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归来的诗人
温远辉
“归来的诗人”,这似乎已是专有的说法,有特别的含义,有专门的语境,和政治勾连在一起。比如在文学史上,容易联想到的,一是沙俄时代从西伯利亚流放地归来的作家,再是我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重登文坛的那批“右派”作家。而我这里所说的,与政治历史无关,与被迫害被流放无涉,亦不涉及肉体的遭遇,纯粹是个人自身的原因,并且只囿于精神心灵领域的空间来言说。当然,个体无法完全脱离时代,对个体的言说必然会以时代为背景,在时代的背景前,对个体的具体言说才更有延伸的意义和苍茫的意味。
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过来的对文学情有独钟且尝试过文学创作的人,都有过狂热、喧哗、孤寂和溃败的记忆,就像海水的涨潮与退潮,镌刻在礁石与沙滩上一样。那个年代,有些说法,那些词汇、意象,在能指上都有着象征的意义,具有闪光的、意味深长的品质,具备了被恒久记忆的价值。那些词句——“在路上”、“守夜人”、“麦田守望者”,还有里尔克的“挺住意味着一切”……当年初读它们,有着温暖的感觉,心里陡生豪气,容易产生英雄情结;后来,则有些萧疏、寒凉的味道了。还好,于今再读,已能心平气和、微笑视之了,只是当记忆的闸门打开时,心弦仍会为之一动。
那个年代是激情汹涌的年代,是容易狂热起来的年代。排球狂热过,足球狂热过,围棋狂热过,文学狂热过——这其中,诗歌也狂热过。那时的大学校园,诗人随处可见,他们结诗社,出墙报,印诗刊,举办讲座,开诗歌朗诵会,聚会,还有流窜;校内外的、东南西北的诗人你来我往,那份热闹劲儿,唯有一个“紧”字才能点明。但后来,俱往矣,秋风吹过,篝火已灭,人流四散,文学边缘化了,诗歌也同样边缘化了,聚集起来的诗人,狂热的诗人,也四散而去……真如水泄而去,留下的已是孤寂、溃败的景致。生活是世俗化的,世俗的吞噬力何其强大,何况随之而来的经济大潮,把许许多多的东西都裹挟而去了。我看着许多的诗友离席而去,仿佛被一股力量裹挟,身不由己。那时,大学校园仿如伊甸园、乌托邦,寄托着太多的理想和梦幻,囤积着太多的激情,而一离开校园,便幻影俱灭,被裹挟着营营役役去了,功名利禄去了,经济大潮去了。在我之前,师兄师姐的诗社,红火一时,后来却是人影杳渺;在我之后,学生们迷诗恋诗,亦是鼎沸一时,而后来也是风吹云散,能坚守恒定的不过尔尔,比如纪少飞、世宾,黄礼孩更是极具典型。黄礼孩与我无腊肉之礼,我俩是纯粹的诗友。于诗,黄礼孩是天荒地老般地痴迷相守,二十年来,我看着他,坚守诗歌,守得那么紧严,从未离开须臾,如同守着诗的园圃,自己顽强经营,并倚闾候望,期待诗人们踢踏进出。对这些诗人,我是敬重有加。我知道,他们的长处是用心恒一,他们的短处,和我一样,是不那么通达,有迂腐之气,是易落伍的,惮于动而喜静,一味听凭内心的声音来行事,是向内看着、想着而生活的。捋一捋我的经历,我真的是不识时务者,在文学风光不再,已经边缘化的时候,竟闷着头扎进文学杂志社,这么多年,基本就守着个地窝子没动。在这点上,我有些靠近礼孩了,但我没有他纯粹,始终未做到。我也是守园圃的,我也在倚闾候望,如果说有功德,那就是不管园圃繁盛还是颓败,我都守着,而且还折腾,动动土,浇浇水。如果说尚有喜悦,那就是还有期待,期待着,坚信着,远去的人,终将归来。
是的,曾经的诗人,离开园圃远去的诗友,他们都是暂时的远游,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都将陆续归来。因为,诗歌就是那么奇妙,它是无可言说的,它的力量更巨大。因为它是属于灵魂的,是心灵的需要。真正的诗人都挣不脱要谛听心灵的声音,都将听从心灵的呼唤,去从事滋养精神灵魂的活动。诗人们常说,读诗写诗易着迷上瘾,始终难弃。缘何如此呢,无它,心欲也,亦心役也。我一直喜欢如下的“异端邪说”:人的身上有两套生命系统,一套是肉身的,吃喝拉撒睡,五谷杂粮,七情六欲;另一套是内心的、灵魂的,蛰伏在人的身体内,携带着许多神秘信息,是通灵的,却长睡难醒。它需要的是特殊的滋养,精气神的滋养,艺术的滋养,如音乐、美术,还有诗歌,滋养它并唤醒它。它醒来,便会让人惊异于生命的奥妙,带给人大欢喜。它可以让人去神游八荒、视通万里,去神会万物之灵。它让人真正喜悦起来,内心满盈着,暖暖洋洋,浩浩汤汤,心灵的真正的大欢喜。彻底的真正的诗人,灵魂是醒觉的。为什么诗人常陷入迷狂状态,外表看起来丢魂失魄、呆傻迷瞪?正是因为诗人随灵魂远游呵。灵魂是有声音的,它能让颖慧的诗人听见。在深夜,诗人寂坐时,为什么会突然泪流满面?那是因为他听见了内心的声音、灵魂的声音,他感到了大欢喜的到来。灵魂醒着,诗人便会自觉高贵起来,神圣起来。所以,不论诗人走出去多远,多少年闭口不谈诗歌,但终究有一天,他会听见灵魂的轻语——归来吧,归来吧!田园将芜胡不归!终究有一天,他泪流满面。终究有一天,他归来了,他归来,捧起诗歌,喂养灵魂!
