤,好像没有动过的痕迹。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一封展开的信件。
“盐子还没到吗?”
“……伯母。”
“打扰一下,可以吗?”
“您请。”
金子在佐久间面前坐下,目光投向了那碗汤。
“刚刚你已经开始用餐了吗?盐子应该就快来了吧?”金子一副略带责难的口吻,她回头望着餐厅入口,嘴里念叨着,“明明是个守时的孩子。实在对不住了……”
金子收回视线,目光停在了桌上的那封信上。
佐久间注意到金子疑惑的表情。
“盐子小姐,她不会来了。”他一脸阴郁地说。
“啊?”
“她事先把这封信放到了店里。”
佐久间用下巴指了指那封信。
“上面写着她来不了的理由?”
“那倒不是……”
佐久间扭过脸去,说道:“她说……希望我们两个人的交往到此为止……”
这时候,服务员把肉菜端了上来。可是,看到还没有动过的汤,服务员呆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请放在那里吧。”
佐久间看到金子把服务员打发走了,脸上露出了苦笑。
“这个时候,虽然我不太想吃,但是既然坐下了……”
“是啊,总不能说就要一杯咖啡吧。”金子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有没有吵架什么的?”
“没有,更准确地说……”佐久间突然垂下了肩膀,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问,“您在电话里提到的北青山是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担心。”
金子专程赶过来,已经让佐久间察觉到了什么。
“……盐子小姐,不会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吧?”
金子猛地看了一眼佐久间,不禁一惊。自己一直怕说出口的事情竟被他一下子猜中了。
从床具店那里问到的公寓叫“高岛家园”。
外表看上去很壮观,其实就是那些徒有其表而没什么内涵的城里人才喜欢的公寓。那是一座七层楼高的建筑物,楼身外壁贴着白色瓦片,一楼还有个大厅。每层楼中间都有一道狭窄的走廊,两边各有一排带厨房、卫浴的一室户。
修司在公寓前停住了脚步。一辆车身上写有“皇家·床具”的卡车停在那里。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听着收音机。
修司愤愤地走了进去。上到四楼,刚一下电梯,一张卡在楼道中间的双人床就映入了眼帘。有三个男人正喊齐号子,试图把床搬进房间。其中两个穿着相同上衣的年轻人很明显是配送员,还有一个穿着花哨上衣的中年男人,估计是配送主任或是床具公司的人。
但由于床的宽度和楼道宽度几乎一样,所以怎么也挪不动。就在几个人正着急的时候,床的前端终于往屋里进了一点。
修司一边确认纸条上的地址,一边想要从仅有的缝隙里钻过去。或许是因为搞错了方向,那张双人床突然间又被撤了出来。这时,修司急忙往回倒,可脚不听使唤,结果夹在了床和墙壁之间。
“啊!疼疼疼……”他发出一阵悲鸣。
撑着床后面一端的那个穿花哨上衣的男人将目光转向修司。
“拉一下,拉一下……再来一点。好……很好。拽的同时还得转一下……”男人指挥着前面两个人,突然转向修司说,“喂,别愣着,搭把手呀!”
他好像是把修司误会成配送公司的人了。
“啊?”修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那边那个角不结实,得抬一下,那边。”
因为床身抵在了墙壁上,修司并不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无奈之下,他只好把手搭到床的一端跟着一起往上抬。
“好!抬着转一下,转进去……”男人命令道。
修司照着指令使劲地往里挪。可他本就是个外行,再加上体力不支,床身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移动。
“唉!这样不行!”
“公寓这地方,走廊太窄了!只是外面看着气派罢了!”
前面传来年轻人的抱怨。那个身穿花哨上衣的男人大声嚷道:“就算你们抱怨一通,这楼道也不会变宽呀!”
“干脆立起来不就好了?”
“早想过了,但你看那灯,太危险了……”
“是吊灯啊。”
“要是没这个柜子就没问题了。”
“本来这地方放个柜子就不合理。”
“不合理才是这个社会的常态嘛。别干生气啦,干吧!”
