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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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因陀罗的谦卑1

严格说来,神话不属于理性思维的范畴。毋宁说,它们是从卡尔·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深井中喷涌出来的。2

依我之见,西方神话学的问题在于,神话中的原型象征正日渐被当作历史真实(facts)来加以解释:耶稣“的确”为处女所生,耶稣“真的”死而复生,耶稣“确实”升往天国。然而,我们身处科学的怀疑主义盛行的时代,知道这些事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于是各种神话均被斥为谎言。如今,“神话”一词等同于谎言,我们遗失了神话象征,也遗失了神话讲述的神秘世界。但另一方面,我们又需要象征,象征总是浮现于我们不安的梦境和梦魇中。由于神话的遗失,这些梦境和梦魇如今就只能依靠精神病专家来应付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卡尔·荣格、雅各布·阿德勒(Jacob Adler)(10)认识到,梦境中的种种形象其实都是被个人神话化了的形象:人们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意象,它们与原型密切相关。

当前,我们的文化摒弃了由象征主导的神话世界,进入了一个以经济和政治为主导、灵性原则备受漠视的阶段。当代西方文明也许有实践伦理之类的东西,但没有任何关乎灵性的内容。宗教生活是伦理的,而非神秘的。而一旦神秘消失了,社会也将随之走向瓦解。

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以神话的、神秘的方式领悟生命的奇迹呢?毕竟,人类本身就是生命奇迹的显现。

我们把《圣经·旧约》中的上帝当作真实存在,而不是一个象征;圣地是一个具体的世间所在地,此外不再是别的什么;人类优于野兽,自然界是堕落之所。随着伊甸园的堕落,自然变成一种败坏性的力量,人们不再像西雅图酋长那样让自己属于自然。3我们将修复自然。人类形成了自然界存在善恶的观念,并将自己置于善的一端,造成人与自然之间剧烈的冲突。我们不再屈从于自然。“自然宗教”(nature religions)这一术语成为我们拒斥、诅咒的对象。那么,人还能崇拜别的什么呢?崇拜你的臆想之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事情变得如此严峻,以致你若不相信某个形象,就会丧失崇拜的对象。如今可供世人崇拜的对象都消失殆尽了!

在清教徒运动时期,人们摒弃了基督教神话中的图像崇拜,以及用以沟通灵魂的仪式。自此,整个崇拜仪式变成一项将善男信女们,尤其是那些隶属于特定教会的人,合理地聚到一起的方式。但即便是这点,也日益支离破碎了。

我们平日里都读些什么?我们读报,上面满是关于战争、谋杀、强奸、政客和运动员的新闻,仅此而已。曾几何时,人们把读报的时间用于做礼拜,用于聆听代表人类生活与宗教的奠基性诸神的传说。如今,人们四处寻索业已遗失之物。其中有些人知道自己正在寻找,那些不知道的人,则只好苦熬光阴。

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我有一台明信片那么点儿大的小电视,多年前买它的时候,我不过想看看电视上的自己。4之后我很少再用它。但“登月计划”启动后,我日复一日地盯着电视屏幕,只是为了了解宇航员们的情况。对我来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在宇航员返回地球的途中,位于休斯敦的地面控制中心问他们:“现在是谁领航?”回复:“牛顿。”

我立马想到了康德的“先验感性论”,也即《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一部分。其中说到,时间与空间作为感性形式,对人类的经验模式至关重要。离开时间与空间,我们无法经验任何事物。它们是先验的形式。因此,我们在进入某个具体空间之前,就仿佛已经掌握了空间的规律。在形而上学导论部分,康德问道:“我们如何能确定,此空间内通过数学运算得出的结果同样适用于彼空间呢?”5这些宇航员给了我答案:“只有一个空间,因为只有一种思维在起作用。”

这些小伙子在数十万千米以外的太空中转啊转。人们只需知道该往火箭外围释放什么样的能量,知道从哪个角度返航能使火箭在太平洋上的回收船周围一英里(11)以内着陆,就足以认识空间的规律。真是奇妙。

认识太空也就是认识我们的生命。人类来自太空。正是在太空中,大爆炸(Big Bang)形成了银河系,从银河系中又产生了太阳系。人类所在的星球不过是银河系中的一粒小石子,从这粒小石子的泥土中长出了人类。这是一个奇异的神话,有待人们把它谱写成诗。

神话是诗人基于自己的感悟和认识创作的,它并不是被“发明”出来的,而是被“发现”的。人无法编造神话,就像你不能说出今晚会做什么梦一样。神话来自人类本质经验的神秘领域。

