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李宫詹文集潮阳李龄景龄著(宣德己酉举人)
潮阳李龄景龄著
潮阳县志名臣传(参《江西通志》)
李龄,字景龄,潮阳县人,宋延平之后。父宪举,自中江徙官之莆中,独以少子龄从。龄因数闻考亭遗训,心窃识之。父卒,龄益自力学。
宣德己酉,举乡试高第。后以正统丙辰乙榜授宾州学正。寻丁母丧,旋归。让其所居近学宫地若干步有奇。服阕,尚书胡濙、祭酒李时勉荐补国子学录。转江西道监察御史,提督北畿学政,进詹事府丞。景泰初,选充宫僚,入史局,与修《历代帝纪》,得陪祀典试。会生母忧,归。未几,英宗复辟,辅道官多罪谪者,龄以弗与建储议,得免。终制,改太仆寺丞。居数年,出为江西提学。
龄欲士子敦本尚行,严责记诵,痛抑奔竞。其自持,一言一动不苟。余干胡居仁,躬耕孝弟,力行有闻,请主白鹿洞教事,以为学者式。尝建二陆讲堂,捐田赡士,有功于时。龄卒,为立主从祀。人或欺之,亦笃信不渝。文章政事,为当时所重。被谗而去,时论惜之。
李宫詹遗稿叙
尝观郡邑乘所载:“英宗朝,邑有宫詹李先生,文章政事,为时推重。”又云:“学政崇雅脱浮,裁抑奔竞。”噫!是恶足以尽先生哉!古今史乘,语莫难于征核,又莫难于括。即非迁、固,欲以数言立要指,难矣!况薄为政者[1],任意削觚,乘果足征乎哉?
余寡昧,无能窥作者门墙,顾闻之学士先辈曰:“我邑士大夫学术最近古者,无如李景龄先生。”今读其遗书,与其所载行事,则先生者,盖以修道为己任者也[2]。文章政事,其绪余耳,恶足以尽先生。
先生官由外博士入成均,擢御史院,督学畿内,荐青宫,分校史局,盖百一之遇也。人士最显要者,无如学院;最光华者,无如宫僚、史馆。藉令当时稍阴阳物态,便可致身卿辅。乃天顺初年[3],诏复外台提学,宪臣慎选其人,先生遂以佥宪出督江西学政。于是思人臣秉忠宣职,即不获羽翼太子,以培养圣学;亦庶几陶冶士类,以作育真材,罔非吾道之大行也。以故其所定章程,一以主敬穷理,修词立诚,为三代人材之大根大本。彼都人士,所感慕兴起,无如晦庵先生,则白鹿洞遗墟在焉。于是登眺徘徊,主张兴复。
聘师儒,立洞规,捐赀购田[4]。诸凡修废阐幽,罔非名教节义之大者。一时人士,翕然丕变,真材项领辈出。既老而家食,则表率里闾,捐地拓学宫。暨今两地瞽宗,并血食不辍。
然则先生之学,其修之身用之世[5],岂空言以掇华者可同日语?去今百十年所矣[6],七世孙一轩以明经登省魁[7],为令尹[8]。归而绍修世业,乃以故从父太学朝质君[9],裒存遗业[10],属余校之,且痛遭回禄,幸存十一于千百。余曰:“毋以为也,文以载道,道在则文足征矣。今之士习,喷英摛华者,往往无当于理道。不知繇古以来作者,惟圣则经,惟贤则史,不圣不贤,则为鄙为野。先生之作,虽不可多见,然其文以理胜,不以辞胜;诗则以情胜,不以调胜。皆力务圣贤之学[11],而其罔盭于道可知矣。君以家世不能尽存公物为惜,余则以史乘不能概公之大为惜。若可信可传,正不在篇章繁富已也[12]。”
其诸外编赠挽杂梓,抑亦为文献足征云。邑人周光镐撰[13]。
校记
[1]憸,《明农山堂集》作“慊”。周光镐《明农山堂集》据1983年泰国影印民国三年(1914)刻本,下均同。
[2]修道,《宫詹遗稿》后有“立教”二字。《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五辑第17册,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刻本,下均同。