那个男人如同他的外表一样,似乎是个乐天派。修司不知不觉被他感染,跟着一起喊起了号子:“一、二……”
“走!”
两个人合力一起把床抬了起来,这下子床还真的动了。
四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床挪进了房间。
负责配送的两个人松了口气,他们把套在床上的罩子卸了下来。
“好家伙,都出汗了!”
这一系列意外的情况,让修司整个人还在发蒙。穿花哨上衣的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辛苦啦!”他说着,拍了拍修司的肩膀。
“嗯,嗯?不是……”
“这个,给大伙儿买盒烟什么的……”男人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塞进修司的口袋。
“欸?”修司一副诧异的表情,将钞票从口袋里捏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少是少了点,但也不必拿出来嘛!”那个男人将修司的手又按了回去,“你又不是什么通产省①的官员,收下这点儿钱算不了渎职。就当是给大伙儿买根烟抽了。”
这时,修司才恍然大悟。那个男人是把他当成了配送公司的工作人员。如此说来,他莫非就是这床的买主?也就是盐子交往的对象?
修司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只听到一阵脚步声。随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两手抱着大件物品的盐子飞奔了过来。
“真是对不起啦!”
盐子没有注意到门背后的父亲,她搂住男人的脖子撒娇。
“人家怎么也挑不到中意的,找了好久……”
说着,这才突然发现修司。然后她像冻住了一样,僵直地站在一旁。
“爸……”
“爸?”
男人吃惊地望着修司。
盐子倒吸了一口气。
“爸,您怎么在这儿?”
“你又怎么在这里?!”修司板着脸,质问道。
“嗯……打扰一下,麻烦您给签个字或者盖个章。”一位配送员把单子递给盐子。
盐子一脸茫然,那个男人便从口袋里拿出笔签了字。
“哦,谢谢。”
两位配送员直到离开时,还一直在盯着盐子、修司和那个男人看。
那张巨大的双人床放在屋子里,看上去极不协调。三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修司。
“盐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盐子无言以对,一脸为难地看了看男人的脸。
“怎么回事?!”修司厉声喊道。
“事情总得有个顺序吧?!”修司用愤怒的目光瞅了男人一眼,继续道,“你就是在跟这种人交往吗?他是什么职业,家庭条件如何?总得见过家长再……这不是首先要做的吗?!”
“要是能说,我早就说了。”盐子突然说道,“可我想说也说不出口啊。”
修司瞥了一眼男人。
“年纪多大?”
“……三十八岁。”
“差十五岁呢……”修司皱起了眉头,“职业呢?”
“插画师,自由职业。做些插画、题字之类的。嗯,也做设计。”
“不是初婚,对吗?”
盐子和那个男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是二婚吗?”修司又问了一遍。男人露出一副进退两难的表情说:“不是……”
修司不解地歪着头。
“实在抱歉。”
“抱歉?”修司张大嘴巴,不停地眨着眼睛。
“实不相瞒,我没办法结婚。”
“没办法结婚?”
盐子和那个男人再次互相看了看。
修司瞪大眼睛问:“难道你有老婆孩子?”
“是那么回事。”
男人脸上露出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
修司嘟囔道:“有老婆孩子你还……”
他攥起拳头,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张千元钞票,于是立刻狠狠地把它扔到了地上。
盐子瞪大了双眼。
“怎么?这钱是怎么回事?”她低声问男人。
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床。“床送来的时候,你爸帮忙搬来着,我还以为他是床具店的主任什么的,就塞了点钱让他买包烟……”
“爸,您帮忙搬床了?”
盐子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突然意识到修司还在气头上,便赶紧收住笑声,捡起地上的钞票。
修司狠狠地甩开女儿的手。
“你……有这样拿父母开玩笑的吗?”
修司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冲到男人面前。
“你打算怎么着?租下这间屋子,还弄来这么个东西!”