那群年轻人返回地球后还说,地球看上去就像太空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那一刻,人类对地球涌起的感激与热爱之情,让人回想起西雅图酋长的话:“地球不属于人类,而人类属于地球。”6

“我们要小心地呵护它。”从阿波罗号宇航员拉塞尔·路易斯·施韦卡特(Russell Louis Schweickart)的话中,我听出了这个主题。这是一份绝妙的声明。在一次航行过程中,他被安排执行舱外活动(extra-vehicular activity,简称EVA)。他穿上宇航服,将电脐带系在飞船上,走出航舱。在此期间,舱内出了点儿小故障,他在舱外有5分钟的时间无事可做。他以18 000英里的时速在太空里穿行,周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那儿是太阳,这儿是地球,那儿是月亮,这可爱的人儿说道:“我问自己,我何德何能,竟能拥有如此美妙的经历?”

这就是崇高体验。由无限空间或巨大能量引发的崇高体验是如此宏伟,个体在它面前略等于无。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和美国曾针对德国部分城市进行密集轰炸,我和当时待在这些城市中的一些人聊过,他们跟我说,那是一种崇高体验。这世间除了美,还有崇高。从宇宙衍生而来的神话是崇高的。

有意思的是,我们谈论的所有神话都涉及月亮和太阳。古人认为,月亮和太阳属于精神的国度。有趣的是,真正契合这种世界观的神话来自印度教。但如今我们知道,它们和地球是由相同的材料构成的,古人将地球与精神国度分离的做法不再奏效。

地球是一种能量,神灵是能量的人格化,而物质是能量的体现形式,这些事物均已存在了亿万年之久。

我给大家讲一个印度故事。

有只名叫弗栗多(Vṛtra,意为“外壳”)的恶龙,一度封住了世间所有的水流,使天下大旱数千年。后来,因陀罗(印度万神殿中的“宙斯”)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何不朝这家伙的肚子里扔颗霹雳炸碎它?”于是,这位大脑显然有些迟钝的神往弗栗多肚子里掷了一颗霹雳——砰!弗栗多被炸得稀烂,众水奔流,大地和宇宙重现生机。

因陀罗想:“我太伟大了!”他升到至为高大的须弥山(那里是印度诸神聚居的“奥林匹斯山”)上,发现所有宫殿都已荒颓。“嗯,我要在此建造一座全新的城市,一座配得上我的尊贵新城。”因陀罗找到众神的工匠毗首羯摩(Viśvakarman),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因陀罗说:“听着,咱们这就开干,建这座城市。依我看,这儿可以盖宫殿,那儿可以建塔,这儿种上莲花……”

于是毗首羯摩动工了。但因陀罗每次返回工地,都会带回更宏伟、更壮观的建造方案。毗首羯摩开始嘀咕:“我的神啊,咱们可都是永生不死的,这么下去会没完没了的。我该怎么办?”

毗首羯摩决定去找现象世界的创造者梵天(Brahmā)诉苦。梵天端坐在一朵莲花之上(梵天就是这么高踞宝座的),他和莲花都是从毗湿奴(Viṣṇu)的肚脐里长出来的。毗湿奴斜卧在一条名叫“阿南塔”(Ananta,意为“无限”)的大蛇身上,漂浮于宇宙大海之上。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毗湿奴在水面上睡着了,梵天坐在莲花上。毗首羯摩晋见,各种点头哈腰后说道:“蒙您垂听,我遇到麻烦了。”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梵天听后说:“没问题,我来搞定。”

次日清晨,在一座尚未竣工的宫殿门口,守门人看到一位蓝黑皮肤的婆罗门(12)少年。少年长相俊秀,引来许多孩子围观。守门人回到宫里,对因陀罗说:“我觉得把那位俊秀的婆罗门少年请到宫里,设宴款待,会带来吉利。”因陀罗也这么觉得,于是就把少年请到了宫里。因陀罗坐在宝座上,行完各种待客之礼后,问道:“年轻人,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宫殿来了?”

少年用平地惊雷般的声音答道:“我听说您正在建一座世间最宏伟的宫殿,一座任何一位因陀罗都不曾建过的宫殿。我参观过了,可以跟您说,此前还真没有哪位因陀罗建成过这么宏伟的宫殿。”

因陀罗一时陷入了迷惑,问道:“在我之前的因陀罗,这话什么意思?”