[3]初年,《宫詹遗稿》作“初季”。
[4]赀,《宫詹遗稿》作“资”。
[5]用之世,《宫詹遗稿》后有“信乎教,修道行”。
[6]年,《宫詹遗稿》作“季”。
[7]七世孙一轩,《宫詹遗稿》作“五世孙公冕君”。
[8]为令尹,《宫詹遗稿》作“为循良宰”。
[9]以故从父太学朝质君,《宫詹遗稿》作“以故从祖父朝教君”。
[10]业,《宫詹遗稿》作“集”,是。
[11]皆力务圣贤之学,《宫詹遗稿》作“皆力务为贤圣之学”。
[12]正不在篇章繁富已也,《宫詹遗稿》作“正不在篇章重帙间也”。
[13]邑人周光镐撰,《宫詹遗稿》作“万历己亥夏闰邑人廷尉周光镐国雍撰”。
李宫詹文集题辞
风云月露,沉博绝丽之文,非不绚然可观也,而于斯世何补?于身心性命何关?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也。宫詹少随父宦闽中,得闻紫阳绪论。由乙科起外博士,擢侍御史,晋宫寮,分校史局。旋提督畿内、江西两省学政。在江西首修复白鹿洞,延胡敬斋先生主校事。一时正学昌明,人材辈出,可谓能以道自任者矣。集中遗文,只存什一于千百。其事皆俗吏不为之事,其言皆儒者修道之言。不独江西人士由是作兴,而后此潮中薛、唐诸公,理学彬彬继起,亦无不权舆于是。孟子所谓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宫詹其庶几近之。
后学顺德冯奉初题。
题《养蒙大训》后
龄以壬午夏,督学抵江右。首遵明诏,建社学,慎选硕儒以训迪。民间子弟,悉令先读《小学》《孝经》,习乎事亲敬长之事。既而都宪昆山叶公盛,以《养蒙大训》一帙见寄,龄受而阅之,喜不自胜。盖紫阳夫子《小学》一书,固得乎古者教童蒙之法[1],与《五经》《四书》相为悠久。然其间字语精深[2],短长不一,虽老师夙儒,往往读之不能以句,况童习乎?程子尝欲作诗,略言洒扫应对事长之事,以教童子而不果。陈氏五言礼诗近之而未备,今豫章熊大年先生,历取诸儒先作,为歌为诗,自三言至七言,类次成篇,以为《小学》之羽翼。盖即曲礼弟子职句,三言四言,或五言六言之遗意也。又附以文公刊误《孝经》凡十书,俾为师者易于为教,幼学之士,乐于诵读。由是而渐进于《小学》,以为《大学》之基本。庶几进为有序,而不昧于所从。其有功于后学也,岂浅鲜哉[3]!既得是书,方病其不能遍于一方,而进贤县知县吕声乃命工重刊,以广其传,其为幸何如也。
校记
[1]固,《宫詹遗稿》作“因”。
[2]精深,《宫詹遗稿》作“艰深”。
[3]浅鲜,《宫詹遗稿》作“浅浅”,当以本书为是。
重修白鹿洞书院记
南康府北行一十里,庐山五老峰之东,旧有白鹿洞书院。院后有崇山峻岭,骑驰云矗而来,结为院基。群山环绕于左右,前有三小峰,峭拔奇伟,如拱如揖。西有泉水泻出于岩谷之间,冲涛触石,悬为瀑布,涌而雪浪[1],汇为清池,渊泓澄碧,洞鉴万汇,折流而东,经于院门而去。嘉葩茂树,修篁奇石,交布于其上。唐李渤先生爱其山水之胜,隐居读书于其地,尝养白鹿以自娱,因以名其洞。后经五季之乱,故址已废。
宋淳熙五年戊戌,晦庵朱文公先生来知南康军,始访其处,复建书院。又上言请赐敕额,及赐御书石经监本《九经》于其中。用圣贤教人为学次第,以示学者,置田以赡其用。每休沐,辄一造,与诸生质疑问难,诲诱不倦。暇则相与优游泉石间,摅幽发粹,竟日乃返。一时名人陆子静、刘子征、林泽之辈[2],皆从先生游焉。后文公为浙江提举,复遗钱属郡守钱闻诗建礼殿、塑宣圣、绘十哲像,备官僚学徒,行释菜之礼。其垂教贻谋之意深矣。历宋及元,屡经兵燹,书院遂废。