盐子钻到两人的中间,紧紧地拉住修司。
“您先等等,等等。提出来要租房子的是我。”
“你少袒护他!”
“没有袒护。因为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电话又多,我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工作……”
盐子辩解着,可脸已经羞得通红。修司目睹了女儿的这种糗事,也同样感到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恼。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不能退缩。
“画个插画还需要床?!”
修司一下子勃然大怒,厉声喝道。
“需要桌子。但我们真心相爱,就跟需要一张桌子一样,也需要一张床。”
“这种不要脸的话也是跟这个男人学的吗?!”
盐子咬着嘴唇瞪着父亲的脸。
“你们这是打算同居?”
“不,不是。是走婚。”
“走婚?”
“他也是这么想的。”
修司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太过激动,他一直呼呼地喘着粗气。紧握双拳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盐子也因为羞臊和冲动而全身哆嗦。她颤抖着声音说道:“抽……抽根烟吧。”
盐子暗中观察父亲的表情。
“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吗?!”
修司一边大声训斥,一边将颤抖的手伸进口袋里翻找。
“用不着你说,我也得抽一根!”
男人看到修司掏出香烟,像是被传染似的也从自己兜里摸出了一根,然后用打火机点燃。
修司这边一直叼着香烟,却找不到打火机,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那男人看不下去了,便把打火机递了过来。修司固执地拒绝,男人则一再想要帮他点上。正在气头上的修司干脆把烟从嘴上拿了下来,气鼓鼓地塞回口袋里。这时,伸进口袋里的手指意外地碰到了打火机。于是修司再一次掏出香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了它。这根香烟经过修司一通胡乱揉搓之后早已经扭曲变形了。那样子跟他这位受挫的父亲还真是颇有几分相似。
修司和那个男人各自怀揣着心事,喷吐着苦涩的烟圈。
盐子拿来一个空罐子,接了些水,放到两人的中间。
“盐子,”修司叫住女儿,“你跟他是玩玩儿而已,还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男人抽着烟,在一旁打量着这对父女的表情。
修司把视线转向那男人,用手指戳着对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石泽。”
“那你呢?是玩玩儿而已,还是认真的?”
石泽一下子答不上来。
“我问你是玩玩儿而已,还是认真的?!”
“玩玩儿而已。”
盐子不禁低声惊叫。但石泽有意没让她说话,紧接着补充道:“我丝毫没有结婚的打算,只是玩玩儿而已。被伯父抓了个现行,没办法,我只好承认,在这里先跟您说声抱歉。”
石泽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容。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肯定会狠狠地揍你一顿!不,光是揍你一顿还不够!”修司的太阳穴青筋突起,“既然你敢对还没出嫁的姑娘下手,想来也应该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你要是说:‘我是认真的。我真心爱上了您的女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离开她。’那还……”修司气得瞠目结舌,“那还算过得去……可你这……这算什么!这才刚被家长抓包就吓成这样……”
石泽耷拉着眼皮,坦然地接受修司的训斥。
修司把烟蒂扔进空罐子,转头催促盐子:“走!”
“盐子!”
“您先回去吧,我还有话想跟他单独谈谈……”
修司站起身来,仿佛是被盐子的目光驱赶出去的。
“我在下面等你……”
修司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了那张双人床,他面色铁青地重新折返回来。
“爸……”
修司一把甩开惊讶得瞪大眼睛的盐子,又用力撞了一下石泽,只见石泽“咣”的一声坐倒在那张双人床的正中间。“有话,走廊里说去!”