“是啊,在您之前的因陀罗们,”少年说,“想想吧,莲花从毗湿奴的肚脐长出,然后绽放,在它的上面坐着梵天。梵天睁眼,一个宇宙诞生,便交由一位因陀罗统治。梵天闭眼,再睁眼,又生出另一个宇宙。他再次闭眼……整整360个梵天年(13),梵天都在做着同一件事。而后,莲花闭合。经过漫无止境的时间,另一朵莲花再次绽放,梵天再次现身,又睁眼,又闭眼……一位又一位因陀罗就这么轮番登场。”

“现在,请您想象一下太空中的所有星系和外太空吧,每个星系都有一朵莲花,莲花上都有一个梵天。您的朝臣中应该会有一些聪明人,他们宁愿去数世间大海中的水滴和沙滩上的沙粒,也不愿去数梵天的数量——更不用说因陀罗的数量了。”

正说着,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列从宫殿的地上爬过。少年看见它们,放声大笑。因陀罗气得胡子直翘,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少年说:“您最好别问了,免得伤到您。”

因陀罗说:“我还是要问。”

少年指了指那列蚂蚁,说:“它们都是以往的因陀罗。他们历经无数轮回,都曾位列仙班,荣升因陀罗的宝座,杀死恶龙弗栗多。而后,他们都说‘我太伟大了’,接着便消亡了。”

这时,一位老迈的怪模怪样的瑜伽行者走了进来。他打着一把芭蕉叶做成的伞,胸前有一小圈毛,身上除了一根腰带,不着寸缕。少年看着他,问了因陀罗心里正在想的一连串问题:“你是谁?你叫什么?你的家人呢?你家在哪里?”

“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房子。生命是短暂的。对我来说,这把阳伞就已足够。我只敬奉毗湿奴。至于这些毛,说来也真是奇怪,每当一位因陀罗死去,它们就会掉落一根,如今已掉去半数,很快就要掉光了。干吗要建房呢?”

这两人其实是毗湿奴和湿婆(Śiva),他们专为教化因陀罗而来。待因陀罗听完,他们就离开了。因陀罗感到心灰意懒。这时祷主神毕利诃斯波底(Brhaspati),也就是众神的祭司,走了进来。因陀罗对他说:“我要出家,去做一个瑜伽行者。我要去礼敬毗湿奴的双足。”

因陀罗找到他的妻子,强大的神后因陀罗尼(Indrani),对她说:“亲爱的,我要离开你了。我要出家,到森林中做一个瑜伽行者。我要告别和世界之王有关的一切瞎胡闹。我要去礼敬毗湿奴的双足。”

因陀罗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去找祷主神说了这事:“他着魔了,居然要出家,去做瑜伽行者。”

祷主神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因陀罗的宝座前坐下。这位众神的祭司对因陀罗说:“你高踞于宇宙的宝座之上,代表着德行与责任,代表着正法,你是神圣之灵在尘世中的化身。我曾为你写过一部讨论政治艺术的大书,教你怎样治理国家,怎样赢得战争……现在,我准备为你写一部关于爱的艺术的书,使你人生的另一个层面,即你与因陀罗尼的关系,也能够成为一种启示,表明神圣之灵同样寓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任何人都可以去做瑜伽行者,但并不是谁都可以成为尘世生活的代表,揭示永恒奥秘的内在性。”

因陀罗由此得以摆脱苦恼,不再想出家当瑜伽行者了。现在,永恒已成为他内在的一部分——跟我们所有人一样。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认识到:我们自身即是永恒的显现。

这个名为《因陀罗的谦卑》的故事载于《梵转往世书》(Brahmavaivarta Purāṇa)。《梵转往世书》是古印度宗教经典文献,约成书于公元400年。印度神话最令人吃惊的一点是,它含纳了我们当前谈论的宇宙、恒星生命的各大周期,以及星系外的星系,宇宙的往来更替。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消解了当下时刻的重要性。

那么,有关原子弹炸毁宇宙之类的问题又当如何看待呢?可以这么认为:在当前的宇宙形成之前,曾经出现过无数个宇宙,每一个宇宙都被原子炸毁了。人与永恒合而为一,永恒既内在于人,也内在于万物。人们不会期待原子爆炸的到来,但也不必为它惶惶不可终日。

佛陀经受的巨大诱惑之一是色欲的诱惑,还有一种干扰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是一个很好的冥想主题。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各式各样的诱惑与干扰,我们要在其中找到岿然不动的内在中心。这样,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生活下去。神话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这当然不是说人们应该放松对原子能研究的警惕。勇往直前,但要抱着游戏的心态——因为宇宙本就好似神的一场游戏。