我朝正统丙辰,东莞翟君溥福继守是邦,仍其旧基,复构殿立像。殿前有大成门,左有先贤祠,中白鹿,左濂溪,右晦庵。三先生像前有二程、张横渠、陈了翁、陶靖节、刘西涧父子七先生神主在焉。殿右有明伦堂、东西斋、仪门、贯道门,堂右有文会堂。祠左有燕食房,总若干间。历岁滋久,梁栋朽腐。成化纪年乙酉,龄奉命督学至南康,翼日谒书院,仰瞻其陋,谋欲修之。适知府中州何君濬抵任,且在国学素有师弟之好,因以命之。君乃谋于推官沈瑛、知县周让,募义民广达华等,得谷五百斛。鸠工聚材,命主簿曹升,耆民廖笙、高鉴,教读唐维祯董其事。邑人闻风慕义,捐赀财、施砖瓦、助力役者比比。经始于是岁八月朔日,以明年二月讫工。既重修其旧,复增建两庑、棂星门、贯道桥。刬除荒秽,周以垣墙,树以松竹,殿堂祠宇,焕然一新。乃聚在泮诸生朱晖、梁贵等,与郡人子弟之俊秀者,讲学讨论,继先贤之遗教,而兴学于当时,诚书院之再兴也。
兴废始末,前祭酒胡先生记之详矣。星子县学教谕吴慎,复虑是功不记,无以垂劝将来,乃具其事请记于石。龄惟是洞山川之胜,非若禅宫道观,徒为游览具;而圣贤遗像在是,朱子教人成规在是,先儒之遗风流泽在是,一郡之教化盛衰在是,诚为政之首务也。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若翟、何二守,可谓知所务矣。视彼瘝官怠政,徒知窃禄,而有玷于名教者,其贤不肖何如也?后之继治者,尚鉴于斯。
校记
[1]而,《宫詹遗稿》作“为”。
[2]林泽之,《宫詹遗稿》作“林择之”,当以《宫詹遗稿》为是。
增塑南雷二将记[1]
宋熙宁中,郡遣军校钟姓英名者[2],贡方物于朝。道经睢阳,大唐河南节度副使、右金吾卫将军、检校主客郎中兼御史中丞、赠扬州大都督张公巡,睢阳太守兼御史中丞、赠荆州大都督许公远,双庙在焉。英斋沐诣庙丐灵,是夜梦神告以殿后柜中有神像十二,铜锟一[3],锡汝奉归以祀;潮阳东岳庙左可数十步[4],有佛寺,寺之阴,有大石屹立于其上,下宜建祠以妥灵。英趋京卒事还,具酒脯答神贶,取所锡而返[5]。置于岳祠,俄而立化。常有元旌树于岳麓寺中[6],夜见光怪。僧徒骇怖,走白有司,移寺以宅神。凡有祷求,其应如响。事闻于上,二公册封王爵,赐庙额曰“灵威”[7]。诚稀阔事也。
按唐史,二公守睢阳[8],以疲卒数万撄孤墉[9],抗方张不测之虏[10],大小数百战,鲠其喉牙,使不得搏食东南。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虽其力殚而死[11],而忠贯日月,功在社稷,不可泯也。宋章圣皇帝东巡,过其庙,咨巡等雄健尽节[12],异代著金石刻,赞明厥忠。与夷齐饿踣西山,孔子称仁何以异?诚哉!
然当时,若南霁云之神策资敏[13],豪迈绝人,与二公义气悬合[14],请师临淮,冒围出战,万众遮之,左右射皆披靡。既见进,明兵不出,为大飨乐,涕泣不忍食[15],断指射浮屠,誓灭贺兰。城陷,与巡、远俱被执,至死不屈,其忠烈盛矣。天子下诏,赠开府仪同三司,再赠扬州大都督。德宗差次,武德以来,将相功效尤著[16],以颜杲卿、袁履谦、卢奕及巡、远、霁云为上。雷万春为巡偏将,令狐潮围雍邱[17],万春立城上,贼伏弩发六矢,著其面,不动。贼疑刻木人,谍知乃大惊,遥谓巡曰:“向见雷将军,知君之令严矣。”将兵方略不及霁云,而强毅用命,巡任之与霁云均。二君生与巡、远同捍寇[18],死与巡、远同其操。睢阳庙祀,岂得专彼而不及此欤?抑英之来潮未久而速化,后人逸其传欤?千载而下,不免为有识者疵议,而二公亦岂能无遗恨于冥冥乎?