盐子瞪着父亲的脸,拉起石泽,来到走廊。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独自一人留下的修司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这间令人扫兴的屋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坐在了女儿和那个男人为了偷情而专门购置的双人床上。这让他感到恶心至极,如坐针毡,瞬间又从床上弹了起来。修司来到窗边,想要眺望屋外的景色,结果映入眼帘的却是各色情人旅馆的霓虹灯招牌。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睦子的胴体。
慌乱之中,他赶紧关上了窗户。
修司无聊地穿过房间,打开了那扇通向走廊的房门。石泽和盐子的身影就在靠近门不远处。盐子偎在石泽胸前,似乎正急切地诉说着什么。来来往往的公寓住户经过都会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两个人。
修司看到这一幕,不禁脸色大变,厉声说道:“有事到屋里去办!不对……我的意思是去屋里谈。”
两个人老老实实地又回到房间里。
“石……石……”
“石泽。”
“你有孩子了吗?”
“有个女儿。”
修司瞪了石泽一眼。
“我到楼下等你!”
修司一脸严肃冲着女儿说道。他努力摆出一副威严的姿态,便离开了。
盐子和石泽分别站在双人床的两边,相互对视着。
“我是不会死心的!”
盐子强忍着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态度坚定。她用尽全力在那里故作坚强,石泽却毫无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刚才那些话都不是你的真心话!”
盐子苦苦地哀求着。石泽却把脸转向了一旁。
“你是认真的!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
“我就是玩玩儿而已,不喜欢拖泥带水。”石泽依旧语气生硬地说道。
“你故意摆出一副卑鄙龌龊的样子……这些都是你装出来的!”
石泽露出一脸苦笑。面对盐子这股直抒胸臆的年轻劲儿,他确实有些招架不住了。但是盐子的这一点在他这样的中年男人看来,实在是惹人怜爱。
“快去吧,伯父还在等你……”
石泽用下巴指了指房门。
盐子这才很不情愿地走出房间。
修司把女儿留在了那个男人的房间里,独自一人来到楼下。他站在公寓前的树荫下,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究竟是为了什么?!唉!养了你二十三年,这都是为了什么呀!那个混蛋!真想把他给千刀万剐了!没错!我非得宰了他不可……”
修司身体僵直,声色俱厉。两名正在大街上巡逻的警察突然停住了脚步,一脸狐疑地盯着修司。
“啊!您辛苦了。”修司连忙点头哈腰,紧张地解释说,“我……我是在等我女儿……”
修司正冒着冷汗解释时,盐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石泽就站在她后面,一脸的谄笑。盐子看到父亲之后,迅速转向石泽,低声私语了几句。突然,女儿跑了起来。修司赶紧追着女儿也跑了起来。
直到上了电车,修司才终于追上女儿。可盐子完全无视修司,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修司也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只能任凭怒火在胸中不停地翻腾。
父女俩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交流,就这样到了家。
修司按下门铃,金子很快就跑出来开门了。只见她一身运动衫搭配长裤,许是刚才正在练习瑜伽。
“回来啦。”
金子打开大门,像是等候了许久。修司根本没有气力回答,只是板着脸来到客厅。金子连忙尾随其后。
一进客厅,修司“咣当”一声,盘坐在榻榻米上。金子正要开口搭话,盐子恰巧从走廊穿过。
“盐子!”
修司叫住女儿。盐子把视线转向父母,本想要直接走掉。
可修司像个弹簧一般跳起身来,追上盐子,伸手拽住了她的皮包。
“您这是干什么?”
“喂!你过来检查一下这里面!”修司抓起盐子的包,冲金子喊道,“你看看里面有没有公寓的钥匙。这家伙竟然跟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在公寓里……”
“……盐子!”
金子眼睁睁地看着父女俩在那儿乱作一团,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男的说要就此结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检查一下钥匙……”
修司强行夺过皮包,正要把开口朝下倒过来,金子却紧紧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
“孩子他爸,你别这样!就算是父女,你也不能这样翻女儿的包。你这样,要是真翻出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恐怕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盐子趁父亲迟疑的工夫,从他手里把包抢了过来,然后直接往地上一倒,故意要让父亲看看里面的东西。结果,包里的各种小物件一股脑地散落在地。
修司和金子一脸茫然地望着地上的那些小东西。盐子则喘着粗气,斜眼瞪着自己的父母。短暂的沉默过后,修司和金子不约而同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金子向电话跑去。慌忙之间,踢飞了盐子的口红。那支口红“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修司的脚下。
“这里是古田家。”金子一脸疑惑地拿起听筒,“嗯,已经回来了。您是……物资部的宫本小姐……”
“宫本!”
