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缶”与卖“缶”:近现代枫溪潮州窑陶瓷业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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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编 商号后人访谈录

陆桂园谈陆荣利号

受访者:陆桂园(1921—2013年),男,枫溪荣利号第四代后人。

时间:2008年3月 4 日

地点:潮州新洋路住家

采访者:李炳炎

录音整理:李晓洁

文稿编辑:李炳炎 陈秀娜

采访陆桂园先生(左)

李炳炎:桂园伯,陆荣利是在什么时候创建的?

陆桂园:这个创建时间起码是从我阿公(爷爷,下同)开始的。我小时候,我的老叔(父亲的叔父,下同)已经在做“缶”(潮汕话陶瓷的总称。白缶指瓷器。红缶指不施釉的陶器。乌缶指施酱褐釉的陶器。下同),我的阿公外出去卖缶,最初的产品都是在家里运过去做基础。那个年代枫溪做出口缶的,就属我们最大。

李炳炎:那是清末的时候吗?

陆桂园: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李炳炎:当时陆荣利的生意是不是合伙的?

陆桂园:不是,我们是家庭工(家族经营)。

李炳炎:那有规定每个人分多少钱之类的吗? 用多少钱来合作?

陆桂园:没,创建荣利的就是我老叔和我父亲。我的老叔会做缶,我的父亲做杂活、做配方较出名,烧缶时也会帮忙。而我们家庭的孩子,周日就去厂里做小工。工人都是家里的亲戚,如阿舅等来做就计件结算工资,你今天做了多少件,就写入“寸楮”(折纸的账簿,下同)。“寸楮”也就是簿仔。这就是用来记工作量的,一天做多少,就总的来记,今日做什么缶,也无法说做多少就准确记多少,没那么工夫(仔细)。然后年底再结算。如果你没钱,要支(预支)就去柜台(预支),等到年尾结算。

陆良士先生(陆桂园先生的叔公)

寸楮

李炳炎:支算不算借啊?

陆桂园:支的,记的人不负责拿钱,你要钱的话得另外借。

李炳炎:重新来借。

陆桂园:我今日要是用过(透支),用多少钱,写我的单,工多少钱,要拿多少钱。

李炳炎:然后到年三十夜就来结,看剩多少就给您?

陆桂园:年底的时候才结算。但日工和奴仔(儿童,下同)是即时结的,没有记工作量。家庭的主要成员就不可以,我四叔、三叔,我父亲、哥哥,这些人做缶就是白做的。我们的家庭每月每人拿二至四个银(银圆,下同)。

李炳炎:两块钱?

陆桂园:龙银啊。

李炳炎:一个月,二至四个龙银?

陆桂园:对,四个银,家里的妇人、奴仔用。

李炳炎:是一个人可以来领,还是一整个家庭可以来领呢?

陆桂园:人来了就发给他。

李炳炎:那他们两个人来做,就发八个银给他们?

陆桂园:那是。孩子读书和娶老婆全部是公家出钱。例如我娶老婆用最多钱,三千多(个)龙银呢。我十多岁结婚,我结婚时还在外面读书。因为我们家庭是大家庭,像我大哥先结婚了,本来得给我二哥,但是不行,还没轮到他,我才那么早结婚。

李炳炎:要论辈序的?

陆桂园:拿公家钱,是按规矩的。

李炳炎:得阿兄娶了,阿弟才可以娶。

陆桂园:堂的可以,但我们不可以,辈分在那里。

李炳炎:这些缶的订单从何得到?

陆桂园:订单就是枫溪一些在外洋专门卖缶的人,来枫溪买瓷器,然后带出国。他选择他需要的,发货单过来,需要的杯碟多少,要送多少等,开成一张单给我们做。没钱就跟他们预支,拿五成钱货款,或者七成,订缶要先拿订金,装缶就得他们自己负责。

李炳炎:如何交还给他们?

陆桂园:他们派人来担。

李炳炎:派人上门?

陆桂园:他派那些缶栈(收购陶瓷的货栈,下同)的人来装缶。缶栈那时用竹筐和稻草、报纸包装,幼缶(精细的瓷器)要包报纸和缠稻草包。稻草包要怎样缠,报纸要怎样包,出洋的时候才不会撞坏。然后他们就运到汕头,由汕头的缶栈转运出国。卖缶的还是需要本钱,那个时候我们做缶,都是贴一些印花税而已。

李炳炎:贴一些印花税?