岁在癸酉,姑苏汤君垣奉命丞吾邑,因为道其事,君辄慨然有修举之志。君之任,以慈惠仁其民[19]。越明年,化流治洽[20],乃谋于教谕泰和尹君克赞,训导曾君杭、都昌李君德,洎耆彦姚源礼辈。佥以为宜祷之张、许,同协其吉。遂捐己资[21],鸠工饬材,塑霁云之像于巡左,右则万春配焉。春秋报祀[22],靡有缺遗。三载于兹,时和岁登,人用底宁,咸以为昔之缺典,迄今而完。其英灵忠烈之气,聚于一堂,凝为福祥,发为感孚,以惠利吾邑人也,容有极耶[23]!因为辞,使歌以祀神,而记其事于石云[24]。
辞曰:明皇岁晏兮不戒履霜,昵邪兮远忠良,宠胡儿兮内作色荒[25]。
一旦兵戈兮起渔阳,九庙不守兮心惶惶。四方兮云扰,虏乘胜兮寇睢阳。二公死守兮,俾不得张。援兵不至兮,贼日以炽。大小三百余战兮,人知死而义不忘。孤城兮惫竭,跪陈辞兮诉苍苍。亦有南雷为爪牙兮,挫其锐而摧其坚。刚城虽陷兮同沦亡,保障江淮兮再造中唐。英风兮凛凛,与烈日兮争光。昔配飨兮既缺[26],今同祀兮东山之冈。吾民报祀兮洁且芳[27],酌桂酒兮奠椒浆。瑟兮拊鼓,振长佩兮鸣璆锵。五音纷兮繁会,疏缓节兮浩倡。神连蜷兮既降,聊逍遥兮徜徉。倏而去兮不可望,驾飞龙兮高翱翔[28]。沛遗泽兮下土,驱厉疫兮螟蝗[29]。时和 ,千秋万年兮垂无疆[30]。
校记
[1]本篇又见于明隆庆、清光绪《潮阳县志》和清顺治《潮州府志》;另外,清乾隆《潮州府志》录有此文,题作“增塑南雷二将军碑”,但内容与本书原文不同,篇幅较短,《潮州艺文志》谓其“颇多改窜删节”。
[2]英名,隆庆、光绪《潮阳县志》和顺治《潮州府志》均作“名英”。
[3]锟,上三志均作“辊”。
[4]潮阳东岳庙,上三志均作“潮阳东山之东岳庙”。
[5]返,顺治《潮州府志》作“还”。
[6]元旌,上三志及《宫詹遗稿》均作“玄旌”。
[7]王爵,赐庙额,顺治《潮州府志》作“王赐爵”,当系误。
[8]顺治《潮州府志》无“守”字,当系误。
[9]撄,上三志及《宫詹遗稿》均作“婴”。
[10]虏,光绪《潮阳县志》作“寇”。
[11]殚,上三志均作“竭”。
[12]健,上三志均作“挺”。
[13]神策资敏,上三志均作“神策机敏”。
[14]悬合,上三志均作“吻合”。
[15]涕泣,上三志均作“泣”。
[16]尤著,上三志均作“尤著者”。
[17]邱,隆庆《潮阳县志》、顺治《潮州府志》和《宫詹遗稿》均作“丘”。
[18]与,顺治《潮州府志》作“于”,当以“与”为是。
[19]君之任,以慈惠仁其民,上三志均无此句。
[20]化流治洽,上三志均作“政醇治洽”。
[21]资,上三志均作“赀”,是。
[22]报祀,上三志均作“告报”。
[23]极,上三志均作“既”。
[24]上三志均无“云”字。
[25]宠胡儿,上三志均作“外宠胡儿”,是。
[26]飨,上三志均作“享”。
[27]报祀,上三志均作“告报”。
[28]翱翔,上三志均作“驼翔”。
[29]厉,上三志均作“疠”。
[30]年,上三志均作“祀”。
《金文靖公文集》序
文莫深于六经,然经以载道,非为作文设,而其文自彰焉。辟如天地之道,运而为阴阳,为四时;灿然而日月明,秩然而河岳分,杂然而草木蕃;禽鱼生于其间,非有意于物,物以形色之,而其文自成焉。此六经之文所以即天地之文,而非后世所能及也。
三代之文,至战国变而为邪乱正,紫夺朱,文斯弊矣。汉之文,虽不及古,犹有先秦之遗烈。历晋魏齐梁,而光芒气焰,埋蚀以尽。唐韩愈氏,始推孟而振起之。唐之文,涉五季而弊。宋欧阳修复推韩,而析之于至理。使斯文正气,可以扶持人心,羽翼六经者,二公之力也。近世作文,务为琢刻藻绘,以夸耀一时为工,而去道远矣。
江西自古以文章鸣,代不乏人,若今少保金文靖公是已。公世为临江望族,生而岐嶷,英迈夙成,奇伟秀出。父雪崖先生喜,而遣从前进士聂先生铉,授《左氏春秋》。钩元剖微[1],得属词比事之旨。既长,入邑庠,兴诸士子游。涵煦陶养,德器大就。遂韫椟六经,博极群书。操觚吐辞,动千百言。荡达疏畅,若决江河而注之海。滔滔汩汩,冲风激石,喷薄万状。而奇变自生,卒本于仁义道德之渊源。此公之文所以骎骎乎前作,而非近世之务为工巧者可拟伦也。
