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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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在岛离岛:大海在我们上方

陈少华

1980年,我从海南岛来到华南师范学院求学,同宿舍有位同样来自海南岛的同学叫吴毓桐,他自己写诗,更热爱诵诗,大学四年一直为我们朗诵诗歌,餐前饭后,自修归来。我至今记得他反复诵读的诗句,有阿波里奈的“塞纳河在蜜腊波桥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又有惠特曼的“我歌唱带电的肉体”,诸如此类。我们静静凝听,或有触动,其实不知所以然。不过,也因此,其他班的同学对这位“离岛诗人”都有印象。

及至80年代中后期全国的现代诗歌盛宴,诗歌的写作获得了新时期空前绝后的殊荣,诗歌写作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时尚,而这个时尚的舞台、集散地就在高校,在校园跨系的诗歌交流活动中,我得以认识了一批“离岛诗人”,如纪少飞、李坚等,其中就有谢冠华。纪少飞学无线电专业,这位“海岛之子”,单纯、热情、亢奋,对诗歌无比热爱,经常“流窜”到各系出示他的诗作,让大家佩服得很。如他的《红桃》——“桃啊!牌中皎洁的颜容/你的一生容纳了富贵与饥饿/落雪的村庄回到你的身边/深宫中的鸟飞临春天的丛林了。”

与纪少飞的直觉写作不同,谢冠华的诗显示他属于“思考”型的写作路向。

蜉蝣呵

鼓动你如雪的羽去寻找生命的归属

……

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石榴花开的季节过去了,水中的芦苇

等待暗河上漂流百年的孤独者

死就是生,生就是死

你不堪一击的生命长出永恒的花朵

长出骷髅,骷髅的忧伤与叹息

或许彩霞和星辰都只是一种幻觉,或许

不曾有过白昼与黑夜

你的来去只是鞭子美丽的弧线

不断地抛出去,而抛出去又抛向何处呵

这首写于1989年的诗歌《蜉蝣》,低吟、回旋、柔韧中有不屈的姿态,砥砺中有无尽的忧伤。诗歌成了一种呼吸的方式,以此体悟此在的境遇。诗意的方式,实际上是偶发的、不经意之间种下的种子。是自我的折磨,还是命运中诗神的眷顾?谢冠华在一首诗中说:“一粒种子,情结里孤独的地主/在无奈的春日/在风寒料峭的黑夜/仓促地开放。”(《黍离》)

谢冠华在他的诗歌中常常思考人生的大词:漂泊、追寻、生死、自我等,他似乎学不会用调侃的、讽刺的、反讽的、幽默的态度来处理这些问题。距离《蜉蝣》的写作,至今已有二十多年,眼前这本诗集《海岸线》,基本上还是以前的基调:真的与善的。诚如他的诗句所言之“真诚”:“那比钻石还要珍贵的东西/其实就像我们生存必须的水和盐”(《真诚的路口》)。特别是在经历了八十、九十年代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归来的谢冠华依然带给你一份惊喜:一以贯之的谦逊和从容——写诗在他从来不是喷发式的、不是批量的、不是交际的;真的“诗性”未死,这么多年,这么多相识的诗人都不写诗了,他却乐呵呵地请你读诗!这是不是自我的诗歌行为艺术呵!不死的“诗性”!

他实际上是一个隐性的抒情诗人。在时间的缝隙中不断以诗歌验证自己的情感与价值。

向着南方 海南岛是诗人抒写自己情感的核心意象。在我的记忆中,这一组诗歌是后来写的。“海南岛静静笼罩在阳光中,/大海歌唱并涵养着海岛的性情。”(《远方家园》)他先离岛后诗人,他从南方之南出发,从南方之南走向世界。多年以后的情感坐标定位却是“向着南方”。这就是我所定义的“离岛诗人”:你可以从脚下漫漫的海水望出去,你也可以登上高高的屋顶望出去,你还可以爬上更高更高的椰子树望出去,你看到的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大海在我们的上方。海岛之子被眷顾的是水天一色的蔚蓝、风暴、无尽延伸的海岸线。“此时,你诉说,向着南方/棕榈舒展的叶片滚过清脆的声响”(《向着南方诉说》),朝着大海的方向,“在风浪中寻觅自由光明的水域。/南方南方,酝酿着/一次次更深更远的搏击试探。”(《向着南方诉说》)是回望时候的感恩,还是来时已有的抱负?