修司一动不动地望着妻子的脸。
“哦,我家先生承蒙您平时照顾了……”
金子对着电话行了个礼,然后将听筒递给了丈夫。
修司感到狼狈不堪。他一边踢开滚到脚下的口红和粉底盒,一边朝电话走去。结果,正好和刚进门的儿子阿高撞了个满怀。修司瞪了阿高一眼,踉跄了几步,才拿起听筒。“喂?”修司惶恐不安地接过电话。
果然是睦子。
“啊,部长。我是想请示一下明天要提交给通产省的文件,正副本两份就可以了吗?”
睦子的声音异常冷静。修司配合她的语气答道:“哦,那个文件啊,两份就够了,正本、副本一共两份。”
“我是担心万一要是不够就……”睦子说着,语调一转,“我现在正一个人在涩谷吃饭呢。涩谷的‘玫瑰坊’。”
“玫瑰坊”正是修司原先要和睦子幽会的餐厅。修司听了不禁一惊。
“啊?哦,是吗?”
“您家里的病人怎么样了?”
修司取消约会时的借口说的是“女儿突然生病了”。
“哦,那个啊,总算是稳定了。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那,晚安了。”
“嗯,非常感谢。”
盐子趁着父母把注意力都转移到电话上的工夫,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塞到阿高手里。
修司挂掉电话后,深深地松了口气。
金子一脸疑惑地问道:“宫本小姐……是哪位呀?”
修司显得有些惊慌失色。“过年时,她好像没来过我们家。嗯,确实没来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挺普通的一个姑娘……挺不起眼的。单亲家庭,家里就一个妈妈。”
“哦,这位宫本小姐……”
“她是担心文件准备的份数不够,才打电话过来的。如果不够的话,大概是打算明天一早去公司打出来。”
“她对工作还挺热心的。”
“最近呀,女人可比男人强多了!”修司不由得提高嗓门,“那些男人,想的净是打麻将,要么就是想早点回去!”
修司一边踢开脚下的那些小东西,一边回到原来的位置,愤愤地盘腿坐下。金子把东西都捡起来,帮盐子放回包里。
修司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他刚准备要点燃,却又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间好像还是无法平复内心的波澜。对女儿的愤怒,对妻子的愧疚,还有对睦子的恋慕一股脑地搅在了一起。修司没办法按捺住内心的亢奋。
阿高回到自己的房间,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听起了收音机。这时,换上睡衣的盐子突然走进来。她一连敲了几次门也不见回应,就自己闯进来了,然后二话没说,直接摊开手掌。阿高却佯装不理她。
“阿高!”
盐子毫不客气地走到阿高身边,再次把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阿高一脸嫌弃地把头转向一边。
“阿高!”
在姐姐的怒视下,阿高无奈地用下巴指了指书架。书架上放着一个棒球手套,钥匙就在上面。盐子把钥匙装到口袋里,朝阿高双手合十。她想把事先准备好的五千日元递给阿高。
阿高却一把将钱甩开。
“我才不要呢!”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还说没有零花钱吗?”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阿高得知姐姐陷入不伦之恋,内心也是备受打击。一直以来,在他眼里,盐子只是自己的姐姐,现在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女人”。就连见面都会让他感到一种羞臊,所以态度自然变得生硬起来。
盐子感受到了弟弟对自己的厌恶,内心不禁涌上来一股羞愧和内疚。她很清楚自己的表情已经开始僵硬,但还是挤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笑容,把钱从地上捡起来,默默地放到了书桌上。
姐姐离开房间后,阿高起身坐在床上。他取下耳机,房间里充斥着嘈杂的摇滚乐。
在一阵阵音乐洪流的冲刷下,阿高体味着无法言语的哀伤。
盐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盯着房顶,反复思量着石泽的话。她明知这是场不伦之恋却依旧深陷其中,所以她自己也很清楚将会面临的痛苦和烦恼。但石泽对自己“只是玩玩儿而已”的说法,盐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对!他肯定是在父亲面前故意那么说的!绝不能让父亲把我们拆散。
盐子咬紧嘴唇,暗自下定决心。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妈妈……”
随后,听到金子小心翼翼的声音。
“盐子!”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盐子不耐烦地吼道。金子还不死心,继续咚咚咚地敲门。
“吵死啦!”