洪武庚辰,由乡荐登进士第,授户科给事中。恭遇太宗文皇帝即位,首以文名,与少师杨公士奇等,推入内阁。参谋机密,弼亮四圣。公忠鲠弼亮,勋业巍然。而凡典章训诰之制,赋咏诗词序记诸作,温润而丰缛,典雅而清丽。诚足以宣扬皇泽,发明功德,播夏夷,垂翰简,以昭一代文明之治于无穷。其有裨于世道也大矣。
昔人以韩愈、欧阳修为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信乎然也。然愈不获周于用,修亦弗克究其所为。今观公之文章如此,勋业如此,遭遇如此,则修未尽用,公大用矣。非斯文之幸,实斯道之幸也。
龄自蚤岁,闻公之名节。尝诵公文,恒以不得见其全集为恨。今年春,督学至临江,公之冢嗣给事君昭伯,始以斯集见示,且俾序其首简。晚学浅闻,受而读之,累日不能窥其门墙,敢引乘于足下之前也耶?固辞弗获,谨述所见,以俟后之知言君子云。
校记
[1]元,《宫詹遗稿》作“玄”,是。
送文州判之宾州序
古之学者为己,其仕也,惟欲行其道,而其职之崇卑,地之美恶,俗之淳漓,盖有不暇计焉。故孔子为委吏,为乘田,惟其职之称也。退之之于潮,子厚之于柳,东坡之于惠,随所至而能变恶以为美,化漓以为淳。盖道之所至,功业之所在也。近世学者则不然,其未仕也,惟恐利禄之不得;既仕也,惟恐职之不崇,地之不美,俗之不淳。其于道,邈乎无所与也。问之则曰:职卑而道不能行也,地恶而身不能荣也,俗漓而人不可化也。彼固以此自为重轻,而人亦以此而重轻之也。有志于行道者,果以是而戚于心乎?
正统丙辰,余以乙榜教宾州,朝端故旧,咸为吾忧,如前所云者。后之任,学荒业弛,而士无可与之道者。询其故,以其赋之转输于桂林者千里,往往十倍其费,而经年莫克完其事。致使蒸黎困极,逃之峒谷。生徒凋弊,匿之蓬藋。而长民者,又加之以逼并暴敛之政,而乃罪之于地于俗,岂理乎哉?再岁,余乃为之疏其事而请于上,归其赋于州。既而困者以复,匿者以归,始加以陶煦括羽之道。而士人之遣子从学者,比比然也。及余丁内艰归,军民耆稚群饯于郊,又追饯于桂江之浒,有堕泪而回者,至今彼此常往来于其心也。夫以予之菲薄,但推此心以行,而今感之也尚如此。设使大抱负者,扩而行之[1],则其效当何如也。
兹以上舍文君翊,献艺铨曹,授宾州之判,馆下之生童辈[2],丐言以赠。予闻文君世为长沙、湘潭之宦族,质端而气充,识高而学富。必将建立事业,而变化其俗尚。岂肯戚其职之不崇,而罪于地于俗也。君其勖哉!
校记
[1]扩,《宫詹遗稿》作“廓”。
[2]童,《宫詹遗稿》作“通”,当以“童”为是。
送知县何晟之任序
余往岁教国子,人材丛聚,灿然若繁星之丽霄汉,蔚乎若良材之长邓林,炳然若璞玉之产昆山也。然尝遇而观之,有饬其外而设覆为阱者,有实其中而焚梓毁璞者。一旦乘风涛而出,扬声烈于一时者固有。及其临利害遇事变,确乎其不拔,卒能立名节而济乎兆民,亦不多见焉。《传》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信乎!
时古杭何君晟名,文升其字者,居太学七年矣。观其外饬而信[1],内实而章,余以知其非设覆焚梓者伍矣。己巳春,试艺铨曹,知广东之增城县。方海寇窃发,居民往往逃诸峒谷,蓬藋以伏。君至,召诸耆老之在官者,旁招其民,谕以德意。民皆投石贾勇,翕然而集。始修城郭,议甲兵,广储蓄,为固守计。不逾月,寇蜂起来攻[2],同官咸欲挈妻孥与货财,率诸民以逃。君毅然正色,诧曰:“吾奉命,与诸君来莅是邑,宁以守而死,岂可为不义生耶?”乃下令曰:“民有违约束者,以军法从事。”既而贼知有备,竟他往焉。故当时附广南者无全邑,而增城独无事者以此。未期,以内艰归,垂髫之稚,鲐背之老,奔走道途。而愿借寇者,不可以计。惜乎任不久,而未克成也。而吾所谓临利害遇事变,确乎其不拔,卒能立名节,而功济乎兆民者,君其庶几乎!
