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兄 弟
一
刘振民带着一身酒气来到哥哥刘振中家中。
那时一场沉闷的雨水刚刚过去,太阳正好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露出来一条金色的边。
他迈上石阶,走进敞开的红色院门,看到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正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剥着胡豆。
老母亲这时抬起头来,看着他说:“老大,你回来啦。”
刘振民回答说:“妈,我是老二。”
“老二,你来接我啦?”
刘振民又说:“妈,我下个月接你过去。”
“老二,城里的活路做完啦?”
“早完啦。”
刘振民在老母亲对面的小凳坐下来,看到脚边的白色搪瓷盆里已经装了小半盆饱满嫩绿的胡豆粒。
“老二,我闻到你身上的酒气,你喝酒啦?”
“喝了一点。”
“喝酒伤身体。”
“妈,我知道。”
“老二,你什么时候接我过去?”
“妈,我说过了,下个月再接你过去。”
刘振民弯腰拿起一个胡豆荚,往嘴里挤进去一颗胡豆。
沈淑香仰起脸来看着自家老二,脸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咧开的嘴露出来两排整齐洁白的假牙。她说:“妈现在都老糊涂了。”说着腾出一只枯瘦的手捏捏他的脸,“老二啊,你白了,好像也胖了,看着显年轻,是个有福分的人,你婆娘命也好,跟着你享了福。老二,你婆娘说你进了城,又去要账啦?”
“我不是去要账,我是去会个朋友。”
“不是去要账就好,辛辛苦苦做了活路拿不到钱那该多闹心啊,你们干这行的现在也不容易,你爸那个时候啊,从来就不用担心这种事,说到底啊,还是世道变啰。”
“老二啊,快暑假了,东东怎么还没回来?”
太阳在这个时候升上了云层,露出了脸。刚刚还色调灰暗的院子,瞬间明亮起来。屋外老黄桷树的枝叶从围墙上空伸进来,繁茂的树冠,在院坝里投下了一大块阴影,让此时的院子呈现出一半明亮一半灰暗的景象。阳光穿过簌簌摆动的树叶,在地上投下一片星星点点的光斑。坐在太阳底下的刘振民,看着阴影里边的母亲,几块光斑在她的身上游走,其中一块停在了她的脸上。
他说:“前两天给我们来过电话了,说放假了先在他同学家玩几天。”
沈淑香的双手立刻停止了剥胡豆的动作,两只虽然明亮其实已然昏花的眼睛万分责备的看向自己的儿子,显然对得到的回答感到非常不满:“他一个娃娃家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当大人的就真的这么放心?当初我跟你爸就不赞成让东东报这么远的学校,还不是你们,说什么要尊重娃娃自己的想法,他那个岁数的娃娃能有什么想法?东东从小就听话懂事,还不是你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看你们说尊重他是假,不关心他是真,你说哪个父母忍心让自己的娃娃离开身边?你们哪,心就这么狠?娃娃离我们这么远,让我这个老太婆现在想看自己的孙子一眼都难啊。”刘振民说:“妈,看你都说到哪儿去了。东东都上大学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晓得照顾好自己,再说过几天他就回来了。”
“我不管你这么多,东东回来了我要是看他瘦了黑了受欺负了,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知道啦,妈,你就放心吧。”
刘振民知道山雨欲来的唠叨即将开始,他弯腰从盆里抓起一把胡豆塞进裤兜里,伸着懒腰说:“我去看下爸。”
刘振民走下院坝一角的台阶,推门走了进去。刚刚结束午睡的刘富贵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床头旁的矮凳上放着厚厚一摞报纸,刘富贵习惯利用午后的时间看报学习,所以他开始午睡的时间比一般人晚。刘振明开口叫了一声:“爸。”
刘富贵扭头看了一眼,说:“老二,你来啦。”
“爸,生意还行吗?”
