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黄飞鸿系列叙事活动在大陆、香港和世界的文化想象演变轨迹
第一章 历史人物黄飞鸿蕴含的中国民俗意义
“黄飞鸿”这个名字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东南亚各国乃至北美华人社区可谓家喻户晓。然而,受当代影视传媒支配性影响的民众们所熟悉的,其实不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清末黑旗军总教习黄飞鸿,而是半个多世纪来活跃在香港和大陆影视片中,被不断地改编、想象的“影视黄飞鸿”的艺术形象。换言之,历史人物黄飞鸿的真实行藏对当代的接受大众们来说并不是关注的重点,在高科技影视霸权的熏染下成长起来的当代大众,所关注的其实是那个历史的影像能在多大程度、多大范围内提供当代人的心理饥渴和精神认同。并且仅在这个精神认同、价值归依和情感寄托的层面上,近百年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的香港制造的百余部“黄飞鸿电影系列”[1],大中华两岸三地(大陆、香港、台湾)盛产的14部共344集有关黄飞鸿叙事的电视连续剧[2],20余部黄飞鸿题材的小说,上千集的黄飞鸿故事无线电广播,1500多篇的黄飞鸿传奇报纸连载,无法准确统计的粤剧剧作、民间传说、网络博客等,构成了庞大且目前依然在扩大着的“黄飞鸿叙事系统工程”[3]。这个巨大的叙事系统,满足了广泛的民众心理需要,成为一个跨越地区、民族、国界的文化象征。有关他的叙事活动的传播地图、变迁史,恰恰也成了中国南方沿海地区从传统宗法制社会的族群结构向现代社会的公民社团组织形态嬗替,以粤港为代表的岭南社会从传统人文心理结构向现代价值观念迁移的生动写照。
在此过程中,以黄飞鸿叙事活动系列为主,兼及李小龙、方世玉、洪熙官、梁赞、叶问、陈盛,甚至香港制作的影视霍元甲的叙事活动,由粤港向内扩展到中国大陆其他各地,向外传播到世界各国(以东南亚和北美为主),所呈现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由乡村到现代都市的文化传播地图,这种与近代以来华人社会向世界播散相表里的文化传播地图图谱所映射出来的岭南民俗乡韵和族群心路历程,就成为我们研究中华美学、岭南民俗、文化诗学具体形态的绝好个案。
自20世纪80年代初以降,以金庸、梁羽生、古龙为代表的新派武侠小说传入中国大陆并形成巨大的热潮,同时,以平江不肖生(本名向恺然)、还珠楼主为代表的旧武侠小说家的小说叙事也在大陆解禁武侠的背景下重新盛行起来。其后,产生了一大批的武侠迷。之后出现了一批以研究金庸、讲说金庸为业的知名学者。笔者也喜欢金庸的创作,但有一个问题不能不提醒“金庸研究者们”:旧派、新派武侠小说家们的叙事系统是文人作家(暂且不介入他们是纯文人还是低俗文人之争)虚构的叙事,所叙之事不论是否有所本、是否有历史故事、是否做枪手,他们笔下的东西只能叫“武侠”,而不能称作“功夫”或“武功”。因为,“功夫”和“功夫片”电影是指小说人物或演员们凭借真实的功夫、硬桥硬马的肉搏完成叙事,而非完全凭虚构故弄玄虚地描绘(或表现)超凡的“怪力乱神”[4],而且笔下人物属于什么武术门派、比武时采用什么招法,都是可以找到真实的武功文献或生活中依然师徒承传的武功来印证的,甚至电影本身就是对历史上或真实或有依据的传说中某些武术门派承传脉络与形形色色的门派之间恩怨的叙述。因此,笔者研究的是立足于可考证的,生活中实有其人、其传说、其徒孙承传的功夫文学、功夫影视系统的叙事,而非文人向壁所虚构的“武侠”、“剑仙”的叙事系统。详细的区分,将在后面各章节中论述。
这种由武功技艺及其艺术化载体所形成的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蕴含着的可传承、可实证、具有民间流动性的活体生命力,它又与当代电子高科技媒体成功实现嫁接,并且具有向世界输出中国文化软实力的现实性和有效性的文化地理谱系,与非主流、非正统的纯文人们所向壁虚构的“武侠”、“剑仙”[5]叙事系统相比,显然具有重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意义、文化产业的扩张魅力和市场前景!
