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杂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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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赋中的祓禊风俗

什么叫祓禊呢?《集韵》解释:“禊,上巳祭名。”《风俗通》:“禊者,洁也。”即是说祈求江河之神灵,赐洁净,保平安,消灾难。《说文解字》:“祓,除恶祭也。”《周礼·春官·宗伯》:“春招弭,以除疾病。”这就是说在春天招来福庆,消弭凶灾祸害,除去身上的祸患。周朝时还专门设立了掌管祓禊的官员:“掌岁时祓禊衅浴。”在古代,由于生产力低下,科学文化不发达,因此人们崇拜动物、植物、气象等,认为一切东西皆有神灵。即便是洗澡这种日常小事,也要请求水神同意并给予保佑。杜笃在《祓禊赋》一文中介绍得颇详细:“巫咸之伦,秉火祈福。浮枣绛水,酹酒酿川。”这里,有专门的迷信职业者参与及主持祭拜,并且有繁盛的烟火,同时还要向江中(即水神)撒红枣、洒香酒等。博学的韩非子曾指出:“河伯,大神也。”商朝的武丁时期有一条卜辞是祭拜黄河神的:“贞,于南方将河宗。”可见河神的出现年代甚为古远。《广雅》谓“江神谓之奇相”。《山海经·海外东经》:“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随着时代的推移,后代就直接将“江神”叫作江妃。既然我国境内的江河都有神灵专管,那么人们要到江河中去洗濯除垢——祓禊,就要向管理江河的神灵打一声招呼。柳宗元在《柳州峒氓》一诗中云“鸡骨占年拜水神”,可知祓禊祭水神的风俗,有其来历。

汉朝的张衡曾较详尽地介绍了祈福除灾的来龙去脉:“天地之德,莫若生兮。帝育蒸人,懿厥成兮。六气淫错,有疾疠兮。温泉汩焉,以流秽兮。蠲除苛慝,服中正兮。熙哉帝载,保性命兮。”使我们可从另一角度认识并了解祓禊的目的。张衡担任朝廷史官的时间颇长,深谙天文地理、易经、历法等知识,且又是一个多产的赋家,所以对祓禊谈了很多,写得也很详细。这是其他赋家所不能比拟的。汉赋中所描述的这类活动,与先秦时代的活动大同小异。“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这项资料是大家所熟悉的,与汉赋加以比较,更能帮助我们理解祓除风俗。著名的桑间,是卫国男女歌唱相会的地方,在水之滨,离不开水。

再研究祓禊的时间及场所吧。祓禊最常见的时间是暮春三月。扬雄记载蜀地暮春时的活动情况:“若其吉日嘉会,期于倍春之阴,迎夏之阳。”送春迎夏,这又是一个时间、一项内容。春和夏是多发病的季节,且劳动强度较大,祈福消灾,就显得更为必要。又有另一种情况:碰上急务在身(包括公务或私事),非要踏上征途不可,因此不可能参加常居之地的祓禊,那么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参加此种活动。张衡在其《温泉赋》中表述的就属于这一类情况。他说:“阳春之月,百草萋萋。余在远行,顾望有怀。遂适骊山,观温泉,浴神井,风中峦。”这位科学家兼赋家在《南都赋》中明确地写道:“于是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濒。”东汉末“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在《齐都赋》中提及:“青阳季月,上除之良,无大无小,祓于水阳。”两例除提到暮春这一特定时间外,还提到“水阳”——水的北岸,阳光更充足、更温暖些。东晋时的王羲之在其著名的《兰亭集序》中提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会稽在南方海滨,是祓禊之类活动中地理位置最靠南的了。唐代诗人杜甫在诗歌《丽人行》中高唱:“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唐诗选集中注释此句:“古人三月三日为上巳日,多到水边春游祭祀,除灾求福,实际上成了春游宴会的节日。”祓禊与春游紧紧联在一起。

但是,还有一个祓禊的时间,在诗文中极少见,人们并不熟悉。“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在《鲁都赋》中写道:“及其素秋二七,天汉指隅,民胥祓禊,国于水游。”全鲁地的老百姓在初秋的七月十四这天到江河去洗澡求福。关于秋天祓禊的记载,他处未见,因此笔者推测这一风俗可能在汉末才出现,且流行地域有限。