“还行。”
“那就好。”
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话不同于母亲,总是这样简短干脆。地下杂物间改成的小卖店里,环境逼仄拥挤,刘富贵平时休息的小床放置在一排老式木质货架的后面。那里常年光线昏暗,但他却马上认出了来人是老二刘振民。
木质货架对面的售卖窗口下面,整齐排列着四个白色的塑料大桶,里面分别装着酱豆瓣,水豆瓣,酱油和菜籽油。豆瓣酱浓烈,酱油醇厚,菜籽油清香,几种平凡又美好的味道在潮湿清凉的空气里交织弥漫。刘振民坐到货架前的藤编椅里,货架上拥挤着摆在一起的烟、酒、茶、饮料和零零种种的小零食便淹没了他。他看到面前的柜台上几个记账本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上面分别用蓝色和红色的圆珠笔规规整整记录着不同时间的进出账记录,记账本旁边有一架算盘,一颗颗经历了岁月洗礼的算珠饱满圆润,像一颗颗大红枣,在他眼前闪烁跳跃着紫红色的光泽。刘振民随意拨弄起算珠,漂浮的思绪不知不觉间跳跃回了那个冬天。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年幼的他跟着哥哥在房间的地面上玩着一种无聊的纸块游戏。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有五岁了,长得头大身子小。他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上没有很多的力气,干瘪平坦的小肚子里总是“咕咕咕咕”叫个不停,他八岁的已经显得少年老成的哥哥刘振中告诉他,肚子里如果没有东西它就会叫,这是抗议,因为它没有吃饱,它吃不饱我们的身上就会没有力气,这种感觉就是饿。
在某个时间里,他想结束这个游戏,于是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一种力量驱使着他往屋外走去。他打算走到小路的尽头,走到村口,去那里迎接他的父亲。走在大路上的刘富贵即将走到村口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儿子。他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在儿子面前蹲了下来,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把其中一只手从棉衣兜里拿出来,在寒风中打开了手掌。刘振民那个时候两眼放光,他惊喜的看到打开的手掌里躺着几个又大又圆的红枣。他舔了舔嘴唇,眼神期许的看向他的父亲。刘富贵充满爱怜的看着儿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吃吧,儿子。”
得到父亲许可的刘振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拿了一颗仍然带着手掌余温的红枣,吃进了嘴里,又香又甜的果肉和果汁同时幸福的充盈了他的口腔。刘富贵这个时候站起来,把棉衣外边的夹袄脱下来,披在了儿子单薄瘦弱的肩膀上,然后牵起儿子的小手,向家的方向走去。在家里,大刘振民三岁的刘振中,也得到了父亲同样的赏赐。
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难捱的饥饿,父亲宠溺的笑容,还有那些带着温暖体温的香甜红枣,那些珍贵的感知和画面,都深深镶嵌在了刘振民五岁童年的大脑里。
刘富贵靠着床头,眼睛微闭气息均匀,耳边听着冰箱制冷的嗡嗡之声,沉浸放松在小卖店醇厚熟悉的气息里。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好几个月不见的小孙孙。
小时候的东东每次来到小卖店里,嚷着闹着要了他想要的零食后,就会乖乖的跟在刘富贵的屁股后面打转。他喜欢观察爷爷是怎样从大桶两边的耳朵里取下油提,怎样把油提从桶壁边缘熟练的插入似乎深不见底的油桶里,又怎样灵巧的把油提轻轻提起,然后把满满一提菜籽油通过插在瓶口的漏斗润物细无声的注入到透明的玻璃瓶里。这个过程总是让小东东看得兴趣盎然,乐此不疲。当清香的菜籽油顺着漏斗的小圆口开始往瓶中滴落并在随后连贯成一条金黄透亮的线的时候,小东东站在旁边眼睛发亮,两只小手捂住张成O形的嘴巴,开心得情不自禁地蹦跳起来:“爷爷!爷爷!”
