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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之碑读记

荐福寺是京中名刹,今西安小雁塔即其塔院,塔院与本寺隔街南北相望。《唐会要》卷四十八“寺”条:“荐福寺,开化坊,半以东,隋炀帝在藩旧宅。武德中,赐尚书右仆射萧瑀为园。后瑀子锐尚襄城公主,不欲与姑异居,遂于园后地造宅。公主卒后,官市为英王宅。文明元年三月十二日,敕为高宗立为献福寺,至六年十一月,赐额改为荐福寺也。”《宋高僧传》卷首“唐京兆大荐福寺义净传”载义净于中宗、睿宗时在此翻译佛经。南宋人陈思《宝刻丛编》卷三“诸道石刻录”下、卷十“京兆府”下著录有《唐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碑》。元人骆天骧所撰《类编长安志》卷十“石刻”有“唐荐福寺德律师碑”:“唐上郡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碑,韩云卿撰,韩择木八分书,史惟则篆额,大历六年立。今在景风街仁王院。”同书卷五“寺观”:“仁王院在景风街北,乃荐福寺下院。中有临坛大戒荐福寺德律师碑,韩择木八分书,史惟则篆额,碑尚存。”由以上文献资料可知,元时此碑尚存,骆天骧书中“上郡”当为“上都”之误,当是传抄讹误所致;荐福寺除本寺、浮屠院(塔院)外尚有下院;唐长安城分为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唐以后的长安城以唐皇城为基础,皇城东面最靠南的城门曰景风门,景风街当因此得名。黄永年师生前曾应中华书局之约于1981年暑假点校《类编长安志》一书,并在附录《述类编长安志》中说:“此书还著录了好些块《集古录》《金石录》等未曾收入而后世也失传了的碑刻。如大历六年(771)韩择木八分书《唐荐福寺德律师碑》之类。”[1]值得庆幸的是《唐荐福寺德律师碑》尚存于天壤之间,原石现存陕西泾阳大壸寺。碑螭首方形,通高190厘米,宽约80厘米,碑右下角损泐,文16行,满行36字,隶书,有界格。但2006年三秦出版社版李健超先生《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修订本)也未据之增补。今据碑林博物馆王其祎先生提供的拓片、陕西师范大学吕建福先生提供的原石照片迻录全文如下:

额:唐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之碑。

碑题: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之碑。

撰文:朝议郎守礼部郎中上柱国韩云卿撰。

书者:金紫光禄大夫守太子少保致仕上柱国昌黎开国公韩择木书。

篆额:朝散大夫守都水使者集贤殿学士待诏史惟则篆额。

西域之教,流于中国六百年。有僧智舟,服专经律,不卧衽席,弗乘马牛,年算益高,精□□□,□/教立论。为人之师,蒙者发焉,迷者反焉,知者楙焉,明者晦焉。享年八十有七,僧腊六十有(“有”字原损泐,据上下文补)□。大(“大”字原损泐,据上下文补)/历四年十二月示疾于长安。曰:吾梦浴于大海,水府族类,曒如在目。大海,水所积也。阴□□□/类毕,阴类交也。形者,道之赘聚也。浴者,涤浣垢污也。其将息阴以灭形,除垢以归净。吾□□/乎泾阳,吾父母之乡,先是门人为余兆宅土圹,地形高爽,不敢专美,因构塔立像。/天子闻之,锡名曰泾川佛寺。愿归于斯,莞苇单车;不在藻饰,勿择时日;学流法徒,敬奉指约。□/是天宫圣贤,异香名花,迭至牖户。其月二十九日而终,谥曰大戒德律师,赙以缣布,丧仪礼物,/悉以公给。门生弟子,千里赴丧。都人士女,会葬川流。五云翔空,群鹤舞噪。所谓年俎性恒,形蜕/道传也。比丘尼德超,佩荷训义,详具业行,愿刊石铭德。其辞曰:/嵁嵁硕僧,秉淳含辉。正己全德,为人宗师。于惟硕僧,知道之元。变化往还,孰由其门。蒸蒸道众,/随量有获。涉川无梁,其道中息。