陆桂园:对,印花税,每年税务都会派人来查。

李炳炎:那时一年大概能做多少万元?

陆桂园:一年做多少钱,这个倒没有去计算。

李炳炎:粗略计就行。

陆桂园:不清楚,就是一直在做,一直在做都还是赶不及出货。

李炳炎:经常赶不及是吗?那一年有十万元吗?

陆桂园:因为我们出名,有时做一窑时间久,我们都是烧一整窑,不是烧一目(每一条龙窑都分成若干节,一节为一目,下同)两目。

李炳炎:那这条窑是自己的吗?

陆桂园:这条窑是公窑。

李炳炎:是老陆荣利的产业吗?

陆桂园:这条窑我们算大份。

李炳炎:这条窑的名字叫什么?

陆桂园:龙窑。

李炳炎:龙窑,这条龙窑是荣利建的吗?还是之前的祖先建的?

陆桂园:缶窑多,这些缶窑都是合资的。

李炳炎:那条窑是荣利什么时候(与人合伙)建的?

陆桂园:这条窑,这么多年了,我知道的就是合资建的。

李炳炎:很早就有,在您小时候就有了吗?

陆桂园:是。最先的龙窑,听说以前东边的缶(韩江东面的缶窑)烧了总是不好,有江风,枫溪的烧了就好。

李炳炎:合资这个窑,就是说荣利投入得多,这条窑就叫荣利窑是不是?

陆桂园:人们都是叫荣利窑。

李炳炎:也就是合资的,名字叫荣利窑。那这间荣利的大厝(厝指房子,做厝指陶瓷作坊,下同)是什么时候建的?就是(抗日战争时)日本仔(统指日军或抗日战争,下同)烧掉的那间房子?

陆桂园:我小时候就住在那里。

李炳炎:您小时候就已经有了,那是您老叔建的?还是别人?

陆桂园:我父亲、我老叔。

李炳炎:两个人建的。

陆桂园:我阿公以前在祠堂教书。后来为了不浪费这些不能出口的次缶,就运去梅县卖,去梅县创办缶店。阿公年老了,我们家又没有人可以去接手卖缶,都在家帮忙做缶,没人可以去那里帮忙,就结束经营。

李炳炎:还记得啊?

陆桂园:这些事我懂的,我大哥的事我也知道。

李炳炎:那这间陆荣利的大厝就是您阿公和老叔两个人建的?

陆桂园:我父亲和我老叔俩人赚钱之后建的。

李炳炎:赚钱之后建的。那建的时候您知道吗?

陆桂园:我不知道。

李炳炎:他们建好之后您才出生的?

陆桂园:我其实是过房的(抱养的,下同)。

李炳炎:这间老厝是做缶之后赚了钱才建的是吗?

陆桂园:就是做缶赚的。当时老厝在后面,我们还有老厝呢,我们的老厝也在做缶,我知道的。

李炳炎:有一个吴阿才做的东西,您帮我看一下。

(李炳炎准备了近代枫溪产彩绘人物瓷塑像一对,请教陆桂园先生)

陆桂园:吴阿才的安仔(泥塑、瓷塑或以其他形式造型的人像,下同)。

李炳炎:你看是什么时候的?

陆桂园:是,他做的三娘挑弓,八尊合成一套的。

李炳炎:这个是我外婆给我的,我外婆也是枫溪人。我外婆说这个当时是非常出名的。

陆桂园:只有我们才做这个。

李炳炎:只有你们一家做啊?

陆桂园:只有我们做戏出(戏剧人物摆件,下同),配玻璃罩,用酸枝柴做的框。

李炳炎:他有一个玻璃罩,酸枝框,太难带,我没带来。

陆桂园:玻璃罩,里面有两尊?

李炳炎:是,摆在一起,也叫安仔屏(安仔摆件,下同)。

陆桂园:一套二十多银而已。

李炳炎:二十多个龙银?