隔壁房间里,阿高烦躁地嚷着。
面对拒绝沟通的女儿,金子最终只好放弃,独自走下楼。
在楼下夫妻俩的房间里,修司已经钻进被子,正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他手里拿了一根香烟,却没有想要去吸它的样子。金子刚一进屋,修司就坐起身来,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似乎想问:“怎么样?”
金子摇摇头说:“她让明天再说。”
修司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我一直觉得这孩子不会做出这种事……”
修司一脸不悦:“这可不是我们家的秉性。”
“秉性?”
“我是说遗传!我们家这边,母亲也好,祖母也罢,可都跟那种事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唉!没什么本事,还挺执拗……”
金子听了,火气也跟着上来了。“你说哪方面盐子是遗传了我们家的秉性?”
“你们家亲戚里面不是有吗?你想想,还是你说的呢!在一次葬礼上,好像还是守夜的时候,一个有丈夫的老阿姨跟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为什么矛盾闹得不可开交来着。”
“要是在亲戚朋友里调查一下的话,估计哪家都能翻出来一两件这样的事情,只是不提罢了。”
“我们家可没有!我们家这边,都是当校长、当警察的,为人都很正派。你们家,净是些开和服店、点心铺的。”
“不管怎么说,也就是我性格随和罢了。倒是你遇到什么事都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一阵尴尬的沉默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夫妻二人背对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不过,今天那个男人表现得可实在不怎么样。就是一个没担当的家伙!想来盐子看到他那副样子也该清醒了!”
修司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有些过分,想要讨好一下妻子。
“是吗?”金子表示怀疑,“我倒觉得她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心。恐怕她会……”
“……”
“女人或许就是这样。”
金子的一句话戳中了丈夫的心思。修司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于是迅速捻灭香烟,关掉了台灯。
他仰面朝天地思索着。
——女人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心……原来如此,果真是这个道理……
宫本睦子正是因为心有所想,才会独自一人跑到原本要跟修司约会的餐厅吃饭,还以工作上的事情为借口,给修司家里打来电话。
如果没有盐子这档子事,恐怕他们现在已经……
修司眼前浮现出白天考察过的情人旅馆。绚丽夺目的房间里,修司坐在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上,心正扑通扑通地乱跳。他望着睦子脱去衣衫的一举一动。娇羞和挑逗让睦子的脸颊泛起了红晕……
停!停!停!
修司极力想要挥去这些龌龊的妄想。
昏暗之中,金子窸窸窣窣地换上睡衣。
真是乌鸦落在了猪身上——只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
要想理直气壮地训斥女儿,劝她回头,还是得先正己身。修司在心里告诫自己,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那天晚上,石泽一到家就瘫坐在了客厅的椅子上。他已经疲惫到无力开口说话。当然不仅仅是身体上因为搬床时意外耗损体力而造成的疲劳。主要还是精神上的疲惫,而且这方面的程度更甚一些。
他对盐子的感情究竟算什么?石泽自己都无从判断。如果不是逢场作戏,玩玩儿而已,难道是认真的?他不得不表示怀疑。或许是因为三十八岁这个年纪,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体力为了得到一个女人去排除万难了。
何况还要去面对那样一个男人——盐子的父亲。想来那种不懂变通的父亲恐怕连“不伦”这个词怎么写都不知道吧。一想到要跟这样的老顽固去对决,石泽感到浑身的气力都泄掉了。况且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喜欢与人相争的主。
石泽正在茫然自失的时候,妻子阿环轻轻地站起身,走出了客厅。阿环是一个很少打扮自己的女人,头发蓬乱,一身破旧的家居服。不过,正因为如此,石泽跟她在一起时也就不必假装振作。
阿环拿了石泽的睡衣回来,随手扔到了他的腿上。
两个人的独生女朝子睡眼惺忪地跑到阿环身后。
“要尿尿吗?”