笔者在此郑重地向华文学术界和国家文化产业指导机构提出如下建议:
这样的文化艺术民俗现象,不仅仅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和民间遗产保护价值,更应该被上升为地区乃至国家级的文化产业的整体战略,向世界扩张,扩大我国在世界文化产业市场的份额,实现增强我国文化软实力在国际竞争中的地位的目标。中华武功文化、中医药文化与经济产业的有效结合,将无可争议地成为实现我国由文化资源大国向文化产业强国转变目标的有效途径!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在当前美、欧、日列强处于金融海啸所引发的世界经济危机的打击下,其文化产业被迫收缩、无力扩张的关节点上,我们要抓住机遇、主动出击,以较低的成本迅速占领发达国家的文化市场,培植其国民对中华文明的激赏乃至向往心理,为我国文化崛起和中华文明的复兴开辟现实的道路!当今世界各国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主要是通过电视、报纸、网络和电影,而中国文化在外面的世界里叫得最响,令好莱坞、迪士尼无法望其项背的就是武功影视艺术及其系列的延伸产品。
综上所述,本项研究不仅具有一般的学术价值、文化战略意义,更具有创造文化产业实践价值的广阔前景!
笔者曾经遍查广州市志、佛山地方志,包括民国时代有名的《南海县志》、《佛山忠义乡志》,以及新中国成立初至20世纪80年代近百辑的内部印行本《文史知识》,都找不到有关这位草根阶层武功大侠的记载。只有南海《育苗报》主编冯植编写的《南海旧事》里,收录了20世纪40年代流传于广州西关的关于黄飞鸿的民间诗歌:
前清十虎说太公,
麒英衣钵传飞鸿。
西樵山下显三杰,
禄舟一村现虎龙。[6]
图1-1 佛山祖庙黄飞鸿纪念馆
图1-2 第一部黄飞鸿电影《黄飞鸿传上集之鞭风灭烛》剧组人员(摄于1949年)
图1-3 关德兴(左)在电影《黄飞鸿大破马家庄》中的武打剧照
粤、港、海外对黄飞鸿的了解,最初主要来自佛山、广州一带关于他武功如何了得的民间传说。随着他的高徒林世荣(绰号“猪肉荣”)在60岁时逃难到香港,设武馆授徒为业,他的事迹和武功技艺才开始在香港流传。他的再传弟子朱愚斋将他的传奇故事写成小说,由香港《工商晚报早刊》连载后,黄飞鸿的名字乃逐渐成为家喻户晓的公共叙事资源。后来出现了多部黄飞鸿题材的粤剧,直到1949年10月8日,流传于民间的黄飞鸿传奇故事开始拍成电影《黄飞鸿传上集之鞭风灭烛》(胡鹏执导)。此后香港电影界用延续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连续拍出100多部以黄飞鸿为主题,又以黄飞鸿为主要角色的电影,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如此规模的同题电影,在世界电影史上至今无出其右;在如此长的年代跨度里,可以历久弥新的同题电影在世界电影史上也很罕见。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大陆和香港共拍出13部至少261集有关黄飞鸿的电视连续剧,更是电视剧和武功电视领域的奇迹。