陆桂园:龙银。我父亲也有一套这样的。

李炳炎:那当时阿才做出来,烧出来就是这样的吗?

陆桂园:是。

李炳炎:这个就是阿才做的?

陆桂园:嗯,这个就是烧窑之后重新(上)彩的。

李炳炎:是,它有浓彩描金,当时这些胎土很润实,质量非常好,很难得是吗?

陆桂园:你这两尊是古董啊。

李炳炎:我外婆说藏到现在,就她一个人有,其他人的全部都没有了。

陆桂园:就她有?

李炳炎:是。

陆桂园:那现在值钱了。

李炳炎:我外婆给我舅舅,我舅舅知道我有兴趣就给我。

陆桂园:我也有好多样,后来都送人了。

李炳炎:哦,您原来也有这个。

陆桂园:原来有单尊的。

李炳炎:哦。它这个做法是跟大吴泥塑的很像,很像贴塑成型,衣服是一件一件贴上去的。

陆桂园:这个就是大吴的做法,那时候人们最喜欢捏泥安仔。

李炳炎:安仔?

陆桂园:是,对战的刀马人。

李炳炎:那我们正月游神,是不是拿这些安仔屏供奉在神前(祭拜神明的地方,下同),而且要比赛谁家做的精彩?

陆桂园:哦,这是后来的。

李炳炎:是。我看这些安仔屏非常生动!

陆桂园:我们的观音,这个头就是老吴(阿才)做的,其他人没办法做。当时这个观音模具就是我们荣利的。我们隔壁的阿猴他也在做,做观音,做八骏马。

李炳炎:叫做阿猴?

陆桂园:是的,我们荣利隔壁的阿猴。后来没钱就卖了,全部模卖掉,单是这个头模不能卖,得靠它来赚钱过生活。后来美术一厂这个观音头的模就是我们荣利的。

李炳炎:桂园伯,那阿才做这样一尊要多长时间?

陆桂园:他做得很快。

李炳炎:这两尊要几天?

陆桂园:无法这样算,差不多三五天做好一尊。

李炳炎:也得几天,这个非常难得。

陆桂园:那时候破“四旧”就没有了。

李炳炎:是。保存到今天不容易。

陆桂园:这些老人都用玻璃罩去罩。

李炳炎:有,还有一个玻璃罩,我没带来。

陆桂园:我们是怎么包装这些的?用棉被包头尾,然后塞上很多层纸,再扎稻草,这样就不会被撞到。

李炳炎:是。

陆桂园:不然这个额头、衣褶撞到就坏了。

李炳炎:真的是古董啊。

陆桂园:古董啊。

李炳炎:阿才做这些人物,要三四天才做一尊?

陆桂园:是的。

李炳炎:这样两尊安仔连酸枝玻璃盒要卖二十多银?

陆桂园:卖二十多到三十个银。李炳炎:包括盒子吗?

陆桂园:是的。你想啊,他做完还要烧,烧熟再经过师傅彩(上彩),彩后还要再烤烧。

李炳炎:那这样以当时的价值,等于是几个月工资才买得到?普通打工的人买不起。

陆桂园:既然能买戏出的,就是有钱人。我们还有做那个五価(摆放五果的瓷器,下同),小小的五価和八宝,摆在铺前,还有棺材仔(瓷质小棺材,下同)和两只(张)摆的凳子。

李炳炎:您画个大概给我看好吗?

陆桂园:就是长凳子两只(张),然后做一个棺材摆上去,人们买这个去装金饰。

李炳炎:哦,原来是这样。那这个是缶做的?

陆桂园:缶的。八宝,像我们当时的厝就有。五価、八宝你知道吗?五価放在大厅中间,上面是一只狮子,是彩金的。后来的人就用锡的。

李炳炎:我知道,就是一个香炉,两个蜡烛和两个像香炉一样的,总共五件。

陆桂园:缶做的,彩绘得很漂亮。

李炳炎:是,祭器。

陆桂园:这样,然后摆个炉上去。

李炳炎:是,我知道,就是香炉、烛、香,共五件,这些我知道。这两尊不知道是什么戏出?你看得出来是什么戏出吗?

陆桂园:有戏出名。这个应该是梁山泊。

李炳炎:梁山泊有这尊女的人物么?