我们走了又回来

因为眷恋这片海岸

我们来了又远走

因为热爱这片海岸

“返回是无可替代的起点”。在没有乡愁的无家可归的时候,甚至,在现实的海岛的街头,感受“漂浮的岁月”,尽管如此,来时的“南方岛屿”,已经植入诗人的心田:心灵的何尝不是地理的?!

静物 静物始终是不好把握的对象,山梯、居室、窗、后院、石榴树,一些静物反复出现在他的诗中。静物速写是练习吐纳的方式,静物聚合心灵的气象,反射心灵的粗糙与敏感。“后院幽静,/阳光穿过蕉叶伸展着的嫩绿,/墙角蜗牛爬行,/两三片荷叶酣睡梦乡。”(《后院》)后院值得想念,因为它“是祖屋砖墙瓦背上悠邈的天空”。

或者,学会注视一棵树——

窗前小院生长着一棵树

一棵结着石榴的树

每天我都要伫立凝望几回

看阳光在它红润的果皮上渗透

看风从枝叶间轻轻拂过

清凉着我的脸颊

原来这是纪念父亲的,二十年来父亲一直活着。静物像人一样,诗人写出了一份情感,写出了一种生命的庄严。

蓝色 在诗人那里是一种情感的颜色,代表忧伤与救赎。诗人处理五颜六色情感的能力很强,所有的颜色都被涂抹成蓝色。例如《黑花以及爱情》,黑花与爱情是什么关系?“我望见倾斜的宫殿、墓碑和红场/带雨的花与许多变形的脸”诗人试图从历史演义中、从生死、从象征的场所,从自然的物像与人的变形中去演绎日常生活的琐事。这些诗作的写作年份不详,如同诗集中没有一首是表明年份的,这种混淆也许是诗人的疏懒,却也由此获得一种性格,要想由年份来判断一首诗歌的生产,在诗人这里毫无意义。因此,阅读这样宏大的、由小见大的情感故事,最终在各种张力中不会断裂、不会扭曲、不会腐朽。相反,你看它会获得一种和解。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蓝色。不然,怎会有这样的视角——

唯一响亮的是最初的啼哭

雾雨蒙蒙的眼帘下

头顶水罐的少女

走过一张草编的小床

青鸟鸣啭

覆盖着清脆动听的骨骼

如风、如野火,如拨的季节

这样,他隐蔽地、小心地处理着由日常生活介入的情感故事,统统都往原型的方面“误导”读者,如《少女》、《莲之爱》、《铃兰女》等。我这样说,并无证据,对比90年代以来的“日常主义”的爱情诗作,谢冠华的“蓝色”方式自有其单纯可爱之处。

踪迹 踪迹是他报告自己混迹世界的处所并获得的感悟,这些显然不是他诗作的强项,充其量只是为别的国家和地区所做的免费旅游广告罢了。不过,我觉得这些写得让我个人不那么认同的“踪迹诗”,也许可以理解为个人跋涉中的困惑与相关的征候。表面清晰的表述其实在我看来有所迷失。在另外的“踪迹诗”中,却有意无意想达到这种迷失。不管怎样,这些诗都写得很认真。

顺便说一下,如何通过认真的自我寻找将自我迷失,做游戏是一种方式,迷宫的魅力就是进得来,出不去——至少不容易出得去。到处都是可能的路径,但同时又是岔路、歧路、死路。不断折返、重新出发,不断遭遇相同的境况,不断激起新的热情,仿佛胜利是因失败而获得,这种例子在生活中也可以得到证明。到云南丽江旅游,感受丽江的魅力之一就是认真将自己迷失在古城之中,仿佛对迷失有一种期待,甚至,迷失本身成为乐趣。这样一来,“踪迹诗”不妨继续写。

无论在岛离岛,如果我们的记忆有重叠的镜像:大海在我们的上方,那么我认为谢冠华的诗句值得我们一读——

多么光荣的行程呵,你大声诉说

渴望众人清醒激越的回应。

潮声磨砺远方,岸边的岩石

沉默中闪烁着澄明坚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