兹以阕服,改莅潮阳,余喜而不寐。夫潮阳为广东巨邑,人文俗尚之美,非增城之偏于一隅比。昔人以为海滨邹鲁者,信乎其然也。近虽嚣然有讼声,然长民者,诚能持之以廉正,导之以德教,而待之以平易,则声驰而谷响,风振而草偃,邹鲁之风可立见也。呜呼!余自莆归潮,未几十年。而官是邑者,何啻十余人,未有一克终其任者,果风俗之未协欤?抑气运之使然欤?抑官之者之未得其人欤?虽然,否极则泰,理之常也,君其时乎?行矣哉!余日以望。
校记
[1]饬,《宫詹遗稿》作“饰”。
[2]蜂,《宫詹遗稿》作“风”,当以“蜂”为是。
赠郡守陈侯荣擢序[1]
潮之邑四,其山川人物之盛,惟潮阳为称首,昔人以海滨邹鲁名之者以此。近年以来,令之者,或戾其常,民俗亦变,讼烦事剧,治者难之。天顺改元,今郡守陈侯由建阳迁于是邑,廉明刚断,大畏民志,令行法息,人心翕然,复归于治。而学校诸生,陶煦作兴之功尤多。
既而揭邑有沿海而村曰夏岭者,以渔为业,出入风波岛屿之间,素不受有司约束。人健性悍,邻境恒罹其害。寻有豪猾者互争土田,诉于官,连年不决。有司动遣巡司率隶兵而拘执之,则侵扰其众,豪夺其有。民弗堪,乃相率乘舟道海堧而逃。因之以岁凶,加之以水灾,遂大集无赖攻城剽邑,肆为杀戮。海揭二邑,受害尤甚。官兵捕之,失其纪律,反堕其计,气益焰,势益张。潮阳尤密迩其地,侯乃修城垒、缮甲兵,聚民之贾勇者,教以战守攻围之法,日耀武于廓外,以扬其威,夜则躬督士卒往来巡守。令严信孚,罔敢或违,贼众来侵,屡战屡北。一邑生人,获免戕害,侯之功也。潮阳虽完,二邑日削。藩臬诸公乃闻于朝廷,命将提兵而剿之。贼闻兵至,辄航海而遁,退则复来。久之,侯乃密遣谋士,诱其渠魁而戮之。贼众骇愕,势颇怯,乃率民伍,具海舰,与官兵夹而攻之,遂尽降其众。三邑之民,始得以宁其居处,遂其生业,皆侯之功也。都宪叶公乃上其事于朝,升今职。耕者忭于野,行者歌于途,商者欣于市,咸曰:“向使吾侯蚤陟此位,则吾人岂有今日之殃乎?”
余维人之负经术而见用于时者,或以廉洁著,或以文章鸣,或以政事显,固有其人。至于武事,则非所长矣。三代以降,惟汉之孔明,唐之李靖,宋之韩、范诸公,号称文武全才而已,其他未前闻也。今侯文足以治民,武足以戡暴,其丰功盛烈,视前修为无愧矣。方今圣天子嗣登大宝,敷求明哲,赞襄鸿业,行见跻华陟要,宏敷治泽于天下。而吾潮岂得以久留哉!侯名瑄,字廷献,蜀之眉州人,由明经登甲戌进士第,擢监察御史,已籍籍有盛称矣。
校记
[1]乾隆《潮州府志》、光绪《潮阳县志》均收有李龄《赠郡守陈公序》一文,内容与本篇基本相同,但文字表述略简。因文字差别较大,为避免繁杂,不出校记,仅在此说明。
嘉瓜赋
洪武纪元之五年夏,句容民张观之园产嘉瓜,二实同蒂,遂进于上。我太祖高皇帝既赐以钱币,复制赞以美之;而学士宋濂,亦献颂以揄扬之。宣宗章皇帝又增八五伦书,以为君臣欢[1],诚万世之幸也。
一日,其孙今御史君谏以示,龄盥沐拜览,忻跃不胜,庸是不揆,谨赋其事,以志于后云[2]。
繄圣皇兮龙兴,奎璧合兮重明。挥金戈而刬群雄兮,扶人纪之既倾。挽银汉而洗腥膻兮[3],登斯世于隆平。九畴而复叙,寰宇混以载清。播仁风兮四达,敷和气兮八埏[4]。礼备兮乐和,治定兮功成。于是天不爱道休征应兮,地不爱宝瑞物臻兮。羲皇之龙出于河兮,有虞之凤仪于廷兮。