陆桂园:这尊啊。

李炳炎:不是,它两尊是一盒的。

陆桂园:两尊是一盒的,只知是梁山泊的人。

李炳炎:是的。

陆桂园:我读书的时候送给人的缶很多,自己家做的,我就偷偷拿去送人。

李炳炎:当时这些货物下船的码头是在哪个地方?

陆桂园:最开始是在老爷宫(神庙,下同)那里的一条溪,船只叫做枫溪条(水上运输小船,下同),你知道吗?

李炳炎:知道。

陆桂园:那个,先撑入枫溪这条沟,然后就过揭阳。

李炳炎:大老爷宫这里有一个码头?

陆桂园:宫前那里啊。

李炳炎:人们叫宫前洋是不是?

陆桂园:不是,枫溪的大宫前,这个三山国王(宫)的前面以前有一条溪,现在没有了。(在)那条溪(货物)最初就近装下去,然后就转船出去。

李炳炎:需要台阶下去码头吗?

陆桂园:不用。

李炳炎:哦,放块板垫下去就可以过去。

陆桂园:后来就转去长美,长美现在也没有,长美那条溪以前都有枫溪条去揭阳。

李炳炎:长美,就等于说我们从宫前这里去长美,这条就是三利溪。

陆桂园:那时候是在宫前装船下去。这些溪最后都被填埋了,那个时候已经有火车了。

李炳炎:那日本仔那时怎样?我们刚才说的都是日本人来之前的事。

陆桂园:是日本仔前。

陆桂园:以前枫溪常见姓氏知道吗?

李炳炎:我抄下来,解放前的,吴、佘、柯、余、章、陈、林、廖、王、佃。

陆桂园:郑、卢、刘、陆、许、朱、李、谢、蔡、杨。现在孩子都娶老婆了,像刚才那个儿子今年六十岁了。

李炳炎:早上来的这位是大儿子?今年六十岁?看不出来,看着很年轻。

陆桂园:我的女儿,大的女儿六十多岁咯。我二十岁的时候才生孩子,那个时候在普宁生的。

李炳炎:这位大儿子的名字叫什么?

陆桂园:陆凤生。

李炳炎:您总共三个儿子?

陆桂园:三个儿子,四个女儿。

李炳炎:七个孩子啊!三男四女。

陆桂园:原来八个呢,一个十多岁的时候没了,去世。

李炳炎:桂园伯,您有一张当时的全家图是吗?

陆桂园:你说那张大家庭的吗?

李炳炎:是。

陆桂园:这张是陆荣利的。这张全家图,这位是我老嫲(曾祖母,下同)。

李炳炎:在这里是吗?这张是吗?它前面写的是什么?写枫溪?这个陆母?

陆桂园:写时间的。当时“文革”期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父亲剪掉了,还有一张大的。

民国陆氏家族在恩荣堂合影(陆桂园先生提供)

李炳炎:时间最重要了。

陆桂园:一张大张的,九十岁的,这个我当时蹲在这里,蹲在那里的小孩就是我。

李炳炎:这个是您,还有一张大的?

陆桂园:那张大的被人借去之后弄坏了。(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炳炎:是的,人生实际(上)也非常短暂。

陆桂园:糊里糊涂。

李炳炎:我们就是将这些资料,各家各户收集起来,了解枫溪民国时期的历史。就你看,还是日本仔前生意比较好做是吗?

陆桂园:日本仔前我们一直在做缶,我都知道。

李炳炎:我们现在说民国时期,从初期到30年代,然后30年代之后就是日本仔的一个时代,及日本仔后的一个时代,如果分为三个阶段,您看哪一个阶段生意最好做?

陆桂园:中间的时候生意最好做。

李炳炎:就是30年代是吗?

陆桂园:反正是我小时候到我娶老婆那段时间最好做。

李炳炎:那您娶老婆是哪年?

陆桂园:我十六岁娶老婆。

李炳炎:差不多是哪一年?

陆桂园:我娶老婆的时候还在读书。

李炳炎:十六岁等于是六十二年前,就是30年代最好,然后到日本仔后就不好了?

陆桂园:日本仔后就做这一整年。

李炳炎:那日本仔时,枫溪有人在做缶吗?