石泽问女儿。
朝子还没开口,阿环就催促着说道:“你自己不是会吗?”
石泽慵懒地换上睡衣,看到了桌上的黏土手工。他拿到手上仔细打量。听说是朝子在幼儿园手工课上做的,但实在是猜不出她到底想做个什么。石泽端详了一番之后,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朝子这孩子,明明是个女孩,可这小手一点也不巧。”
“像我吧。”
阿环随手把丈夫脱下的衣服叠起来,冷淡地说道。但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头,目光炙热地望着丈夫。
“对了,你是怎么回来的?坐电车还是坐出租车?”
“出租车。”
“这样啊……要是坐电车就好了。”
阿环见丈夫一脸诧异,便继续解释说:“那东西已经装好了!就在后街上。”
“嗯?”
“哎呀!就是之前我跟你提过的。这一年后街小巷里突然多了好几家拉客的酒吧,整天吵吵嚷嚷的,过路的行人都被拉进去了。那一块地方又是孩子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附近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店铺都受影响,形象大跌了,为人正派的顾客都敬而远之。所以这不,就组织起了市民运动。”
“哦,那件事。”
“在电视上,还有其他地方也见过一些维护日照权、反对搬迁之类的市民运动。看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可真轮到自己,才清楚这里面的事情呀,可真不容易。只要一提钱,大伙儿的态度马上就凉了,很快队伍也就散了。仔细想想,一张海报,一块招牌,哪一个不得付现钱。有些人光是嘴上说得热闹,一到出钱的时候,就这个啦那个啦……说什么也不掏。”阿环越说越兴奋,“在钱这个问题上,可真是费了老大劲儿才收上来……现在总算是装上了。”
“嗯?什么呀?”
“遥控摄像头呀!”
“啊?”
石泽已经疲惫不堪,脑子根本没有在转。阿环急切地说着。
“我们在拉客酒吧的那条小巷子里到处都装上了摄像头,控制中心就设在了派出所里。你去穿过那条小巷试试,拉客的马上就会蜂拥而上。他们一通花言巧语就是为了要拉你进去。这个时候,上面马上就会有声音喊道,‘青鸟店那位拉客的请退回去。退到你家店铺屋檐下的六十厘米处。’”
“什么呀,这都是……”
“上面装了扩音器呀!客人们听了也会吓一跳,简直太好笑了。”
“咳!”
“‘金钱豹的那位拉客的,请退回去。’”
石泽默默地望着妻子的脸,发现妻子的眼神里闪耀着一种光芒。
“干吗这样看着我?”
“因为你每次提起这种话题总是异常兴奋。”
“人嘛,总得给自己找点感兴趣的事做。”
石泽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阿环站起身来,问道:“要喝一杯吗?”
“不了。”
石泽也站起身来,突然间嘴里小声地冒出了一句:“石泽,请你也退回去吧!”
他走出客厅,只留下妻子一个人满腹狐疑。
阿环望着丈夫的背影,轻轻地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瓶威士忌倒进玻璃杯里。阿环细细地品味着杯里的酒,脸上写满了迷惘,与刚才那个因为谈到酒吧街上装了摄像头而兴奋不已的她判若两人。
“石泽,请你也退回去吧……”
望着杯子里的酒,阿环轻声自语。不知为何,丈夫的那句话始终在她心中萦绕。
脚注
① 通商产业省,日本旧中央省厅之一,承担宏观经济管理职能,2001年改组为经济产业省。(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或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