懿彼句容,实皇祖乡[5]。地应吴越,水接湖湘。山嵚岑兮旋绕,烟景郁兮苍苍。泉甘兮土肥,民淳兮俗良[6]。伟金陵之形胜,互扬州之封疆[7]。
彼美农兮,厥姓曰张。世植其本,家和以昌。睇东方兮既作,辟瓜园兮南阳。布回纥之嘉种,发东陵之秘藏。浚清流以灌溉,聚沃壤而堤防。根纡回兮深入,蔓旁绕兮延长。黄花娅姹兮烂金铺以浴日,绿叶阜蕃兮灿瑶瑊以凝霜[8]。展碧云兮盖地,引翠带兮盈冈。忽同蒂而连实兮,双星降以储祥。羌含阴而育阳兮,重轮合以摇光。清涵玉井之水,甘逾醴泉之浆。虽三秀之灵芝兮,未足以为奇也。纵连理之嘉木兮,亦难以并美也。魁麦秋之两歧[9],绍嘉禾之秀趾。
汉之元初,虽曰同蒂,惟一瓜焉;晋之太康,虽有二茎,特一实耳。畴若兹瑞,旷前古之所无,岂近代之所能拟[10]。于以昭张氏之余庆,于以兆皇家之福祉[11]。乃告京尹,函以素匦,炙背来庭,献之天子。天子穆穆,谦让弗居,重瞳屡顾,天颜怡愉[12]。荐之太庙,以表祯符。匪徒物称,至治惟馨。于赫皇祖,昭格来临。诞锡洪禧,以扬厥灵[13]。圣子神孙兮,衍皇图于亿世;际天极地兮,沐圣化于千龄。神人兮交庆,朝野兮欢腾。
于戏我皇,嘉言孔彰。亦有词臣,拜颂其祥。灿龙章兮珠玑,鸣璆锵兮琳琅。瞻天颜兮咫尺,荷宠赉兮汪洋。虽一时兮奇遇,实垂庆兮无疆。泽及裔孙兮为绣衣郎,冰蘗其操兮金玉其相。超去襜兮郭贺[14],并埋轮兮张网。睹列圣之相承兮,实足以符嘉祥之所应。而张氏之蕃衍兮[15],又足以验我皇之期望[16]。愧谫才兮不足以形容乎盛德,谨稽首而作赋兮,俾后世以传芳。
校记
[1]欢,隆庆《潮阳县志》《宫詹遗稿》均作“劝”。
[2]以志于后云,上志作“以垂后祀”。
[3]银汉,上志作“云汉”。
[4]埏,上志作“弦”。
[5]皇,上志作“帝”。
[6]良,上志作“庞”。
[7]互,上志及《宫詹遗稿》均作“亘”。
[8]阜蕃,上志作“蕃阜”。
[9]麦秋,上志作“麦穗”。
[10]所能拟,上志作“敢拟”,当以上志为是。
[11]此二句句首之“于以”,上志上句作“上以”,下句作“下以”。
[12]天颜,上志作“玉色”。
[13]扬,上志“赫”。
[14]超,上志作“追”,《宫詹遗稿》作“迢”。
[15]蕃衍,上志作“济美”。
[16]验,上志作“副”。
广济桥赋
客有御风霆,游古瀛,鼓枻沧浪,驰骋金城。登西湖兮四望,攀凤凰兮抚苍冥[1]。烟景纷以万状,山川郁而青青。极目兮千里,聊纵志以舒情。主人顾而谓曰:“子徒知夫岭南雄观[2],在于吾潮,而不知夫吾潮胜状,在于广济之一桥。”
于是乘华辀,骖蚪螭,驾彩凤,载云旗,朝雨沛以洒尘,凉飙肃而吹衣。纷总总其离合兮,溘埃风而至之[3]。巍虖高哉!寥兮如飞梁度江,恍虖若长龙卧波。复道行空,俨然如乌鹊横河。鞭石代柱,崇台峨峨。西跨瀛城,东襟鳄渚,直走于韩山之阿。方丈一楼,十丈一阁[4]。华棁彤橑[5],雕榜金桷。曲栏横槛[6],丹漆黝垩。鳞瓦参差,檐牙高啄。起云构于鸿蒙,倚丹梯于碧落。朱甍耸兮欲飞[7],龙舟萦兮如束。琐窗启而岚光凝,翠牗开而彩霞簇。灵兽盘题而蹲踞,青鸾舞栋以翱翔。天吴灵胥,拥桥基于水府;丰隆月御,列遗像于回廊[8]。石苔斑兮欲驳[9],激琼波兮响琳琅。金浦烂其浴日,瑶瑊灿以凝霜。虽琼楼玉宇,不足以拟其象;而蓬莱方丈,适足以并其良。陋崔公之微绩,视洛桥兮有光。