杜笃写到的水域最为明确。他说祓禊的人“用事伊洛”,祓禊的地点就在黄河南面的伊水和洛水,即洛阳周围的地方。而东汉的京都就在洛阳,曹魏建都于许昌,亦属于伊洛的范围。西汉时的枚乘在《梁王菟园赋》中写道:“于是暮春早夏,邯郸、裴国、易阳之容丽人及其燕饰子相与杂踏而往款焉……因更阴逐心相秩奔隧林临河……”梁园方圆三百余里,是鲁豫皖三省的交会处,且南控江淮、北临河济,水域丰富,是祓禊的好地方。“用事伊洛”就是指向洛水之神祷告。“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洛水之神,建安时期的不少作家曾用赋这种抒情文体对其加以刻画,其中曹植的《洛神赋》最负盛名,另外,还有杨修、王粲、应瑒写的《神女赋》,均说明洛神是备受社会重视的。白居易诗云:“西京闹于市,东洛闲如社。”刘禹锡写得更有意思:“洛下今修禊,群贤胜会稽。”有闲与修禊,都是抽出时间到野外江河边去游玩,其实质应该相同。

晋朝的王嘉在《拾遗记》中有一节文字涉及祓禊的活动,其对祭拜对象的描绘,自有另一种风情:江汉之人“至暮春上巳之日,禊集祠间,或以时鲜甘味,采兰杜包裹,以沉水中。或结五色纱囊盛食,或用金铁之器,并沉水中,以惊蛟龙水虫,使畏之不侵此食也。其水傍号曰招祇之祠”。“招祇”的意思与“招弭”相同,都是招魂续魄的意思。然而水傍之祠的说法却是别处所未曾出现过的。《左传》:“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即周昭王巡狩,死在汉水之中。周朝及其属国在攻伐楚国时,常常以此为借口。所以招祇之祠,可能与周昭王有关。此处,祈福消灾的活动,因祠的存在而更加清楚。而对于祭品的处理也是别的资料所未提及的。祭品要用兰草、杜若等香草包扎并投入江中,以避免被水中之物侵食,而这些祭品可能是送给死于此江的周昭王食用的。

祓禊,有的地方与祭祖、祭图腾联系在一起,这种现象有其深远的历史源流。扬雄介绍蜀地时曾写道:“昔天地降生,杜密促之君,则荆上亡尸之相。厥女作歌,是以其声,呼吟靖领,激呦喝啾,户音六成,行夏低徊。”这与李白的《蜀道难》参照,其中关于始祖的传说,更为清楚:“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再查《蜀志》:“古时有蜀王杜宇,号望帝,后禅位出奔,其时子鹃鸟鸣,蜀人因思念杜宇,故觉此鸟呜声悲切。”“杜宇”与“杜”同音,与鱼凫音近,可能是同一人。扬雄还说:“胥徒入冥,及庙噆吟。”可知此是杜宇之庙。

还有一条资料出自《西京杂记》:“正月上巳,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正月到江边洗濯消除祸患,甚为少见。但这与扬雄在《蜀都赋》中所写的相同。扬雄记载:“尔乃其俗,迎春送冬……”迎春送冬与正月上巳的时间相同,可以互相比较。

为什么许多汉赋要写祓禊之事?查找文献记录,原来《晋书》记载着:“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这样,我们就明白了汉赋之所以多写祓禊之事,是与汉朝的行事日程一致的,也是当时社会生活的反映。而且汉朝的书写条件比先秦优越,因此撰文的就多起来了。记载中对三月三日的祓禊活动环境的描述介绍,随着历史时间的推移而显得愈加细致精彩。

虽然官员及百姓都要参加洗澡除污之礼,但在汉赋中提及参与祓禊活动的人物多属于上层阶级。这是由于经过赋作者筛选而导致的结果,因为有的祓禊活动是作者亲身参加的,而作者亦是上层阶级中的一员。徐干说得最全面:不论大人小孩,不论贵族或是普通百姓,都要到江河去洗濯以除污垢。刘桢亦说:“民胥祓禊,国于水游。缇帷弥津,丹帐覆洲。盖如飞鹤,马如游鱼。”鲁地毗邻黄海,会游水的人较多,所以有的人就边游水边洗澡,但从用物方面来看,有钱人占的比重大。东汉张衡写道:“方轨齐轸,祓于阳濒。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骆驿缤纷……齐童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这里不仅人物众多,而且服饰鲜丽,歌舞盛大。毫无疑问,参与者是达官贵人之流。《后汉书·张衡传》记载:“不好交游俗人”,又“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所以说张衡写的关于祓禊的内容以上层人物居多是说得过去的。枚乘写道:“邯郸、裴国、易阳之容丽人及其燕饰子相与杂踏而往款焉。车马接轸相属,方轮错毂。接服何骖,披衔迹蹶……相秩奔,隧林临河……”可以看出这些参与者都属于上层社会。