陆桂园:有,日本仔时我父亲还在做缶。

李炳炎:那怎么日本仔时,还可以做?

陆桂园:做缶,当时没有做小碗,那个时候没办法做大的,是后来买了二十多块缶板,二十多个大缸,碳缸才做大件的缶。

李炳炎:那时规模很小。

陆桂园:我来的时候建个窑脚,我弟在做小碗,久久做一目,烧了做生活(过日子)。那时候我在普宁,日本仔时。

李炳炎:那日本仔时,他们同意作坊做缶?

陆桂园:那个时候已经安定了。日本仔时我们就避难走了,跑到古巷租了套房子。飞机来炸古巷,我们就赶紧分家,之后就各自跑到别的地方,厝已经被日本人烧了。我最先跑去普宁,因为我岳父跑去普宁后沟做校长,我也跟着走。走的时候日本人炸了隔壁,我差点被他们炸死,还踩到他们的血,那时候有人走这里有人走那里,很乱。

李炳炎:那去普宁是和老婆一起去的?去之前生孩子了吗?

陆桂园:还没有。我在普宁生了两个,一男一女。

李炳炎:大儿子是在普宁生的,凤生兄是在普宁生的?

陆桂园:凤生是在枫溪生的,那个是大儿子。回来后十三岁时夭折了。我大女儿,六十多岁了。

李炳炎:那等于说日本仔时您还没生孩子。

陆桂园:没。这两个就是在普宁生的,当时我还在读书。

李炳炎:那日本人没有去普宁吗?

陆桂园:有,后来炸到普宁来,那时日本人差不多要投降了,投降是在隔年(第二年)。我当时建厝存的陶瓷,两仓库满满的。我没事就来这里载缶去流沙卖。

李炳炎:日本人肯让您载吗?那些关卡检查怎么办?

陆桂园:载缶去揭阳的时候已经安定了,我去向公家买缶。

李炳炎:哦,安定就回来枫溪。

陆桂园:那时候枫溪已经沦陷了,城里先沦陷,枫溪之后沦陷。

李炳炎:枫溪沦陷时,那你的缶还可以跟他们买是吗?

陆桂园:是。要就做一个身份证。

李炳炎:良民证?

陆桂园:是,良民证。可以出入,那时候比较安定。

李炳炎:您就来枫溪买缶去流沙卖。

陆桂园:做经营,不然在普宁没事做。

李炳炎:哦,等于说您在普宁卖缶。

陆桂园:卖缶有一段时间,因为三六九(墟市)赶集。我的缶就拿去卖,荣利家里的两仓库缶,被我卖完了。本来我打算去那里创缶业,后来转去办事,考测量考上了,做了测量员,我队负责四十多个公所。

李炳炎:测量?

陆桂园:测量,我是会测量的。四十多个公所都巴结我,因为就我一个人会,他们要载沙土需要测量,现在都不用这些。那时候饿死人,1943年饿死人,我也吃不饱,我那时候饿不死。

李炳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桂园:那时日本人四处掠夺。

李炳炎:那饥荒年缶完全不能做了?

陆桂园:没有,那时候是做内销的,比较安定就能做了。我回来之后就在缶厂,我父亲叫我回来,我的家属还没有回来。有一些叔伯阿兄有事,要回来帮忙,然后就去学着做,这些缶都要下大窑,要去登缶(装窑,下同),我的家属还没回来。有一次,父亲的瓷碗挡着他们(日本人)的路,拿着刺刀要刺我们,我们就跑,跑到里面,一进门就拿起叉子,幸亏当时我弟在做小碗,那两个应该是军官,看着好玩,就也试着做。

李炳炎:他们也喜欢看缶?

陆桂园:他们看我弟在做缶,然后也学着做,这样我才没死,不然得被他刺死,然后我就跑了。

李炳炎:跑去哪里?

陆桂园:跑去莲云,之后跑去平远。

李炳炎:那平远那里有人做缶吗?

陆桂园:没有。

李炳炎:那1943年为什么会(闹)大饥荒?

陆桂园:1943年饥荒,全部田地一果无收。

李炳炎:为什么会没收成?因为水灾?