若夫殷雷动地,轮蹄轰也。怒风搏潮[10],行人声也。浮云翳目[11],扬沙尘也。响遏行云,声振林木,游人歌而骚客吟也。凤啸高冈,龙吟瘴海,士女嬉而箫鼓鸣也。楼台动摇,云影散乱,冲风起而波澜惊也。仰而观之,云连紫闼,列虹影于中天;俯而临之,波澄素练,吐蜃气于深渊[12]。顾而瞻之,冈峦崒嵂,左右驰突,列云屏于后先。远而望之,鹤汀凫渚,岸芷汀兰,纷竞秀而争妍。
至于蓐收行秋,列嶂云收。明河涓皎[13],月影中流。浮金跃璧,耀目明眸[14]。上下天光,万顷一碧。白露横江,琼浆夜滴。万象鉴形,渊泫澄碧[15]。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羌终夕兮游玩,謇不知其偃息[16]。有仙子兮扬翠旍,驾两龙兮江之滨。百神森以备从,鸣玉鸾兮声。使湘灵兮鼓瑟,令王乔兮吹笙。歌九韶兮舞冯夷,张咸池兮奏云英。澹容与以逍遥,忽独与子兮目成[17]。
若曰潮乃邃古之瀛洲,幸与汝兮同游。山虽明兮,未若虖昆仑华岛之为优;水虽秀兮,难同虖瑶池翠水之悠悠。独斯桥兮形胜,与仙造兮同侔。地脉连而回萦[18],鳌极峙而不倾。淳风回而俗转,家礼乐兮人公卿。噫!微斯人兮,畴克以臻。言既竟兮,乘元云而上征。客既奇遇兮,乃反虖瀛洲之故城。收畴昔之逸游兮,卷淫放之邪心。服仁义以修姱兮,游道德之平林。既申旦以独坐兮,乃具告主人[19]。抚掌而叹曰:“异哉!昔子房之游下圮也[20],遇神人而盘桓;相如之度升仙也,纷至今为美谈。子于是游,其亦可谓旷百世而一观。”客乃歌曰[21]:“若有人兮金玉相,乘云龙兮佐尧汤。道既高兮德弥彰,捧纶音兮牧潮阳。囿吾民兮仁义乡,追昌黎兮参翱翔。五谷登兮人物康,运神规兮建河梁。俾万姓兮履周行,功巍巍兮摩穹苍。聊作歌兮勒高冈,籍文烂兮星斗光。吁嗟王公之福吾潮兮,地久而天长。”
校记
[1]攀,顺治、乾隆《潮州府志》,康熙、雍正《海阳县志》,《宫詹遗稿》均作“扳”。
[2]岭南,上列四志均作“江南”。
[3]溘,康熙、雍正《海阳县志》,乾隆《潮州府志》均作“壒”。
[4]十丈,康熙《海阳县志》作“千丈”,当系误,应以“十丈”为是。
[5]华,康熙《海阳县志》作“叶”,当系误,应以“华”为是。
[6]横槛,上列四志均作“斜槛”。
[7]朱甍,乾隆《潮州府志》作“朱梦”,当系误,应以“朱甍”为是。
[8]遗像,康熙《海阳县志》作“道像”。
[9]斑,顺治《潮州府志》,康熙、雍正《海阳县志》均作“班”。
[10]搏,康熙《海阳县志》作“溥”,当系误,应以“搏”为是。
[11]目,上四志均作“日”,是。
[12]蜃,康熙《海阳县志》作“唇”,当系误,应以“蜃”为是。
[13]涓,乾隆《潮州府志》作“娟”。
[14]目,上四志均作“日”。
[15]泫,乾隆《潮州府志》作“”。
[16]偃息,上四志均作“淹息”。
[17]子,上四志均作“予”。
[18]回萦,顺治《潮州府志》和康熙、雍正《海阳县志》均作“为萦”;乾隆《潮州府志》作“萦绕”。
[19]具告主人,上四志均作“具告于主人”,是。
[20]下圮,康熙、雍正《海阳县志》和乾隆《潮州府志》均作“圮下”。
[21]客乃歌曰,上四志均作“客乃作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