杜笃在赋中写道:“王侯公主,暨乎富商,用事伊雒,帷幔玄黄。于是旨酒嘉肴,方丈盈前,浮枣绛水,酹酒酿川。”这类人一般是与位高权重的官员及王侯交往的巨商。西汉时期那种以防商人剥削农民而不准其穿丝绸、骑大马的俭朴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作者特别指出其丰盛的食品、高贵的用物和漂亮的帐篷,描写虽然有点夸张,但离事实并不是很远,足见西汉末至东汉末这一时期上层社会的奢侈。第二类人是美女、贵妇,作者着重写其楚楚动人的姿态、华丽的衣着以及昂贵的首饰:“若乃窈窕淑女,美媵艳姝,戴翡翠,珥明珠,曳离桂,立水涯。微风掩,纤縠低回。兰苏盼,感动情魂。”与此一脉相承的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枚乘简洁明了地点出游春与爱情的关系:“于是妇人先称曰:春阳生兮萋萋。不才子兮心哀,见嘉客兮不能归,桑萎蚕饥,中人望奈何!”这与《诗·郑风·溱洧》主旨相同,却又受《诗·曹风·侯人》的影响:“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第三类人是满腹经纶的高才逸士:“若乃隐逸未用,鸿生俊儒,冠高冕,曳长裾,坐沙渚,谈诗书,咏伊吕,歌唐虞。”这些人坐在沙滩上,以古讽今,是一群怀才不遇的人。这些人颇为特别,但将要被人遗忘,作者无限感慨地予以同情。这使我们想起孔丘的话。孔子问及曾晳的志向,曾晳平静地回答:“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晳的理想不大,但孔子却对此表示赞赏,颇有同感。由于孔子干政不成,亦有怀才不遇之叹,与第三类人颇一致。

第四类人则是招神降福的:“巫咸之伦,秉火祈福。”此类人,在其他诗赋中极少被提及,祓除不祥、招求平安、招魂续魄是这些人的职责。祓禊的礼到底如何?为什么洗澡是求福消灾?巫棍的介入,礼节自明,性质自白,不言而喻,如西南地区的基诺族,把三月三日的活动与祭创始祖——鳄鱼图腾结合在一起,这样一来,也就把求福与纪念祖先结合在一起,其历史渊源更为清晰。“三月三日歌节,是迎接特屈(鳄鱼,即龙子),实际是对鳄鱼图腾的祭拜。此日狂风大作”。(引自唐善纯《中国的神秘文化》)而东北的朝鲜族“于三月三日祭祖时,同时举行春游活动,在青山留连忘返”。(同上)由此可见,游春也好,祓禊也罢,其地域遍及我国各个地区,且不论汉族还是少数民族均参与其中。

扬雄在《蜀都赋》中叙述得亦很周详。此文是他的成名之作,文字朴素,思想纯洁,更能反映并说明真实的历史。“百金之家,千金之公。乾池泄澳,观鱼于江。”四川多江流水域,观鱼这种特色是其他地方所未见的,很特殊。他又写道:“侯、罗、司马、郭、范、晶、杨,置酒乎荥川之闲宅,设坐乎华都之高堂。延帷扬幕,接帐连冈。众器雕琢,早刻将皇,朱缘之画,邠盼丽光。龙蛇蜿蜷错其中,禽兽奇伟髦山林。”这些文字介绍了蜀都大族的活动及其用物,其中对器皿的描绘十分精彩,涉及历史文化及工艺美术,很有价值。张衡在其《温泉赋》中曾描绘:“于是殊方交涉,骏奔来臻。士女晔其鳞萃,纷杂遝其如絪。”可知参加者来自各地,像庆祝节日一样在此集合活动,但仍然是上层人物居多。杨修的《节游赋》写的是春游:“仰溯凉风,俯濯纤腕。”他对春景的状写很精彩:“游乎北园,以娱以逞。钦太时之统气,乐乾坤之布灵。诞烟煴之纯和,百卉挺而滋生……或素华而雪朗,或红彩而发頳。绿叶白蒂,紫柯朱茎……嗟珍果之丛生,每异类而绝形。”此段内容将天气、花卉、奇果均表述得很精细形象。

唐朝的康骈在《剧谈录》中描写长安曲江祓禊的景况:“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玩,盛于中和(二月一日谓之中和节——引自《武林旧事》)、上巳之节,彩幄翠帱,匝于堤岸,鲜车健马,比肩击毂。”这些文字与汉赋近似,可以说明风俗的传承性,进而可以了解古代的社会生活情况。

总之,祓禊最常见的时间是暮春上巳,但还有例外的正月上巳、中和节和七月十四日。除灾去垢是祓禊的主要目的。祓禊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人是这项活动的主体,因此,描述参加者自然是主要的。汉赋的这些影响可谓深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