泰山峨峨,泾川活活。吾师则亡,遗德昭烈。斲石纪铭,用贻后学。

大历六年岁在辛亥七月乙酉朔十五日乙亥建 刊者强勖。

德律师本京师荐福寺高僧,法名智舟,陕西泾阳人,为戒律大师,与皇室关系密切,充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并得享高寿。其生平事迹不见道宣《续高僧传》、赞宁《宋高僧传》。碑文说他“享年八十有七,僧腊六十有□,大历四年(769)十二月示疾于长安”。据此推算,他应出生于唐高宗永淳二年(683),何时出家不详,何时受戒亦不详。因出家与受戒是两个概念,而僧腊要从正式受戒之日算起,碑文残缺无法确知。从碑文未提及家世及师承来看,德律师可能出身卑微,其师父大概也不算有地位的大和尚,所以德律师究属律宗三家的哪一派也不详。碑文笔法显属英雄莫问来处一路。立碑者为比丘尼德超,显然是私人立碑性质,其与德律师的关系也无从详考。而碑的形制较小,亦无特别之处,与当时的大寺丰碑不可同日而语,但为文及书者都是当时的显宦名流,刻工强勖当亦长安名手(此后长安刻工又有名强琼者),确也显示德律师生前的不同凡响。韩云卿所撰碑文《全唐文》收录六篇,但未包括此碑。碑文内容并不复杂,主要记载两事:一为德律师晚年将其在故乡泾阳的墓地营建为寺院,天子锡名曰泾川佛寺,根据唐代寺院的赐额制度,这显然属于官寺。按唐时官赐额者为寺,私造者为招提、兰若,又谓之山台、野邑。而且这也是德律师圆寂于长安,却立碑于泾阳的缘由。二为唐代宗在德律师圆寂后对其尊崇及赏谥。碑中值得考释的亦有两事:一为碑文中“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的身份,二为当时僧徒死后的墓葬形式。这无疑对研究唐代佛教史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碑文中“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的称号出现于唐代宗大历年间绝非偶然。原来唐律宗大师道宣于唐乾封二年(667)于长安净业寺设立戒坛,又撰《关中创立戒坛图经》。而《颜鲁公集》卷二十五《抚州宝应寺律藏院戒坛记》,说明戒坛设于律藏院,表明戒坛一般设于唐寺之律院。唐代宗时又由官府委任临坛大德。《大宋僧史略》下《临坛法》,记唐代宗永泰中(765—766),敕京师立僧尼临坛大德各十人,永为通式,遇缺即补,临坛大德之设始此也。以临坛律大德主持戒坛,表明国家试图实现对戒的控制,由此实现对受戒人数和国家度牒钱收入的控制。[2]先是唐天宝十五载(756),肃宗在灵武,裴冕请鬻僧道度牒,以充军费。这自然是国家财政极其困难时期的非常举措,安史之乱后趋于正轨,严禁私度。在国家控制度僧的同时,地方军事强人如王智兴亦试图控制地方度僧权,但均被视为非法。日本僧人园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开成三年十月十九日条:“大唐大和(‘元和’之误)二年以来,为诸州多有密与受戒,下符诸州,不许百姓剃发为僧,唯有五台山戒坛一处,洛阳终山琉璃坛一处,自此二处外,皆悉禁断。”其中“洛阳终山琉璃坛”当为嵩山会善寺琉璃坛之误,见《金石萃编》卷一〇三《嵩山会善寺戒坛记》。园仁还详记在扬州开元寺所见戒坛形制。而且《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江淮自元和二年后,不敢私度。”[3]德律师是不是唐代宗委任的十大德之一,碑文未作交代。值得注意的是,临坛大戒德律师的称号是其圆寂后的谥号,而绝非自言,这在僧传中是比较罕见的。笔者所见尚有碑林博物馆藏《大智禅师碑》载高僧义福开元二十四年(736)圆寂后谥号大智禅师。这显然与唐代宗及执政者杜鸿渐、元载、王缙的佞佛有关。据《旧唐书·王缙传》,当时又有“胡僧不空,官至卿监,封国公,通籍禁中,势移公卿,争权擅威,日相凌夺”。毕沅《关中金石记》卷三有《真化寺尼如愿律师墓志铭》:志作于大历十年(775)七月,文有云:“贵妃独孤氏,弟子长乐公主。”独孤氏者,代宗妃也,是年十月薨,追册为皇后。长乐公主,即肃宗女宿国公主。碑林博物馆藏《慧坚禅师碑》也载其大历年间“当圣诞之日,命入禁中,人天相见,龙象毕会”。大戒是具足戒的别称,指佛教僧尼所受的戒律,佛教认为这样的戒条是完全充足的,谓之具足。唐时僧尼依据《四分律》受戒,比丘戒有二百五十条,比丘尼戒有四百八十条。大德本是对佛、菩萨、长老的尊称,后亦以称高僧。唐高祖武德年间开始成为僧官的名称,唐代宗时又有委任十大德之举,可见大德之名也有一个演变过程。《唐东都安国寺临坛大德(澄空)塔下铭》立于唐贞元九年(793)。唐末五代敦煌文书中则有“释门法律临坛供奉大德”的称号可以对照。由于《大宋僧史略》是五代入宋的赞宁的著作,碑文所记可以补充不足。此外,湛如法师在大著《敦煌佛教律仪制度研究》中曾详细讨论唐代戒坛的地理分布,[4]碑文所记上都荐福寺戒坛可补其缺。