那种时候,作为爷爷的刘富贵心里,便会由衷的感到满足和幸福。
一排货架,把狭小的小卖店从空间上一分为二。刘富贵和刘振民,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他们一个在货架的里边,一个在货架的另一边,他们都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沉浸于遥远的往事心心念念切切于心,只是在他们各自的回忆里,登场的却是不同的主角。
二
冬天,刘富贵在邻村的一户人家翻修房屋,三岁的刘振中穿着脏兮兮的开裆棉裤吸着鼻涕泡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刘振民还卷缩依偎在沈淑香的怀里吃奶。翻修完工的当天下午,主家给几位师傅结算了工钱,并且摆桌款待以表谢意。桌上有鱼有肉有蛋有酒,主家和师傅们一直从下午吃喝到了晚上。那个年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干瘪苗条的肚子由于长期缺油少脂,所以对肉类食物有着特别执着的渴望,刘富贵自然也不例外。那天酒桌上,他把自己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的鼓起来,把脸喝得红彤彤的热起来,平时顶多半斤的量楞是灌了一斤白酒下肚。当他吃饱喝足起身往回赶的时候,四下里已是漆黑一片。他敞开棉衣,把燥热的胸膛裸露在夜晚寒冷的空气里。他迈开双腿,头重脚轻满身酒气地走上了回村的道路。
马路两旁,高低不平的地势里低矮破旧的民居层层叠叠,民居后面是广袤的田野和成片的树林,很多的夜虫在那里鸣叫。寂静的民居黑魆魆一片,没有一丝光亮,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和老人的咳嗽声。月亮升上了半空照在马路上。皎洁的月光下,刘富贵摇晃着身体,歪歪倒倒的往前走着。他心里头明明想的是走直线,可是脚下却不由自主的走出了曲线,他感到眼前的马路仿佛在缓缓升起,两边的房屋在逐渐下沉,他的身体轻飘飘像是踩在一层棉花上,往常四十分钟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他拐下大路走上小路,走过两个池塘,穿过一片在寒风中沙沙作响的竹林,终于看到了自己掩映在夜色里的家。他走进院子后想伸手从裤袋里摸香烟,脚下却冷不丁的被一个东西绊住了脚,整个人往前栽倒随即眼前一黑。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是如预想般的那样趴在地上,而是坐在地上,确切的说是坐在了一个盛满了水的大木盆里。水冰冷刺骨。他的身上湿透了。他想叫,张张嘴叫不出声来,他想起身,却浑身无力。他就这样敞着棉衣在木盆里迷迷糊糊半躺半坐了大半夜。
再次醒来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坐在了盆里而是躺在了床上。他努力抬起眼皮看向四周,看到床前站着他的大儿子刘振中,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他的妻子沈淑香,怀里抱着他的小儿子刘振民。他艰难的“哎”了一声,沈淑香马上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我是不是快死了?”
“你命大,医生帮你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沈淑香并没有走到床前来,而是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身上烫得像火球,嘴唇干的张不开。”
“你在发烧,你的肺上也发炎了,医生说你起码要在床上养十天。”
“你的眼睛肿得像桃子,里面还有很多红血丝,你是不是哭过了。”
“我哭红了眼睛,是以为你要死了。”
“我现在死不成啦。”
“所以我就不哭了。”
她说完抱着小儿子站起来,牵上站在旁边的大儿子,走出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屋外温煦的阳光透过紧紧关闭的窗户玻璃照射进房间,洒在床边的地上——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刚刚待过的地方。他看到自己昨晚揣在棉裤兜里被水洇湿的工钱,现在一张一张舒展着排列在落满了阳光的桌子上。
“午夜木盆”事件后幸运捡回一条命的刘富贵,在床上足足躺了将近半个月。每天到了饭点,背着小儿子的沈淑香就会用托盘将饭菜端到床头边的凳子上一一摆好。饭是白米粥,熬得很粘稠,菜是蒸蛋,还有用珍贵的猪油炒得很香很软的一些种类不多的蔬菜。开始那几天刘富贵整个人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总是吃不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沈淑香举着勺子喂到他的嘴边:
“医生说要给你加强营养,这样恢复快。”
刘富贵说:“我没有精神,也没有一点食欲。”
沈淑香说:“那你再吃一点蛋羹吧。”
刘富贵晃晃脑袋:“我刚刚吃了很苦的药,现在就不想再吃饭了,留给你和孩子们吃吧。”
沈淑香把勺子放回碗里:“我和孩子有吃的。”
这样过去十多天,刘富贵慢慢退下了烧,身体渐渐松快起来。快速恢复着健康的身体需要大量的营养,刘富贵食欲大开,所以就算在吃过了很苦的药以后,他也能靠在床头把碗里的饭菜慢慢的全部吃完。
有一次刘富贵问正在收拾碗筷的沈淑香:“这十多天我顿顿都有大米鸡蛋和蔬菜吃,你跟孩子们吃的什么饭?”
沈淑香低头不言,一旁玩耍的大儿子刘振中吸着鼻涕摇头晃脑的说:“爸爸,我还有妈妈吃窝头咸菜,弟弟喝妈妈的奶奶。”
刘富贵听了叹一口气,他说:“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所以现在只需要一半的营养就够了,剩下的另一半分给你和孩子们吧,你们也需要营养。”
有了刘富贵分享出来的另一半营养,沈淑香和刘振中菜色已久的脸上显露出了少见的红润,而终于恢复了足量奶水供应的刘振民,也停止了夜里的阵阵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