历史人物黄飞鸿的出生日期很明确,是农历七月初九,即公历8月9日。但是,民间传说中关于他出生的年份则分歧较大,有1846、1850、1856年等五种说法。这里采信生于1856年农历七月初九南海县(现为南海区)西樵镇禄舟村之说。黄飞鸿的父亲名叫黄麒英,从祖父黄泰那里继承家学而又师承洪拳名师陆阿采,是清末武林“广东十虎”(铁桥三梁坤、黄麒英、黄澄、黎仁超、苏乞儿、黄飞鸿、陈盛、谭济均、周泰、王隐林)之一。黄麒英武功虽然高强,但中年丧偶,家境非常贫寒。黄飞鸿从6岁开始从父习武,12岁起随父亲在佛山(当时名为“佛山堡”)、南海西樵山一带四处卖武售药度日。16岁时,随父移居广州,在广州西关第七甫水脚设立武馆,开门授徒。1886年,而立之年的黄飞鸿在广州仁安街创立跌打专科药栈“宝芝林”,站稳了脚跟。“宝芝林”成为他一生的生活依托和后世关于黄飞鸿的叙事庞大想象系统之平台。其后,黄飞鸿考取两广总教习一职,在刘永福军中效力,同时兼营武馆。与各路拳师切磋武功甚至相互传授秘技后,终成一代大侠。刘永福黑旗军本来为太平军旧部,退到越南后在中法战争中大败法军而声威大震。清廷接受两广总督张之洞招安的建议,封刘永福为总兵,守卫广州。中日甲午海战前,清廷调派刘永福黑旗军到台湾,发起反抗日本侵占台湾的斗争。因刘永福对黄飞鸿有知遇之恩,他便随黑旗军在台湾与日军殊死搏斗,终因实力悬殊,抗日失利。清廷又背信弃义,断义军后援。黄飞鸿逃回广州后,结束武馆,退出江湖,低调行事,只打理“宝芝林”药栈,并以医治跌打伤科度日谋生。他十分难得地将祖传跌打医方公布于“宝芝林”店铺大门外,让看不起病的穷苦人自己按方配药,自助自救。他声言“武艺功夫难以传授,千斤不传求师莫问”[7]。
图1-4 南派武林宗师黄飞鸿像
图1-5 作者在黄飞鸿狮艺武术馆
在比武中一生未遭败绩的一代大侠,参加救国救民运动却屡战屡败,晚年黄飞鸿的政治热情降到了冰点。与此同时,他的生活也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前三任妻子相继病故之后,因登台表演武功而与莫桂兰结缘。洪拳与莫家拳的融合更使俩人的南派武功臻于化境。但为养家活口,他重出江湖,担任保镖、护院,也屡屡锄强扶弱,救人于危难。1919年,他最喜爱的次子黄汉森在广西被同僚用短枪射杀。1925年初,国民政府在镇压陈廉伯为首的广州商团暴乱中,兵燹势猛、延烧民宅,“宝芝林”被付之一炬。劫后余生的黄飞鸿经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心力交瘁、万念俱灰。1925年4月17日病逝于广州城西方便医院。女弟子邓秀琼(是中国近代最早到武馆公开习武的女学员之一)出资安葬师父黄飞鸿于白云山麓。
历史上的黄飞鸿就此结束了一代武侠的生命。他生前绝对料想不到自己在身后几十年里竟然成了民间传说与通俗小说里的武林传奇人物、现代高科技媒体(无线电广播、电影、电视剧、互联网)里的经典资源。他更无法知道,在20世纪后半个世纪里,在他的三传、四传弟子和大批电影人的努力下,香港拍出百余部有关他武功业绩的电影,“功夫电影”由此得名,并成为香港电影傲视全球的标志和看家品牌,随着电影、电视黄飞鸿出口到世界各地,黄飞鸿、中国真功夫、岭南民风民俗被世界各地所认同,他相应地“成长”为族群乃至民族的英雄。至少在东南亚的华人社会里,黄飞鸿这个名字家喻户晓的程度远远高于孙中山、康有为、梁启超等近代大家名流。
因为本编侧重研究的是有关黄飞鸿民俗叙事系列活动系统,而非历史上草根武功大侠兼跌打伤科郎中黄飞鸿的真实行藏的考证,所以,这里仅仅勾勒出他的生平轮廓,以便于和下文一起形成有关他的“叙事活动系列”的完整而又简约的轨迹。至于黄飞鸿真实行藏的考证,其实属于历史学的地方志,而非诗学和都市民俗学的任务。
[1] 香港在1996年就拍摄了有影片人物黄飞鸿角色正式出场的电影100部之多。据香港电影史家余慕云认为:“我们认定的黄飞鸿电影,影片中一定要有黄飞鸿出现,如果没有黄飞鸿出现,哪怕他的片名中有黄飞鸿的字眼,比如《黄飞鸿四大弟子》、《黄飞鸿之鬼脚七》等,我也不认为它是黄飞鸿电影……徐克的《黄飞鸿之西域雄狮》,正好是第100部黄飞鸿电影。”(万静波:《香港功夫片:从黄飞鸿电影开始——香港电影史家余慕云访谈》,人民网“人民书城”,2005年6月4日。)另有大洋网的评论文章可资佐证:“影片中没有黄飞鸿,单有他的弟子,例如梁宽或猪肉荣,这些亦不算黄飞鸿电影。”(《黄飞鸿电影的源流》,大洋网,2002年10月22日。)此外,可供佐证的相关文献还可以检索。