至于碑文中“门人为余兆宅土圹,地形高爽,不敢专美”句的意思是门人为师父选择墓地之意。而“僧尼居士不事棺葬而火葬,焚尸后入骨灰塔故不曰墓志而曰塔铭”[5]。又《旧唐书·杜鸿渐传》:“及卒,遗命其子依胡法塔葬,不为封树,冀类缁流,物议哂之。”明代末期陕西终南山楩梓谷出土的《大唐王居士砖塔铭》有“收骸起灵塔于终南山楩梓谷”之语,这应是一般情况,当有例外。如笔者所见僧尼墓志有碑林博物馆所藏北齐太宁二年(562)相州云门寺法勤禅师墓志铭,王其祎先生藏近年新出高昌王文泰孙女甘露寺尼真如墓志铭、唐安顺法师墓志铭拓片。张彦生《善本碑帖录》亦著录有《隋惠云法师墓志铭》:“志道光间陕西西安出土,后归诸城刘喜海,后佚。”[6]这说明也有僧徒不免受当时社会风习的影响实施棺葬并置墓志铭。而且德律师虽为戒律大师,但思想颇为多元,碑文所记反映其阴阳与孝义思想相互杂糅,其门徒为其营建墓地也不足为奇。其后来在家乡营建寺院,身后又归葬并树碑立传,并由朝中官员来篆额书碑,这在世俗来讲也算叶落归根、衣锦还乡。立碑时间是大历六年(771),距离他圆寂已一年有半了。至于其本人是否实施棺葬抑或火化,碑文未有表述。

此碑何时出土不详。毕沅《关中金石记》刊刻于清乾隆辛丑年[乾隆四十六年(1781)],此前他曾出任陕西巡抚一职,但该书未曾著录此碑。清末以搜集碑刻拓片宏富著名的缪荃孙,其《艺风堂金石文字目》十八卷刊行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也未著录此碑。但查宣统重修《泾阳县志》卷二“地理”中“金石”类已著录了“唐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碑”:“碑连额高七尺二寸,宽二尺七寸,厚宽□尺□寸。四面刊文,左下角微缺。在南原姜刘村,文缺十余字,他皆完整,深秀似未经印拓者。”至于为什么有此碑立于长安的记载,原石却出土于泾阳,尚有待考证推测。这里需要考虑一下撰立此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古代立碑,一般有三种情况:一是地方官的功德碑或去思碑;二是墓碑或神道碑,必须死后立在墓前;三是寺院或神庙的碑。此碑是德律师身后之碑,黄永年师指出“复有释道身后之碑亦与墓碑同科”。如前推测德律师曾在泾阳故乡兴建泾川佛寺,死后又归葬,此碑立于泾阳自在情理之中。北宋张礼撰并注、金元间缺名续注的《游城南记》“荐福寺”条就未提及此碑。南宋人陈思的《宝刻丛编》卷九将其列入京兆府下醴泉、泾阳也绝非偶然。还有一种推测是此碑当时刻有两块,如同著名的《圣教序记》一样,长安的一块在元代后已毁,泾阳的一块却幸运地保存到今天。黄永年师曾据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十“石刻”的记载推知元、明之际或入明以后长安石刻破坏之烈。还有一种推测是此碑确是立于长安荐福寺下院,元时尚在原地,后在元末战乱中被泾阳佛教信徒迎回泾阳。至于现在保存原石的泾阳“大壸寺”,《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卷五〇六“西安府祠庙考”条、宣统重修《泾阳县志》卷二“地理”中“寺观”均未见有“大壸寺”之名,该寺是否在泾阳南原姜刘村,尚待实地踏勘,方可明了。