陆桂园:1943年在普宁那里,到处一果无收,饿死的人很多,很多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我看到三个死了,才知道一句话,饿殍饥荒。

李炳炎:那1943年枫溪做缶的怎样?

陆桂园:1943年我没有回来。

李炳炎:那您不是有来运缶去卖?

陆桂园:我运缶去卖是另一段时间。

李炳炎:那1943年枫溪这里的商户会不会停产了?

陆桂园:不会。

李炳炎:还有在生产?

陆桂园: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做一些小规模(生产)过生活,日本仔时还没安定。

李炳炎:那你们日本仔时有做出口吗?

陆桂园:没有。

李炳炎:那产品销往哪里?

陆桂园:内销。本来有一条火车路,用这条火车路载缶去汕头,还有载白土来枫溪。火车来城内北门加水,白土在东边下驳船后装上火车,来枫溪放下,然后就往汕头。

李炳炎:也就是土卸在枫溪。

陆桂园:土卸在枫溪,我们有一个人跟瓷土,要用多少土就跟他说,他专门赚这个钱的,会雇一些人去火车站挑。

李炳炎:挑来这里?

陆桂园:从火车站挑到我们那里。

李炳炎:那北门的土是用船从飞天燕拉过来的吗?

陆桂园:那时候过来这边都用火车载的。这些你不懂吗?

李炳炎:不懂,我是第一次听您说,那你们做好的缶也可以在枫溪用这辆火车载去汕头吗?

陆桂园:有,也可以用火车载,也可以用船载,用船载可能会比较便宜,就用船载去汕头。我们的缶都是用船载去的,都没用火车。

李炳炎:是的,火车比较贵。那这辆火车开到汕头,然后货怎样运到货栈那里去?

陆桂园:汕头货栈他们雇人去车站、码头提货,那时候交通便利。

李炳炎:用火车载土、载货去汕头要贵多少,有没有比船载贵一倍?

陆桂园:我们那时用船载的还是比较多的。

李炳炎:哦,用船比较方便。

陆桂园:用船载才比较便宜,土就是都固定由他们载来枫溪,用火车的话比较贵,当年进一个新的火车厢要十万。

李炳炎:大本钱。

抗战时期日军在枫溪修建的炮楼(位于今枫溪安丰路枫一路段)

陆桂园:那时候枫溪还没沦陷,炮筒就在西湖山顶。当时炮弹最先炸枫溪的时候,我还被烧到,炸枫溪的那天晚上,你知道有多少颗炮弹吗,三百多颗炮弹,炸了这座厝,一颗六排啊。

李炳炎:那不是很大颗?

陆桂园:炮弹,小时候一个晚上三百多颗炮弹在轰炸,我们要怎么躲呢,就包着被子躲在床下面,等到炮弹停止了才出来。

李炳炎:您躲过?

陆桂园:躲过,全家人都躲过。

李炳炎:那日本仔时,我听别人说过任合和陶玉峰还有在做。

陆桂园:任合还在做缶。任合和陶玉峰有卖缶去香港,日本仔时期,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做出口,还可能有做零售。

李炳炎:任合的老板叫什么?

陆桂园:我大哥跟任合和如合等四人被称为枫溪“四色仔”(四个精明过人的人)。

李炳炎:“四色仔”?

陆桂园:这四个人做缶(经营)最厉害。就是桂堂,我大哥叫桂堂,还有任合九。

李炳炎:任合九比您大哥大还是小?

陆桂园:比我大哥桂堂大。

李炳炎:任合九,然后还有谁?“四色仔”还有谁?

陆桂园:如合六。“四色仔”这四个人就是在做生意、买缶与卖缶(方面)都是比较精明的。

李炳炎:您再说说外铺的经营。

陆桂园:我负责站柜台,我们这些会算盘会打单的,我们有时卖缶给城内那些店铺,卖完之后不用拿钱的,打单然后再派人去收钱,不用拿现钱,那时候的人比较开化(守信用)。

李炳炎:平时就是赊货,然后什么时候结算?

陆桂园:过节。

李炳炎:过什么节日?