多少年前,我就坚信,莫急,离去的、远走的,都将归来。诗人都是游子,总是喜欢远游,不尝试逃离,不尝试冒险,他岂愿安分。但他终将归来,不论成功,还是挫折,不论富贵,还是清贫,都将归来,归来侍奉灵魂,随灵魂去历练,并最终得大欢喜。
这些年,陆陆续续地,我已看见诗人归来。珠海的罗春柏,年少习诗,几十年忙于政务,几年前,已近花甲致仕,幡然心觉,欣欣然读诗写诗,与诗人唱和,诗情奔涌,佳作纷呈。佛山的陈陟云,北大才子,当年曾与海子一起研诗办报,毕业后在司法界,兢兢业业数十年,五年前,重拾旧笔,一抒块垒,大慰心魂。其诗既雄且瑰,迷倒读者、诗友无数。我见陟云时,心下常思:快哉快哉!诗人归来,霁日光风!
同样,谢冠华君,亦是归来的诗人!
以这部诗集《海岸线》作筏,渡得诗人谢冠华归来。他的归来,让我欢喜莫名。在《致诗人》这首诗中,他写道:“时间在瞬间划过/一个个诗人的背影留在/历史的深处”,“一个个的我们/经由时间的悲喜中自觉醒来”,“在众人的视线里/我们的返回是无可替代的起点”,所以,他归来了。虽然,我知道他终将归来,但我不知是何时。他的归来,让我等得太久。
八十年代中,在大学时,我曾任过他的老师,那时,我便喜欢他,甚至偏爱他。他就是那种太优秀的、出类拔萃的学生,人品学业能力俱佳。他谦逊、沉稳、宽厚、善良、才华横溢,除了我和陈少华,许多老师都欣赏他、喜欢他,他的许多同学也都喜欢并钦佩这位级长同学。他写诗,结诗社,出诗刊,带动起一帮同学膜拜缪斯,更让我尤其欢喜。在初期,我曾指点过谢冠华和其他同学写诗,但后来,他的诗愈写愈好,好到超过我的水平了,可以倒过来做我的老师了。所以,毕业后,他把诗搁下了,忙他事去了,我真是大失望,殊觉可惜。尚可宽慰的是,我坚信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会听到内心的声音,他不会辜负上天所赐的才华的。
对谢冠华的诗,我就不妄加评论了。我欣喜的是,如果诗是有刃的,那么,冠华的诗仍然闪烁如霜似雪的光芒。对诗集命名“海岸线”的缘由,冠华在后记中作了解说。在我看来,它还有着特殊的意味,它是归来的海岸线,是从彼岸到此岸的海岸线。美学家说,世界上最优美的线条,就是在海岸边看到的海的波浪线,它是最简单的美,又是最丰富的美,能够衍生出无穷无尽的美。归来的诗人,在人生的岸边,看种种人生的线条,不都是那么简单了么,却同样丰蕴几许啊。
我想到一个词,神圣的词——“皈依”,是的,皈依。远去的诗人终将归来,所有的诗人都将皈依,皈依诗歌,皈依自己的灵魂,皈依圣洁和崇高。冠华在后记中说,“在诗歌中度过生活,就是去经历那被人性的光辉照耀的生活;而生活中如果没有诗歌来渡,灵魂是难以在纷扰的世间获得安顿的”。他还说,“我写诗是为了自我救赎,是被当下技术性生活侵蚀的一种祛魅。换句话说,就是一种自我解脱”。他说得真好。
在《幸好,他被诗歌鼓励着》一诗中,冠华这般写道:“一滴水珠滴在岩石上,一段即时的历史/怎样才能穿越呢?幸好,他被诗歌鼓励着”,是呵,所有的诗人,都被诗歌鼓励着,被诗歌鼓励的诗人,多么有福,他们被诗歌的光照耀着,穿过俗世,回到内心,皈依澄明,皈依无边的宁和与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