值得大事表彰的是此碑在书法上的特殊价值。黄永年师以为:“唐人亦喜作八分书,后人称之为‘唐隶’。如玄宗书《云台孝经》、梁升卿书《御史台精舍碑》、史惟则书《大智禅师碑》等,均体态丰腴,结构端庄,较《熹平石经》等东汉八分更进一层。”[7]现在应据此碑补上韩择木大名。唐隶之所以较东汉八分呈现不同的面貌,应是受当时流行楷体特别是褚遂良书的圆美挺拔影响而来,而唐玄宗喜好隶书,上行下效当然也是唐隶发展的原因之一。韩择木是成名于唐开元、天宝年间的书法家,其创作一直持续到广德、大历年间,自然不能例外。宋赵明诚《金石录》曾著录韩择木八分书碑多通,可见其当时受欢迎的程度。陈思的《宝刻丛编》卷三两次著录此碑,一次是著录在篆额的史惟则名下,一次是著录在书碑的韩择木名下,都是由于此碑书法超群的缘故。韩择木传世著名书迹有隶书《告华岳文》《唐叶慧明碑》;楷书《南川县主墓志》《荥阳王朱氏墓志》,书体亦圆润。[8]此碑的出土面世又为唐隶新增一奇葩,将作为“中国珍稀碑帖丛书”之一种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理应受到书法爱好者的喜爱和欢迎。

(原刊《碑林集刊》2007年第13集)


[1] (元)骆天骧撰,黄永年点校:《类编长安志》,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2006年三秦出版社本未作改动,标题已改作《〈类编长安志〉点校前言》。又收入《文史存稿》(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8页)。1957年商务印书馆版杨殿珣编《石刻题跋索引》第83页著录:“唐上都荐福寺临坛大戒德律师碑,大历六年,陈思《宝刻丛编》(七)3下‘诸道石刻’。”

[2] 姜伯勤:《敦煌戒坛与大乘佛教》,《敦煌艺术宗教与礼乐文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41-344页。

[3] 拙撰《唐代度牒考略》,《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2期。拙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疏证》“唐后期的度僧”条,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88年。

[4] 湛如:《敦煌佛教律仪制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96-98页。

[5] 黄永年:《碑刻学》,厦门:鹭江出版社2003年版,第220-221页。

[6] 张彦生:《善本碑帖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9页。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卷二“中国金石学概要下”谓“隋以前之僧,志墓者实不多见,至唐而其风最盛”,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1页。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有隋仁寿四年(604)《隋尼那提墓志》,存目有北魏孝明帝正光五年(524)《比丘尼统清莲墓志》,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12、632页。

[7] 黄永年:《碑刻学》,厦门:鹭江出版社2003年版,第240页。

[8] 张彦生《善本碑帖录》则著录有韩择木隶书《唐叶慧明碑》,谓“韩择木书有述圣颂碑阴赏告华岳文,隶书;又有楷书南川县主墓志,天宝十一载十一月,在陕西博物馆。又楷书荥阳王朱氏墓志,书体圆润如欧、虞”;又著录有《唐述圣颂碑》谓韩择木“在唐有书隶名,北宋刻《淳化阁帖》,撰入韩择木隶书”(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21、123页)。其中谓“书体圆润如欧、虞”可能有误,当如褚遂良书才合乎实际。从韩择木生活的时代来看,当时流行褚体,大家都学褚体,即使是欧、虞、褚、薛之一的薛稷也不例外,时谚有“买褚得薛,不落节”(梁章矩《浪迹丛谈》“买王买褚”条,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