[2] 此数是笔者的统计得出。在《佛山:黄飞鸿的真实世界》(《南方周末》2003年7月3日)一文统计的数据为:截至1998年徐克导演《黄飞鸿之西域争霸》,“黄飞鸿电影系列”正好达到100部。“至少有11位小说家发表了共20部黄飞鸿题材的小说”。“20多年来,香港、广州以及台湾共出品8部173集以黄飞鸿为题材的电视剧集”。笔者再加上佛山作家协会副主席任流由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少年黄飞鸿》,韩春萌所著的由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黄飞鸿正传》,共计有13位小说家发表22部小说传奇作品。电视剧方面,除台湾制作黄飞鸿故事大全等共8部170集,进入2004、2005年,又有25集香港无线电视台生产的《我师傅是黄飞鸿》,广州统一数码公司制作而由山东电台播出的36集电视连续剧《少年黄飞鸿》。广东卫视生产,佛山电视台播出的20集电视剧《大话黄飞鸿》,广东影视制作中心制作的36集动画片电视连续剧《新少年黄飞鸿》,山东电视齐鲁频道播出的20集《黄飞鸿新传》等,共计14部344集。
[3] 详情参见本书第一章“媒介变迁:从口头、文本到影视”之第二节“小说中的黄飞鸿民俗形象”中基于作者发掘海内外民间文献而作出的各项统计。
[4] 学界已经有人指出:“岭南直到1936年才首映了《神鞭侠》,战前的武侠片总产量只有32部,与上海30年代的武侠片热恰好形成鲜明对照,表现了岭南艺术家对当时有‘怪力乱神’恶名的武侠片的慎重态度。”参见柯可:《中国岭南影视艺术史》,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9年版,第395页。
[5] 刘良明、刘方曾指出:“据一些研究者的不完全统计,民国以来,武侠小说的作者几近两百,作品更多达690多部,而分类依旧是沿袭以往武侠与剑侠的套路。其中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与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乃是剑侠类作品的代表,而武侠类的代表作则有郑证因的《鹰爪王》、白羽的《十二金钱镖》、王度庐的《卧虎藏龙》等。根据《江湖奇侠传》片断改编摄制的电影《火烧红莲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经风靡一时,后来又曾多次拍摄续集,一度形成巨大的影响。前不久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以及徐克导演的《蜀山传》分别改编自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和还珠楼主的小说,可见其影响之深远。”参见刘良明、刘方:《市井民风——“二拍”与民俗文化》,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200页。
[6] 韩春萌:《武林奇侠黄飞鸿正传》,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页。
[7] 梁达:《黄飞鸿嫡传工字伏虎拳》,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