陆桂园:一年有几个节日这样。

李炳炎:哦,大概就是七月半(七月十五)可以去拿,八月中秋也可以去拿。

陆桂园:然后他们过节时就还钱,过节前就去拿。

李炳炎:过节前就结清,那信用都非常好,不会去到那里说拿不到钱吗?

陆桂园:信用好,那时候都是很讲信用的。如果误了,就再也不用做生意了。

李炳炎:哦,等于说他欠别人多少钱,他都会预备好在那里,随时准备还给别人。

陆桂园:当时的人都很规矩的。现在的人就没有,借了不用还的。

李炳炎:哦,就是说不对嘴(不守信用),别人就不再赊给他。

陆桂园:是。

李炳炎:当时卖给城里的店铺有几家?

陆桂园:北门有几家,下水门那里有几家,有时也有揭阳的,揭阳的也来跟我们买缶,还有外销的。

李炳炎:那福建有没有? 漳州、云霄、诏安?

陆桂园:有,这些比较少。

李炳炎:他们这些可能去买高陂的。那汕头的肯定就是跟我们买的?

陆桂园:是,汕头。

李炳炎:澄海有吗?

陆桂园:澄海比较少,一般是揭阳,揭阳来买的比较多。

李炳炎:那当时城里在卖缶的,谁最大?

陆桂园:万春,当时的同学,他在下水门。

李炳炎:万春,然后还有什么?

陆桂园:我也不记得了,现在老了。

李炳炎:就是在下水门,店铺的名称叫万春。

陆桂园:这些缶销本地,次缶也卖本地,出口的都是高级缶,每一个有一粒沙都不行。

[访谈后记]

我通过对枫溪荣利号创办人之一陆徽猷之子陆桂园先生的采访,了解到荣利号的创办过程、作坊规模和经营模式,从荣利号的经营过程可以窥见当时枫溪瓷业的规模和产品的运销方式,也从陆桂园先生的亲身经历得知抗日战争期间枫溪瓷业的一些情况,这些都是非常珍贵的口述资料。

荣利号创建于清末,创办人为陆桂园先生的叔公陆良士和父亲陆徽猷。缶店及工场位于枫溪宫前向南街崛尾,拥有近十间坊房,住家大宅位于枫溪埠美。荣利是当时枫溪规模最大的瓷厂,产品有花瓶、花钵、食具、帽筒、观音、戏剧人物等。良士主要负责经营,也善于制瓷; 徽猷负责胎釉配方、窑炉等生产技术。荣利号除聘请几位师傅,如擅长捏塑的吴阿才和擅长画画的许云溪,其余事务均由家族成员分工负责。荣利的样品厅四周展架上,陈列着观音、日用高足盘、凉水罐、大花瓶等,中间摆放一玻璃柜,陈列各种小玩具。荣利早期的产品销售主要来自货栈经纪人的订单,之后逐步自营直销,主要销往上海、香港等地和泰国、新加坡等国家。

陆桂园年轻时曾到汕头读中学。抗日战争期间,他到普宁避难,并在普宁销售荣利的库存瓷器。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埠美着手恢复家园,重操旧业,创办了荣利鼎记,采用登塘白水土和飞天燕白土生产碗、碟、花瓶、英碗等,产品主要销往上海、香港及东南亚等地。1948年,由于社会再度动荡,通货膨胀,辛苦经营所得无几,最后他被迫变卖住家、仓库,结束经营,搬至城内居住,后从事教育工作。

陆桂园先生于 2013年逝世,在此感谢陆老先生在采访过程中对我的支持,并提供珍贵的历史照片。

荣利瓷厂是 20 世纪 30年代潮州枫溪最为知名的陶瓷生产厂,创办人陆良士先生苦心经营,致力于薄胎瓷器的生产,并聘请城区知名画师到坊中作业,使荣利出品的日用瓷在胎釉及彩绘质量上更胜一筹,产品在东南亚市场上有较强的竞争力,广受欢迎。

陆良士的宅第在抗战初期被日军烧毁,导致荣利瓷厂歇业,家人背井离乡,抗战胜利后,子孙辈重振旧业,但仍未见早日辉煌。陆桂园先生是见证过家族瓷业发展的健在者之一,且其思路较为清晰,为我们展现这一时期枫溪瓷业的经营情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